01
蓝小翼看到四周升腾起袅袅白雾,四周的景物,逐渐变得不真实起来,大脑中的记忆如同一摊清水,被人搅乱了。
“是啦,因为一个人,我厚脸皮,自取其辱,喜欢上两个人,一个人抛下我去了天堂,另一个抛下我爱上了别人,我比较蠢比较天真,不容易放手。”时月捋了捋额前的乱发,撇了撇嘴,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开口,“你走了狗屎运,我方才救你,就是因为你是他的后人,这下看到你没事,我也就安心了,以后也有脸去见他,唉,以后你也多照看些自己啊,别妄自丢了性命,我这次可能真的会死呢。”
蓝小翼没有料到她能说出这番匪夷所思的话。过了好一会儿,蓝小翼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恍惚中,时月听见蓝小翼惊恐而慌乱的尖叫:“你的头发——”
头发?时月掬起一把头发放到胸前,微微低头,这才注意到,手中的黑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和雪一样的白。
花妖白发,说明她的生命值很低,濒临死亡了,很危险。
“想不到这般快了。”时月喃喃自语,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放下那捧白发,负手而立,迎风思索着,似乎想看透这个世界。
蓝小翼看着面前那个背影,那一头白发格外刺眼,白得寂寞,也白得让人那般心疼,他这才仔细注意她脚下,竟然是一摊细如梅花的血迹,血迹中细细密密的全是红色的梨花!
他握紧拳头,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哽咽的声音,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谨慎而小心,慌乱又强装镇定,颤抖着从胸腔里面发出来:“时月,你这是怎么了……”
“噢,小仙女中属白发等级最高,我这是又修炼到一个等级了。”时月继续向前迈步,脚步虚浮,踉跄了一下,有点狼狈,只见她扶着旁边的石柱,站稳了身体。
蓝小翼再也控制不住,就要往前追。
“别过来。”
听到她低低的声音,蓝小翼有点心软,还是顺从地停了脚步,她不露声色地抽了抽鼻子,犹豫了一下,笑嘻嘻开玩笑道:“人类世界不好玩,我要回家了。”
时月微微一笑,身体大半部分重量都靠在了旁边的石柱上,支撑着身体不至于倒下去,她很仔细地想了想,才扑哧一笑,温柔地开口:“蓝小翼,你告诉张井俞,说我遇见他,不后悔,你再告诉宁哲……算了,我自己去和他告别。”
“时月!”蓝小翼急急忙忙地开口,说话间又要往前走,时月抬起一只手,地上忽然卷起狂风,她乘风而去,消失在原地。
蓝小翼木然地停住脚步,百感交集地凝视着前面空无一人的地方,一切突然像时间静止了三分钟。
嘈杂声在耳边响起,汽车鱼贯而入,一切恢复到了正常的节奏。
地上,落了一朵血红的梨花。
刚刚发生的一切,已经被时月抹去。
蓝小翼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梦,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坐在车内,手腕上戴着那只血红的镯子,他差点和前面的一辆车撞上,梦中有个女孩子,好像救了他,又对他说了什么话,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个差点撞上他的人,连连跟他道歉,蓝小翼摇了摇头,一踩油门,急速而去。
这是什么声音?
好像从一个极度安静的空间过渡到了一个嘈杂的环境,耳边响起的是人说话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凌乱的脚步声。
“疼……”朦朦胧胧中,她似乎还能看见模糊的人影。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身体的痛楚越来越强烈,经过仔细的分辨之后,时月沉重的眼皮动了动,终于撑开了。
“她醒来了!”有一个女人在喊叫。
跑进来几个人,有人在给她量体温,有人在翻她的眼皮,时月一瞬间找回了自己的意识,从昏睡中醒了过来,等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光线之后,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医院病房里。
她打量着房间内,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在一条小巷子里晕了过去,被好心人救了?
“你好,请问我在哪里?”时月嗓子干涩,艰难地开口。
一个拿着病历本的护士,见她醒来,皱着秀眉:“身体各项指标都正常,怎么会昏倒呢?你是一个中年妇人送来的,送你到医院后她就匆匆离开了,小姐,你有什么亲人吗?我帮你联系他们。”
她的身体,怎么可能被人类的仪器检测出异常?时月心里暗笑,她看向自己的头发和身体,还好,她自己处理过,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
“亲人吗?我……没有。”时月翻遍了全身,没找到手机,可能是跑的时候丢失了,她没有钱付医药费,和护士说清情况后,时月走出了医院。
有没有谁会记住她呢?永远记住这个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的她,她的故事她从来没说起过,但是她却成全了张井俞和黄淼淼的感情,用全部的心力救下了蓝小翼的命。
她终于清醒地意识到——张井俞有他的人生,并不是她等待的人。
来到人间太久了,她该回去了……
寂寞的妖总是会用心地记住她生命中出现过的每一个人,于是她总是意犹未尽地想起他,在每个星光陨落的晚上一遍又一遍默数她千年的寂寞。
明知刚开始就错了,错在爱他太深,错在等他太久,错在这一生中仅想要跟随他一起走,在一生一世中他是她唯一深爱的人。
可他,明明不在了……
时月走了很远的路,走到了一处山林,翘首空中,如环的满月穿云而出,与她遥然相望。好久没见着这么亮的月了,月华如水,树枝摇曳,纤影婆娑,泻落在旁边的小树上,草际鸣蛩,凉风扑面。
“阿琛,我来看你了。”
夜色浓重,寂静的山道上,一抹白色身影静静地走着,远望着她,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古代女子,她着了一身浅白色织锦的长裙,裙裾上绣着洁白的点点梨花,乌黑的三千青丝垂在脑后,耳边仅别了一朵白玉兰,虽然简洁,却显得清新淡雅,脸上薄施粉黛,却绝世倾城。
时月在一处孤坟下站立,这处孤坟掩映在层层叠叠的野草中,草中盛开着朵朵五颜六色的花朵。
“阿琛,我存在千年,只为等你,我是不是错了?”时月面容清丽,眉头哀愁,于月色之下坐下来,“你睡在这里还好吗?我刚刚去看过,发现以前我们住过的院子呀,早已经成了荒地啦,那些被你亲手栽种长大的梨树,如今怕是也找不到了,你肯定没想到,当年的树中会藏着一只小花妖吧。”
时月拂了拂脚边的泥土,头靠在冰冷的墓碑上,微笑着:“很抱歉……现在才敢来看你,我一直不相信你离开我了,如今才敢承认,你是真的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阿琛,你知道我是怎么找来这里的吗?灵隐镯带我来的,只是它也很脆弱了,恐怕也陪不了我多久了,我最近常常想起以前的事,曾经感恩且倾心你,来到人间与你相会,相恋,并寄身于你为我所作之画,时日一久,我离不开那幅画,画已成了妖,就这样年年岁岁守在你身侧,很快乐,你知道吗?与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一直支撑着我,所以我才能等下去,活下去。”
可你是人类,世间之人都逃不开一死,你体弱多病,年纪轻轻便离开了这个世界。自此,繁华转眼成荒坟,画也因此遗落,所有的恩情爱怨于一夜之间消弭。
如此千年,乱世多变,我仍长眠画中,痴心等待,希望心爱的你有一日归来,跨越千年,我等到了张井俞,可他,终究不是你啊……
在沉思中,时月的眸光渐渐暗淡下去,何其有幸能够得遇见?要是她不贪求太多,也够了。
“阿琛,我想你了……”时月抱膝,头轻轻地垂着,喃喃低语。
微风吹拂,她听着寂静的风声,渐渐地睡了过去。
02
“小月,你又睡懒觉了?”
“小月,你跟我去书房,说好的要学习,不能反悔。”
“小月,醒醒,醒醒……”
有一个人不停地在摇她,时月睁开眼,陈琛凝视着她,很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微笑道:“醒了?”
“阿琛……”时月有片刻的失语。
“说好的今天教你练字,怎么又睡了呢?”陈琛拉她起来,牵着她的手往前走,黑夜慢慢地褪去,走出那片山林,早晨的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一片温暖。
他是陈琛,她的阿琛,他回来了?
时月一下子开心起来,抓着他问道:“是吗?今天练字?我不要练很多,五张宣纸,好不好?”
“不过你必须认真写。”陈琛看着她微笑的表情,“只有这一个条件,你答应,我就应允。”
“好呀。”原本以为时月还会讨价还价,却不料她答应得如此爽快,陈琛有点疑惑,不过心中还是充满了欢喜。
担心时月反悔,他便伸出手来,掌心朝外道:“击掌为证?”时月咯咯笑着,脚步轻盈地走近两步,抬手在他掌心拍了一下。
他们沿着一条羊肠小径走到了尽头,陈琛走到一间木房子前面停了下来。
木房子底下用四根大木桩撑起,想必是怕潮湿,旁边是一个天然的小湖,里面种满了荷花,靠岸边的地方是一排梨花树,树旁有一个水车,正在慢悠悠地转动着。
陈琛沿着阶梯走上去,时月也跟着,推开了门,宽大的屋子全都摆满了书架,架子上放得满满的。
时月走进去细看,发现书架上有纸书也有竹册。时月随意翻了一些书,发现这书屋所藏之书,颇为广泛,几乎什么都有。
陈琛神情十分温柔,眉眼间光彩流转,拿着砚台,毛笔、宣纸、迎面向她走来,把她拉到书桌前,他站在她身后,一笔一画地教她练字。
“小月,那一横要用力,对,是那样的,那一撇轻一点。”
“阿琛,我写得好吗?”
“嗯,很好。”
画面一转,到了一间烛火摇曳的房间。
时月坐在镜子前,正在描眉,面若桃花柳如眉,清澈的双眸波光潋滟,红唇娇艳红润一点点,双颊被胭脂水粉晕染出一片朦胧的轻红,梨花般的清丽脸颊上,又透出一丝妩媚的韵味来。
“小月,你幻化成人类出嫁女子的模样,不怕羞?”陈琛端着饭菜,推门而入。
“哎呀,讨厌!今天我见到有新娘子出嫁,她那身衣服太好看了,人家照着服饰,变幻一件穿着看看嘛。”时月从座位上弹跳起来,叽叽喳喳地争论。
头戴凤冠身披霞帔的她,华贵而高雅,骨子里透出来的那抹冷傲和嚣张,又让她除了美,更是多了几分清冷的傲气,令人不自觉地被吸引、着迷。
“我们家小月是迫不及待地想嫁给谁了?”陈琛走到时月身后,接过她手上的梳子,为时月梳了梳发,他俯身扶住时月的双肩,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唇角轻轻地勾了起来,那魅惑众生的一笑仿佛能让漫天星光黯然。
“没有了,是不是这样穿……不好看?”时月愣了愣神。
待自己回神,顿时一抹红霞飞在双颊,幸好胭脂染得重,自己不至于失态。
少年抑制不住沉闷的笑声,沉沉说道:“小月,很好看。”
画面又一转,时月的眼睛倏地瞪大,一时间空气凝固了,寂静的房间,苍凉的大雨,砸在地上泛起一圈圈涟漪,时月脑中一片空白,听不见任何声音,风吹散了张扬的发。
“小月,让我来仔细看看你。”病榻上,一个人剧烈地咳嗽,虚弱地伸手。
时月的眼里看不清任何东西,耳边听不见任何声音,她的视线只聚集在了一个点,看着陈琛嘴角慢慢渗出的血,一朵朵,像妖艳的花,开在她的心脏上。
她的心里,有什么被挖走了,空荡荡的,被雨水冲刷得麻木了……
“阿琛!”时月跪倒在地,“不要离开我,不要,我不要……”
陈琛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靠着枕头坐起来,张开的手臂想拥抱她,她脸上熟悉的表情,嬉闹的笑,苍白的笑,他的小月真美,只是,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小月,不要等我……”
陈琛微笑着闭上眼,他的身躯慢慢向后仰去,在旋转的天地中看到了时月苍白的脸,时月飞奔到他身边,赶忙接住他的身躯,抱着他。
“我死后……你回到你的世界去……”陈琛咳嗽着,嘴角一边溢出了血,他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瞳孔中的自己,陈琛眼中一抹伤痛闪过,“小月,是我拖累你了……”
时月将手放在他的唇上,堵住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别说话了,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我的小月,遇到你……这一生……很好……”陈琛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缓缓抽搐,血从口中涌了出来,但他还是极力从剧烈的喘息中露出微笑,紧紧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颊上,“我最开心的事,就是……爱上你……”
他闭上眼睛,脸上还带着幸福的微笑,那只手臂缓缓垂下,悄无声息。大雨像被抽打的鞭子,哗啦啦,天地被笼罩在朦胧中,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时月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喷涌而下,胸腔里燃起没有边际的疼痛火焰,像是从心脏延伸而出的铁钩,刺进她的皮肉,让她痛不欲生。
陈琛的掌心温度渐渐减去,冷疼了时月的心,所有的一切在雨雾中朦胧起来,时隔多年,那些快乐而美好的回忆像一把锯子,来来回回从心到身拉锯过,血肉模糊。
遇到你,这一生很好……
一行眼泪从睡着的人脸上流下,夜空中下起了小雨,空气清新而寒冷,时月睁开眼,眼前的天地,一片漆黑。
没有陈琛,是梦,只是梦……
丛林深处的树叶上囤了许多积水,有风轻轻摇动,雨水便顺着尖尖的叶间滑下,一座冰凉的墓碑旁,时月静静地坐着,一头乌丝沾了水珠,肆意地洒落身旁。
“阿琛,我要做一件事,然后……来陪你。”
时月站起身,看了一会儿,脖颈间的凉意侵入人心,她缓缓向山林外走去。
下了多日的雨,终于露出了点阳光。
时月一个人静静地走着,从黑夜走到白天,从雨后走到天晴,才看到街道上有人类的身影。
她看着西边天际薄薄的红霞,隔着起伏的山脉和树林,红色的余辉晕染在天空中,温暖而苍凉。
“一只小青蛙,肚子饿了,扑通扑通跳下水!”
“唱错啦!唱错啦!是一只青蛙四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
有小孩子在做游戏,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吵吵闹闹,不知道谁家的窗口飘出了饭香,时月才惊觉自己饿了。
她看着周边的一切,老人在垂钓,孩童在打闹,妇人在临水边相互攀谈,热闹的声音,让她原本空寂的心渐渐充盈起来。
03
时月在外面寻找回宁哲家的路,她失踪了整整三天三夜,宁哲快急疯了。他报了警,可是警察局根本没有关于时月的半点信息。
几天下来,宁哲夜不能寐,他整天守着手机和大门,盼望着时月会回来。
大概是想彻底地离开这个世界,时月不愿意再见他,她回到房间,拿出信纸,心里想到什么,纸上便出现了一行行文字。
夜渐渐深了,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来,在地面上撒下银色的光,窗外树影摇曳,蓝色的书桌上,躺着一个白色的信封。
里面那封信散发着淡淡的梨花香,字迹工整,像是打印出来的书写体,宁哲醒来,便看到了这一份“天外来信”——
讨厌鬼,不要再找我了,我走了。
我说过我不是人,我是一只梨花妖,住在一幅画中,至于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我为了寻找我的爱人,可是他早就死了,如今我才敢承认这个事实。
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树林吗?哈哈,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太坏了,所以我很讨厌你。还有,我不是喜欢汉服,那天就是我本来的样子,看到你在树林里烦躁地转悠,其实我就坐在树枝上,看着你呢。
你知道吗?张井俞和我曾经的爱人长得一模一样,所以那时候看到你欺负他,我想找你拼命!讨厌鬼,谢谢你带我翻围墙,谢谢你请我吃那么多好吃的,谢谢你在我无家可去的时候收留我,谢谢你对我那么好,让我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在乎我。
讨厌鬼,对不起,那一次在超市我用榴梿打坏了你的头,你是不是因为被我打坏了头,才犯迷糊对我那么好呀?另外,那次在酒吧,我说我被房东赶出来了,其实我的房东就是张井俞,住在你家之前,我一直在他家混吃混喝,接近你,只是为了利用你,你不会生气吧?生气也没办法了,我把我的存款全留给你了,就在我房间的书柜抽屉,第三个粉色盒子里面,当赔礼道歉了。
有时候觉得,你就是第二个我,你对我,就像我对张井俞,现在我能感受得到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吧,只是从不在我面前展示出来,现在好了,我不占你便宜了,以后也不欺负你了。
去宣城的时候,我跟张井俞表白完,虽然你表面上不说,但我知道你很伤心,瞒着我在厕所偷偷哭,那天你背着单反,骗我说去拍照,我跟着你走了一段路,发现你蹲在一棵柳树下大哭,哭得太可怜了,让我想笑又有点心疼。没关系,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你想哭就哭,没人会笑话你的。
还有,你院子里的花朵啊,如果你有时间的话,记得好好打理它们,我会替它们感谢你的。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只是不揭穿我呢?我跟你说实话,你跟我开玩笑,没个正经的,实在拿你没办法了。
说了这么多,全是欺负你的事,最后为了补偿你,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蓝小翼是我爱人的家族后人,那天我抢他手腕上的镯子,是因为那个镯子是我送给心爱之人的,你要是想念我,揍他一顿,把镯子抢回来啦,哈哈哈……
再见了,讨厌鬼,希望你以后平平安安的,遇见一个比我好千倍万倍的女孩,一辈子幸福。
很抱歉没有亲自和你告别,但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全世界最美的时月留。
“小哲,你怎么哭了?”宁爷爷拄着拐杖过来,看到宁哲坐在沙发上读着一封信,只是薄薄的一张纸,宁哲盯着它,已经发了一小时呆。
宁爷爷凑过来,担心地看着孙子,问:“是时月丫头写的?”
“爷爷。”宁哲抬起头,红通通的眼睛像是一只兔子,他沙哑着声音说,“月儿走了,离开我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走了……是去她想去的地方了吧,小哲,如果没办法忘记她,就不要忘记好了。”宁爷爷在他身边坐下来,苍老的面容上,浑浊的眼珠子溢满泪水,拍拍他的肩膀,叹息着,“人活着啊,凡事皆有代价,快乐的代价便是痛苦。”
“我不懂,我那么努力,为什么还是不能让她喜欢我?我不懂我哪里做得不好,爷爷,我不懂……”宁哲把头埋在两腿间,晶莹的泪水砸在灰色的厚重地毯上。
“人不可能什么都抓在手上,如果想都抓在手里,你就什么都抓不住,爷爷想,时月丫头就是你抓不住的人了。”拐杖声慢慢远去,声音在宁哲耳边回荡。
抓不住的人……
爱是一种感受,即使痛苦也会觉得幸福,即使心碎也会觉得甜蜜。遇上时月后,他的回忆即使破碎,也让人觉得美丽。
月儿,爱上你只是一时,忘掉你需要一生,不管你是否还记得我,在我心里,永远有一滴我为爱你而流下的泪水,永远有一个为你而留的位置,永远永远在那里……
时月离开宁哲家后,去了黄淼淼家开的宠物医馆。
成片的梨花,雪白一片,好似一场大雪,染白了枝头,如雪的花海中,香气引来了不少蝴蝶。
时月坐在外面那棵大槐树上,肩膀上落着一朵朵异样晶莹的梨花,昔日温柔的少女,愈发出落得水灵清秀,少年帮她抱着一只狗狗,她低声地安抚着它,喂它吃药。
“井俞,我们老了以后,要养很多宠物。”
“好,都听你的。”
两人依偎在一起,时月听着他们的软绵情话,嘴角浮现一个微笑,她看到张井俞和黄淼淼告别,从宠物医馆出来,一个人往家里走。
他在街道上,款款前进。时月在屋顶上,小心跟着他,就像很久以前,她跟踪他,小心翼翼,不想被他发现。
张井俞回头,时月躲到屋檐暗处,等到张井俞继续走,她才敢继续往前走。
空气中,她闻到了张井俞身上的气味,依然像夜风一样冷,她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往空气中嗅了嗅,轻盈地在屋顶上飞跃着。
时月每走一段路,脚旁边便会绽放一朵花,花瓣那么小,小小的一片,根本不会有人注意。
柔和的春风吹拂,时月脚步轻盈,长至腰部的顺直黑发,在耳朵两旁挽了一个双髻,随着她的步伐,调皮地左右甩动。
就像,她遇见他的那天,岁月美好,春光温柔。
张井俞路过一棵槐树,洋槐花纷纷扬扬,簌簌而落,落到他的头发上,肩膀上,仿佛间如多年前,他被时月捉弄,一身狼狈。
时月跟着他踏进青石,走过曾经的路,回到了初见的地方。
她没有穿鞋,一双白皙小巧的脚踩在冰冰凉凉的青石板上,刺骨的凉意冰得她打了一个激灵,她走到院子中的秋千旁,收起脚,坐在上面摇晃。
梨花树,落英缤纷,在庭院的上空飘洒,凄美得像是恋人的离别。
04
张井俞拿起洒水壶,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风吹过来,洁白无瑕的梨花漫天铺地,秋千随风摇摆,好像有谁坐在上面玩耍。
“时月?”张井俞看着秋千,那上面并没有人。
时月好像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这么多天,他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他想,或许她贪玩,到什么地方游玩去了?
她去了哪里,关自己什么事呢?
张井俞对自己笑笑,浇完花,他进屋拿出一本书,坐在台灯下看着,橘黄色的灯光,照在他细腻光滑的皮肤上,他白天帮黄淼淼在宠物医馆干了一天的活,累了,翻了一会儿书,睡着了。
时月手执两幅画卷,一幅是他从宣城回来画的,一幅是不久前才画的《伊人舞》,张井俞睡得很沉,她现身出来,凑近张井俞,静静地看着他。
墨黑的发,微卷的长睫毛,清秀白皙的脸庞,总是喜欢皱起来的眉头,她手轻轻地抚过他的眉心,替他抚平即使在睡梦中也睡得颇不安稳的愁容。
再见了,张井俞。
“我等了太久,不记得你是张井俞,还是阿琛了……”
叹息声和风一样清冷。
张井俞仿佛听到了声音,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奇怪地看了后方一眼,风吹过他的发梢,吹落进几片梨花,刚才的叹息声,似乎是错觉。
他揉了揉眉心,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书桌上一封信却突然映入他的眼帘——
笑看世间,痴人万千,我是痴人之一。 白首同倦,实难得见,与君一别,不再相见。
人面桃花,是谁在扮演,我如磐石,曾为君蹁跹。时过境迁,故人难见,一抔黄土,尸骨千年。
旧日黄昏,映照新颜, 相思之苦,我不敢言。 梨花香让人心感伤, 愁断肠无人解我思量。
莫相忘旧时人新模样,为情伤,我命数本就无常。 笑沧桑,万行泪化寒窗,勿相念,我为梨花一缕残香。
太过痴狂,念你无心,独我孤芳自赏,万行泪化寒窗。勿彷徨,这一生我爱过他,念过你,无憾,无殇。
落款的地方,放着一朵沾着泪珠的梨花,张井俞拿起那一朵梨花,眉头轻轻地皱起,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又浮现在他的脑海。
——张井俞,我喜欢你,比所有人都先喜欢你。
——我这一生最疯狂的事,就是爱上了你,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陪我白首同倦。任何时候,任何情况,只要你需要我,我会立即赶来,人明明可以忘记,而我不肯放弃,我想和你一起,朝朝暮暮,我想与你并肩,等待明天,我想牵你的手,走过今生,牵你的手,生生世世。
他折起那张饱含热泪的信纸,和那朵梨花一起,锁进了抽屉里。
在他睡着的时候,她来过?
终究,是亏欠了……
寂静的夜,寂静的路,小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在树叶上,噼里啪啦响着。
时月执着那两幅画卷,一步步走进这黑夜,停在了一座孤坟前。她回头,看着脚步踩出的一条苍茫大道,可是她看不到这条路的尽头。
阿琛,我来陪你了。
时月把那两幅画摊开,画中的她不过十七八岁,面容不老,她的心却千疮百孔,只见她右手一动,“灵隐镯”和画轴漂浮在坟墓上空,手镯化作一团赤焰之火,时月怔怔地看着,久久没有说话。
这具身体支离破碎,身体内的灵魂也没有办法愈合修补了,只见时月衣袖一挥,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她嘴角一笑,对那团火吩咐道:“命令!焚烧!去吧——”
只见那团燃烧的火飞到了半空中,慢慢地变大,完完全全地将画笼罩住了,那火似有生命般,只是包裹住了画作,并不燃烧,在正对着时月的那一面,出现了两只悲伤的眼睛,看着时月,似乎在等她的命令,也似乎在和她告别。
时月点点头。千年一场画梦,梦该醒了。既然不能同生,那就让她伴他地下长眠。
看到时月点头了,那火一下子似猛兽张口,一口一口地吞噬着画作各个角落,疯狂地燃烧了起来……
随着画作一寸一寸化为灰烬,时月的身体也变得透明,千年以来,她承载了太多的爱恨情仇,终于可以放下,归于尘土,了无痕迹。
“砰——”一声巨响,透明的身体轰地炸开,漫天的梨花,花朵数不胜数,从天空落下来,落满了漫山遍野,落满了城市的每个角落,雪白的景象迷住了不少人,人们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梨花树,一棵棵竞相开放。
天地间,那白色,白得朦胧,白得素洁淡雅,像是一场伟大的葬礼,它们浮绕在天空,随着风吹走,被花瓣沾上身的人,都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
它们疯狂地开放,又快速地凋落,在山川上,在河流中,不分日夜地飞舞。
凄美,绝艳,哀伤。
飞舞的花瓣,壮观的景象,吸引了每个将睡的人出门观看。
宁哲披着睡衣,站在高高的阳台,看着天空中奇异的一幕,他伸出手,捧住几片洁白的梨花,失神地问:“月儿,是你吗?你来跟我道别了吗?”
黄淼淼揉着惺忪的睡眼,她站起来,推开窗看着这如梦如幻的一幕,风吹得她挂着的风铃作响,花瓣卷着风铃,轻轻地敲着、敲着……
张井俞站在院子里,梨花落满了他的全身,他看到夜空中,一颗耀眼的星星坠落下来,心脏陡然痛得一收缩。
妖陨星落,是不好的兆头。
他手捂在胸口,十分不安,他望着茫茫的天际和飞舞着的梨花,想起了那个少女,那封书信,像一封绝笔。
张井俞忍住胸口传来的不适,张口喃喃自语地念着:“梨花一缕残香,你太过痴狂,念我无心,万行泪化寒窗,你爱过他,念过我,无憾,无殇……”
他看着这场满城梨花凋败的葬礼,心里的苦涩,全部涌上心头。
一时间,泪落无声。
05
第二日。
层峦叠嶂,地上覆盖着厚厚的野草,苍劲翠绿的松树,高傲地挺立在野草中,山风扑来,花香阵阵,袭入心扉,舒畅开怀。
一对老夫妻尽情吸吮着风里甜甜的空气,宛如痛饮了一杯浓浓的葡萄酒,走到一处,老太太忽然指着前面问:“老头,你看,那儿是不是多了一棵梨树?”
他们是住在山下的护林员,对这片山林很熟悉,哪里多了一块石头都知道,一夜之间,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一棵大树?
两人相互搀扶着,拨开半腰高的野草,来到一处空地。
眼前一处年代已久的孤坟,土丘微微凹陷了进去,旁边长着一棵巨大的梨树,梨树枝丫茂密,盛开着繁茂的梨花,为孤坟遮风挡雨,山风吹拂,雪白的梨花簌簌落下,覆盖在坟墓上。
“土还是新的,这棵树像突然长出来的,奇怪了哟,方圆几里,只有这么一棵树木。”老太太轻轻地抚摸着梨树,抬头说。
老爷爷重新修整了下快荒芜的坟,笑呵呵地说:“大概这座孤坟是它的某位亲人吧,看他孤零零的,来陪他了。”
老太太将那块破旧的墓碑擦了又擦,上面逐渐显现出一行清晰的字——陈琛之墓。
两人又把随身背着的水壶拿出来,给梨树浇了水,然后,才慢慢地往山脚下走去。
泥土与落花混在一起,一座新坟出现在山林野地里。
梨花飞舞,花香萦绕,坟依靠着树,树陪伴着坟。
从此,生生世世,相依相伴,永不分离。
番 外 爱若山上雪,
伊人如云间月
01
雾隐之地,有一处沿海小岛,从高处看去,岛屿似一朵盛开的花,岛上梨花盛开,居民在云雾缭绕之中走动着,十分惬意,街上很热闹,海边有少女撑船出海捕鱼,这里俨然是一个“世外桃源”。
清风习习,一处高山上,此时正盘腿坐着两个人,皆是相貌出众,眼眸闪着温柔的光芒。
少年着一身松松垮垮的青色长衫,面容俊朗,正襟端坐,拿着一只青花瓷茶杯,轻轻吹一下,慢慢地抿茶。
另一个看起来就没这么耐得住性子了,少女黑发如瀑,洁白的云纱裙像云朵一样散开,她光着脚,放荡不羁地半躺在一块青石上。
两人中间是一块方形玉石,那玉似是天然而成,表面平滑如膏腴,四角也是平平整整,玉石上分布着一些裂纹,恰好是天然的棋盘,上面稀疏地分布着一些棋子,棋子均是大小不一的白石黑石,旁边的玉碗里,已经搁置了一些被吃掉的棋子,看样子这棋是下了很久了。
“哎呀,又要输了!”少女伸手把被吃掉的棋子偷偷放回棋盘,耍赖道,“刚这几步不算,重来,重来。”
少年按住她的手,微笑着摇头:“小月,这已经是你悔的第十颗棋子了。”
他们身后有一株古老的槐树,槐花随风纷纷扬扬,不时落在地上,落到棋盘上和两人的发上、肩上,两个人也都不拂去,只是让它随意飘落着。
棋已经下了一大半,棋盘上的残局,胜负一眼分明。
“阿琛,你小气,那我再想想。”时月收回手,放下棋子,吐了吐舌头。
时月挠挠腮,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食指和中指间的一粒黑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陈琛看着她那副慵懒的样子,已经维持了近半个时辰,要不是那一动一动的手指,他不禁要以为她睡着了,他用食指敲了一下桌面,皱眉提醒道:“小月,该你落子了。”
“别催我嘛,我正梦见一个大师傅,教我怎么下呢。”
时月也不睁开眼睛,脸上是高深莫测的轻笑,她嗅了嗅空中的槐花香,摇了摇头。
陈琛一听这话不禁鼻子气歪,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拿这个脾气古怪、出言狂妄的丫头没辙。
他下棋,赢遍村中好友无对手,所谓高处不胜寒,说的就是自己了,直到碰上了时月这个棋友,他才真正知道什么叫“棋逢对手”。
可笑时月每次主动找他下棋,他便陪着她玩,可这丫头下棋毛病一大堆,不是吃东西睡觉,就是打呼磨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有一次棋下到一半,时月说要去买糖葫芦,一去就是一整天不见人影,一天啊,陈琛等着她,最后怎知被放了鸽子,时月把他一个人在山上晾到半夜。
陈琛咳嗽了一声:“小月,这盘棋还下不下了?”他收回目光,落向身前的棋局,又瞥向对面那个懒懒散散的人。
时月这才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当下哈哈大笑起来:“不下了!阿琛,我想吃胖大婶家的烧饼啦!你陪我去!”
“你啊……”陈琛无奈地起身,伸出手点了点她的鼻尖。
时月踮起脚尖,高兴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你最好啦。”
陈琛最后又看了一眼那局残棋,被时月拖着衣袖,往山下走去。
02
山林里,雪花正簌簌地飞落,开始如撒盐般,后来越下越大,如柳絮大团大团地落下来,偶尔有承受不住积雪的细枝,掉落下来,有的树木完全干枯了,有的还是青绿。
一匹雪白的骏马,一个白衣少年,一个红衣少女,正一前一后慢慢走着,他们身后是一串长长的深深浅浅的脚印,少年抬头看着天空,面前的人,青丝上肩上已经是细细的一层白。
他停住脚步,微微一笑抚摸着白马的鬃毛,马儿仿佛懂主人的心意,也停了下来,少年从马背上的包袱里拿出一柄油纸伞,撑开,紧走几步赶上了前面的少女。
感觉到头上一阵黑影,时月停下脚步扭过头去。
他微笑道:“雪大了。”
时月了然地笑了一下,一只手已经被陈琛握住,宽大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手,力度刚好,一股热源从手心直达心脏。时月畏寒,一到冬天就抱着小火炉,陈琛会医术,每年不知道从哪儿采来些药材,改善了她的身体,却从未根除过她的寒疾。
“啊,阿琛,给白雪也撑着点。”时月摸摸马儿的脑袋,左手握着缰绳。
陈琛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一手牵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撑着伞,偏向他们。
他走得从容而优雅,跟着她的步子,为她挡住那漫天大雪,两个人在羊肠小道上,慢慢前进。
“阿琛,我很喜欢下雪,雪白的雪,雪白的梨花,我都喜欢!”
时月清丽的声音,仿佛透过千山万水而来。
“看过那么多风景,还是这儿的雪景最漂亮。”时月弯着眼,看着这银装素裹的“画卷”,心中只觉欢喜不已。
陈琛没有正面答她的话,只是说了一句:“梨花白雪固然漂亮,你却是最美的风景。”
说完,他停下脚步,深深地望着时月,时月面上有一丝羞赧,也不知是因为他那一句话,还是此刻他意味深长的目光。
“对了,我今天心情好,送你一份礼物,它叫‘血离’。”时月拿出一只红镯子,亲自替他戴在手上。
陈琛愣了愣,缓缓从袖中也拿出一只碧绿的手镯,只是色泽、亮度和时月给他的相比,着实要差上许多。
他尴尬地摊开手:“这只玉镯,是我自己打磨的,比不得你的精美,这下送不出手了。”
时月很意外,没想到陈琛也会选择送她手镯,顿时一丝甜蜜在心中悄然化开。
她扬起眉眼,笑着说:“阿琛送的总是最好的!看我的!”
陈琛还在发怔,不知时月要干什么。
时月拿起那只镯子,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她微微一笑,缓缓把自己的灵力注入其中,而那只碧绿的镯子正逐渐变得通体透明,散发着幽幽光芒。
陈琛愣了一下,一下子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感觉心如融冰的春水,被风吹起了皱,温热而盈满。
时月把手镯也戴上,仔细地看它:“我把灵力注入了这两只手镯里面,它还没名字吧?我想想,它现在很厉害了,就叫‘灵隐镯’好了,行吗?”
“你说好便好。”陈琛领着她往前走。
时月坏心顿起,看着陈琛没有表情的侧脸,猛然朝他大喊一声:“阿琛!”
陈琛狐疑地看着她,时月狡黠地一笑,一只爪子已经拍上了陈琛整张脸。
陈琛满脸的雪花,愕然地盯着她,眼睛里有一丝无语,也不知道她的雪团从哪里抓的。
时月满心以为他会呵斥她几句,谁料陈琛只是嘴角动了动,抽出手,将脸上那只爪子拿了下来,握在手中暖了暖:“怕冷就不要玩雪了,你跟几岁孩童有得一比。”
时月嫣然一笑,眉头一挑:“我是山中的野马,天上的流云,自由自在,什么都不怕,怎么开心怎么活!”说话间她的两只魔爪又捏上了面前的俊脸,“当然……我永远是阿琛的小月!”
陈琛只是笑笑地看着她那嚣张的模样,脸忽然凑近:“什么都不怕……那这样呢?”他忽然低头擒住面前那喋喋不休的樱唇,深深吻了下去,唇齿纠缠。
时月立马松了手,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向后跳开,怒瞪着面前云淡风轻的陈琛,半天才没好气地说出一句话:“你欺负我!”
陈琛看着她一脸羞红,气发不出来的懊恼模样,低低笑道:“你刚用雪团糊我一脸,现在我们扯平了。”
时月冷哼一声,推了他一把转身扯过缰绳,跨上马背:“驾——”
陈琛看她是真生气了,无奈地摇摇头,平时她也是不可一世的嚣张模样,小孩子的心性,还真是被宠坏了。
他收了油纸伞,沿着路上的马蹄印,寻了过去,也不靠近,只是远远看着那个骑马狂奔的背影,嘴角噙满了笑意。
人们常说人妖殊途,我却为你失去了心,小月,我不知道何谓让你幸福,我只知道,只要你来,只要我在,我便一直陪伴。
我宠着你所有的任性,穷其一生,爱你到生命结束的那天。
03
“下来。”
“不下!我松手你又跑了!”
“小月,我不跑,你下来。”
“不下!”
“下不下来,我动手了。”
“我才不怕,你又不会打我。”
僵持的声音一直继续着,陈琛黑着一张脸站在那里,背上趴着时月,时月手脚并用地勒着他,死活不肯下来,陈琛已经被她勒得满脸涨红,甩又甩不掉,很是狼狈。
“好了,我答应陪你出去游玩,你先下来,行吗?”陈琛无奈地看着她。
时月微笑着点点头,这才松了手脚,从陈琛身上爬下来。
陈琛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重新整了整被她弄皱的衣服,想了一下,不自然道:“我听说那个山谷里面很不安全,你答应我不闯祸,我就陪你过去。”
“我保证不闯祸。”时月举起三根手指头发誓,心中已经有了主意,“我们收拾下东西,马上就去。”
陈琛应允了他,事不宜迟,时月立刻打包行李。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着,从村子出来,沿着一条小道前进,一路上很安静。
“还要走多久?”陈琛回头问。
“快啦!”时月几步追上陈琛,扯着他的衣袖,满脸的孩子气。
陈琛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扯了扯衣袖,压低了语气回答,“乖,别胡闹。”
时月扯着他的衣袖不松手,陈琛扯不回来,就随她抓着。
走完那条小道,时月又带他穿过了一片一人多高的荆棘林,陈琛心中不禁纳闷:到底是什么朋友,住在这么险要的地方?
荆棘林后面没有路,是悬崖,这里的断崖四周岩石异常锋利,呈包围炸状,完全是天然的屏障,往下面是云雾缭绕,看不分明。
陈琛停了下来,时月指着那片茫茫云雾,说:“到了。”
陈琛新奇地望向四周,不理解地看向时月,时月点头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只见她从腰间拿出一个小海螺,对着悬崖下吹着,不一会儿从下面传来细小的声音,像什么东西在快速移动,那声音越来越近,忽然轰的一声响动,有什么东西从地面蹿了上来。
“啊——”陈琛一声大叫,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生物,脸上都是惊叹,“大蛇!你怎么——”陈琛盯着面前的庞然大物,害怕得咽了下口水。
“小白,又见面啦!”时月兴奋地看着面前的生物。
这只生物全身通白,有白色的鳞片,庞大的蛇头正看着他们,嘴里不住地吐着猩红的信子,不过它的眼神倒是很温和,看得出来对他们没有恶意。
小白兴奋地摇摆着身子,将头低下来轻轻地蹭了蹭时月的衣服,好像在打招呼。
时月摸摸它的脑袋:“对不起,这么久没有来看你们了。”小白亲昵地摇摇头,好似听懂了她的话。
“阿琛,我们下去。”时月足尖一点,揽住陈琛的腰,跃到了小白的身上。
陈琛明显没有从方才的震惊中反应过来。
时月好心地解释:“哎呀,阿琛,人家是妖嘛,我的朋友当然也是奇奇怪怪的啦,你每天见我栖身画中都不惊讶,现在也该适应啦。”
“我尽量适应。”陈琛回答。
小白一直送他们到了谷底,恋恋不舍地离去了。
陈琛这才注意到,他们待着的地方,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池子,池子里水温好像还挺高,冒着热气,池子与池子之间被青石板分隔开,他们现在站的地方,就是一块青石板,整个谷底很平坦,四周还有郁郁葱葱的矮小灌木。
时月走到前头:“阿琛,跟我走。”
经过那些小池子,前面……难道是大海?
只见茫茫的一片都是浅蓝色的水,同样冒着氤氲的热气,像是一个天然的温泉,更奇异的是,“海面”上漂浮了很多硕大的荷叶,荷叶上竟然是……房子?
那些房子好似都是用植物组成,主要材料是竹子,上面装饰着花草,每一户都不尽相同,有一些嘻嘻哈哈的笑声传来,陈琛转过头去看,是一群拎着篮子的少女,正往他们游来。
游来?陈琛意识到这个词,才仔细看了看她们,她们脸和上身倒是和平常人一样,忽然有个女孩在水里跳跃了一下,激起一阵浪花,在那一刻,陈琛不禁震惊了,那是……鱼尾!那些少女看到岸边有人,加快了速度游了过来。
陈琛这下看清了,在水面上游刃有余地翻腾拍打,都是鱼尾,她们是美人鱼!时月也看清了,却是习以为常的样子。
04
“月儿,你来了?”
“月儿,好久不见!这就是你提过的,你的爱人吗?”
“月儿的爱人真好看。”
“我们快向他介绍下自己!”
那群人鱼女孩都热情地跟陈琛打着招呼,看来陈琛在这里颇受欢迎,中间有一个天蓝色鱼尾的女孩,她有着姣好的面容,鱼尾在水下轻轻地摇动保持身体的平衡,手上挎着一个编花篮子,里面盛满了贝壳,正友善地看着他们。
“月儿,你来找青釉吗?”女孩问,上次时月也一个人来过,她说她的恋人生病了,想要青釉帮她。
青釉说,那个少年不会活得长久,要时月别与人类来往,为此时月还发了脾气。
“嗯,我来找他。”时月友好地回答,少有的和善语气,的确,陈琛体弱多病,她非常担心,虽然陈琛尽力瞒着她,时月也知道他病了,病得很痛苦。
“他在老地方,你去就是。”女孩娇媚一笑。
“谢谢你,蓝眉。”
“不用谢,绿珊、赤珠我们也快点回去……”女孩唤着旁边嬉闹的伙伴。
“好好好……眉姐姐。”说着她们相互追逐笑着游离了岸边,向着相反方向去了。
“快走快走!你还看!”时月拖着陈琛的衣袖,不小心撕下一块布,愤愤不平地说,“不准你跟她们眉来眼去。”
“无理取闹,我只是看到美人鱼很好奇。”
“明明就有,你不知羞耻。”
陈琛没有理她,加快脚步走在最前方,时月看他有点生气了,想来自己是有点过分了,嚣张的气焰瞬间没了,泄气地赶忙跑了过去。
“对不起啦。”
“大不了我赔你一件衣服。”
“……”陈琛依旧没理她。
陈琛见到时月的朋友之后,不禁皱眉,因为那位少年,长得真是太漂亮了。
“别被他的外表给骗了,他是个恶劣的讨厌鬼。”时月看出陈琛眼中有惊羡之意,不满地嘟囔。
青釉站在一个五彩池的池中央,眼如朝露清澈透明,唇如玫瑰花瓣粉嫩柔软,肌肤雪白细腻,泛着淡淡的蓝光,一头乌发不扎不束,微微拂动,脚下是水面,不是鱼尾?他脚下的确不是鱼尾,是人类的脚,没有穿鞋,而是踩着两朵祥云一样的气体,他凭着那气体站立在了水面上,雾里看花,美得似仙人。
这样的人竟然是时月的朋友?陈琛有点吃醋了,自己是个多愁多病身,拖累时月不说,也无法陪伴她长久,倘若有其他人代替他爱她,他也算放心了。
“青釉,我又来了。”时月大喊了一声,折断一根树枝笔直地朝他射去。
青釉刚想假装怒叱她怎么这么没礼貌,眼见时月攻击他,他手伸向空中,那根树枝在要刺中他时停了下来,悬浮在空气中,青釉眨眨眼,笑了一下,衣袖一挥,只见他周围都是飞舞的蔷薇花瓣,再看树枝已经不见了。
陈琛瞪大了眼睛,青釉朝他们飞了过来,陈琛没有看错,是飞,他没有走路,他脚下的祥云气体,仿佛有生命一般顺着主人的心意在移动,来到岸边,他落地,祥云也随之消失了,少年眉上一喜,欣喜地唤了一声:“小月儿。”
“青釉你还是老样子,又在彩池这里蹭灵力,你不是想当花妖王呀?”时月冷笑。
青釉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摇摇头,表情浮现一丝调皮:“我当了花妖王,那你想当王后吗?”
“不想。”时月拒绝。
“去我家吧,你也跟着来。”青釉伸出食指指着陈琛。
陈琛在他后面对着他点了点头:“打扰了。”
青釉的屋子建立在水面一朵巨大的莲花上面,水面漂浮着一些荷叶,还有一些刚探出头的莲花苞。
陈琛闻到了阵阵荷香,不同于先前他看到的,这里格外幽静,巨大的一个湖,只有这一间房子,房子四周是摇摆着的蔷薇花,围绕成一个小院子,湖四周是一些垂柳,在风中摇曳着,细碎的柳叶漂浮在水面,水里还有五颜六色的小鱼在游来游去。
青釉一挥袖,只见那些漂浮在屋子四周的荷叶,竟然齐齐向他们“游动”了过来,速度比较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岸边,各自停在了他们的跟前。
青釉眨了一下眼睛,咧嘴一笑:“请吧。”
那荷叶载着陈琛和时月,平稳地在水面移动,向着小屋方向移去,速度却是减了不少,仿佛有灵性一般。
荷叶载着他们到了湖中央的屋子。在远处只觉得屋子很漂亮,走近了才发现它里面别有洞天。
整个屋子弥漫着蔷薇花的香味,先前荷花的清香也被这气味掩盖了过去。
上空有很多五彩缤纷的蝴蝶在悠闲起舞,整个小屋的布局,精巧而不繁杂,从入口望去,一个院子连着一个院子,仿佛没有尽头,每个院子里的景物布局又不一样,错落有致地安置了一些典雅的住处。
青釉在时月的要求下,帮陈琛检查了身体,给他开了一些药,请时月他们吃了一顿饭,叹息着送他们回去了。
05
他顽疾入心,从哪里来,也该回哪里去,月儿,你放弃吧。
回来后,青釉对她说过的话,又浮现在脑海中。
人妖殊途,她救不了他。
时月立于屋顶之巅,看着面前这个院子,灯火明灭,顿生恍然如梦的感觉。
就是这个地方,他曾亲手栽培一棵小小的梨树长大,那时她还是一只小小的花妖,被他吸引,隐匿于树中修炼,日日夜夜,看尽这世间的寂寞和繁华,化身与他相遇。
其实她早已经爱上了他,在看到他的那一眼。
那日下着细雨,她着一身白裙,站在梨树下对他笑,雪白的梨花,在她身后,在空中飞扬,漫天飞舞。
他撑着一把伞,着急地走过院子,替她挡雨,说:“外面冷,别冻着了。”
从此,情根深种。
那个人,终究会离开她。
时月从屋顶上爬下来,一直走着,穿过长廊,穿过房间,推开门,走到那个他们相遇的庭院。
小雨淅淅沥沥,陈琛正在种植几棵小小的花苗,衣摆上沾上了不少泥星,看到时月,他微微一笑:“就猜到你会来这里。”
“阿琛,我好害怕。”时月说。
“嗯?”他笑着开口,“别怕,我陪着你呢。”
“会永远陪着我吗?”时月失神地问。
陈琛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转移话题,道:“小月,我今日又为你作了一幅画,名为《伊人舞》。”
时月曾在月下为他跳过一支舞,画面太美,深深地留在了他心中,他用画把它记录了下来。
“真的吗?”时月跑到屋子里,发现了整个房间全是她的画像,高兴的,伤心的,调皮的,安静的……
“我记得,梨花盛开时,是你的生辰,所以作了这些画给你,喜欢吗?”陈琛随后走了进来,轻轻从身后拥抱着她。
“喜欢,好喜欢。”时月眼角流下了一滴清泪,眼睛看向天空,细雨停了,今夜的天空月亮没出来,星星却是出奇地大,好久没见过这样宁静的夜空了。
“小月,我爱你。”他轻声说。
她埋头在他怀中:“阿琛……”
他说:“我的爱是山上雪,清澈,无垠,你是我的云间月,美好,纯洁,倘若我不在了,我会化作梨花白雪,继续爱你。”
时月哭着摇头:“我不要,我不要你化作梨花白雪,你若不在了,我便去寻你,等你,上穷碧落下黄泉,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我也要找到你。”
看到时月泪流满面,他叹息道:“你……”心中一阵震撼,刚想说些什么,又马上住了口。
“小月,听话,不要找我,去过你喜欢的日子,我希望你快乐。”陈琛说。
时月凝视着他,坚定地摇头:“不,没有你我不会快乐,我不会忘记你的。”
一阵微风吹过,一尘不染的梨花,簌簌起舞,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皎洁的月光如朦胧的白纱浮绕在院子里。
一对紧紧相拥的人,影子在灯光下和花香的涟漪间浮动,一朵一朵绽放的花朵,似乎也在低喃。
我不会忘记你的……
千年时光,斗转星移,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