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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把心交给一个会去接你的人何为初心
你的爱情,虽败犹荣
愿无岁月可回头
下一个转角有美景
向前走,别回头
七个瞬间
何为初心
1
何谓初心?
很多人念念不忘,却全然懵懂。
海风以永远不停歇的坚持,一再扫过沈幸的额头,她的头发,她的下巴,她的身体。大树在风中发出沙沙鸣响。
她凝视刻在树背面的那句话,“C、S到此看海,永远相爱。1999年4月5日。”呼吸着不打算停歇的风,许久以后,沈幸转身,沿着斜坡向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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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鼓浪屿之旅充满亮点。
比如48块钱一只的半大海蟹肢解烹饪后,卖相唇红齿白,肉质鲜甜细嫩,葱姜衬托有致,沈幸深深咀嚼一口,被它彻底感动。
比如海底世界亲眼目睹到传说中的河豚。原来号称剧毒美味的鱼种,长相憨厚像上个世纪的农民伯伯,气鼓鼓的,感觉一戳就炸。比如令另外一只女海豚罕见地怀孕的男海豚鹭鹭,曲线优美,身材一流,让现场观众尖叫连连。沈幸也被这种热烈氛围感染,兴奋鼓掌。白T恤白长筒胶鞋黑裤子,年轻帅气的训练师,面向游客询问,“想跟海豚先生亲密接触的朋友,请举手。”
作为最受欢迎的游客互动环节,观众席顿时手臂如森林。沈幸也高高举出自己的手,从小学到大学,沈幸从来没有这么积极过。那么可爱的海豚,谁不想亲密接触。
幸运之神于几百号游客中,眷顾沈幸了。
那只优雅得像个真正绅士的哺乳动物,靠近沈幸,碧蓝的水池反光使人晕眩。沈幸忍不住闭上眼睛,感觉心脏怦怦地紧张跳动,沉重有力。比她的心跳更加沉重有力的,是海豚的一吻。
这一吻在额头。直到回到旅馆,沈幸仍然有些微的头晕。她单手抚摸着额头眷念回味,忍不住想起了吻过她的那些男生。想起之时,她又忍不住比较起来。比较结果是,沈幸在蔚蓝寥廓的天空下,在日光耀眼的天空下,自言自语,海豚都比你们吻得深。
大抵,只有一个男生,最是接近,最可媲美这一吻。
各个景点有足够的亮点让这趟旅行几乎十全十美,除了因为小意外绑到手指上的创可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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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21岁的沈幸是个货真价实的小白领,24岁的沈幸是个公司里的伪中层,27岁的沈幸是个独当一面的小高层。27岁的月薪足够全程飞行舒服来去国内旅行两次,但高密度的出报告做方案早已经叫沈幸提前为之折腰。她的腰肌劳损了。很损,损得阴狠毒辣。
在健康会所接受物理治疗红外线照射一番后,收效一点也不显著。沈幸决定给自己放假,旅行疗伤。比如去看海。但沈幸还是犹豫不决。因为看海也有很多选择,海南有三亚,山东有青岛,厦门有鼓浪屿。沈幸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那就鼓浪屿吧!
没有给男朋友报备,没有跟任何人通气,沈幸出发。
被海蟹的美味征服、被河豚的憨态雷到,被海豚的亲吻击中。沈幸觉得,天空海阔。
大学时她代表学校文学社,采访过一位80多岁的著名诗人,诗人临死前说的话,此刻被沈幸想起来,觉得很适合用来比喻自己的心情,“这一切都很好,这一切都很美。”
大把年轻游客,大把青春,大把阳光,大把海风,身在这些大把美好当中,沈幸逐渐觉得腰疼淡化了一些。
在沈幸抵达环岛木栈道,躲避在大榕树下享受阴凉时,男朋友发来连环短信檄文,讨伐批判沈幸一个人出来玩眼中无他,心中无他。沈幸很想代替男朋友补充一句,床上也无他。
没有旁人一边打呼翻身磨牙梦话。一个人在岛上小旅馆的大床上,沈幸甘甜酣睡。像是少女时期偶然偷翻的武侠小说里,被无私前辈高手免费灌输了数十年内力的主角,四肢百骸无不舒畅。
实际上她的回复是“亲爱的,等我回来连人带礼物补偿给你”。沈幸已经不是拙于应付懒得敷衍的小女生,早晚修炼,读书看报,深切懂得维系男女关系的大道理是给他面子。常常给,反复给,一直给。就要谈婚论嫁了,一旦破败,从头再来成本高昂代价可贵。
然后,沈幸深深叹了一口气。她光着脚,在树下一隅的清凉世界半躺下,放松得情愿就地安葬,任凭骨肉消融。
小女生时代幻想过的第一次看海,是要由自己最爱的男孩子陪伴。愿望一直落空。
那些纵贯过去和现在的男朋友,多数爱沈幸,却不是她最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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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1999年,大学生陈科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出现在一个通常堆砌烟头,充满浓雾的狭窄甬道。这条甬道建立在某个超市的侧面走廊。这么小的面积也被充分利用起来,作为贩卖希望的容身之所。
被贩卖的希望定价为两元。两元钱一注的庞大的中国福利彩票事业,是由成千上万的彩民支撑起来的,包括学生。针对日益增加的大学生彩民,电视台的某个节目播出了不到半分钟的消息加以报道,“彩民小陈是M大的大二学生,也热衷于购买彩票——他说中了五百万要给父母买大房子,带女朋友一起看海环游世界。”
就读新闻系的陈科,碰巧就在现场,第一次上了电视。
当时,名为沈幸的女生,在M大第一食堂看电视的时候,看见了彩民陈科,她发呆了一下,心跳加快,爱情诞生莫名其妙。她也想有个带她一起看海的男朋友。
后来,彩民陈科就不怎么一个人来,而是带着一个女生一起来买彩票,一次买五注,雷打不动。两注自选,三注机选。女生对彩票毫无兴趣,只对男朋友陈科的承诺感兴趣。
沈幸问陈科:“中了五百万怎么花?”我们已经双宿了,当然还要双飞啊!环游世界。
啊,多么美丽的承诺。双飞第一站去哪?陈科问沈幸。沈幸吞了一口口水,以陈科最喜欢的斯文清纯表情说,我想去看海啊!
生在内陆,长在内陆的沈幸,17岁还没有看过海。
陈科说,“嘿嘿,嘿,不用中五百万也能带你去看海,我去年到鼓浪屿看过。”沈幸被彻头彻尾的甜蜜包裹住,形同夹心巧克力包裹住的蜜糖之心,她凝视着陈科,但大脑已经放空。在沈幸被感动到近乎瘫软的时刻,陈科趁机狠狠地吻了沈幸。
当然,沈幸没去成。因为没多久就分手了,陈科去吻更美的女生去了。最爱的男生,不一定是最好的男生,更未必是最忠于自己的男生。
沈幸哭得死去活来,17岁年轻女生的失恋伤痛好比上刀山下火海。
沈幸很想战斗一场,横刀夺爱。但她酝酿千百遍勇气,在街头遇到陈科拉着新女友,一声没吭。
27岁之前,一直没去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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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在疗养院给腰部做物理治疗的沈幸,百般无聊,拿起一份《外滩画报》,在生活版第十页里报道说,2006年5月15日外国登山家马克攀上了世界巅峰,为此失去了五根手指,但他不后悔。
这新闻没看完,沈幸就哭了。
马克啊马克,谁为你感动?
当然是沈幸。
“顶端最美的不是自然景色”,马克说,“你甚至可以看到地球的轮廓,但你知道,为了看到这一点,你付出许多。心理上的满足感最美好,会伴随你终生。”
到哪里实现人生的第一次看海并不重要,甚至有没有最爱的人陪在旁边也不重要。
因为马克没有双脚,是个残疾登山家。
站在珠峰之巅的登山家都可以没有双脚,诺言的现场又何必需要主角?明白这个道理,沈幸花了十年。
也许这个道理实在太简单,简单到,看看残奥会,看看任何身残志坚的典型模范都可以获得。但也许拖到十年后的今天才获得,只因为冥冥中安排了一切领悟,需要在一份华丽的画报上读到一篇无腿马克的报道,恰如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不,不对。沈幸否定了这种励志的思路。那些看过的典型,所有没能感动沈幸的人和事,并没有揭示真谛。
6
尘世间的真谛只被马克揭示:实现一件事情那一刻的满足感,会伴随你终生。
做一件事和所携带而来的满足感,爱一个人和爱的感觉本身,不可等量齐观。是人类有别于所有动物的自恋。
伴你终生的满足感,比看见地球的轮廓这样壮观的美丽更加重要。
在扔下画报两个小时后,沈幸坐在南方航空公司的日航线上,凝视明暗变换的机舱小窗口,无数云彩流过她的眼眸。
云生云灭,心念刹那,她终于筹划了一件别人看来觉得可笑,对自己却具有意义绝对值得去做的傻事。
她要去看海,哪怕只有自己一个人。
尖锐的锋刃刻画在植物叶子上,栏杆上,旅馆角落,最后还刻在日光岩的百年大树上,既不文明,也很可耻,更加幼稚。
真实的身边没有携带想一起看海的恋人,但沈幸心中打包了,随身携带。她只要当时的那个陈科,不要后来的。
沈幸用力挥刀,手指甚至被小刀扎伤,些微流血,但她升腾起如晕船、如大醉、如烈焰、如暴风、如海啸的满足感。
问世间情为何物?问世间何为初心?
塞林格说:“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你所理解的初心是什么意思?
初心是未完成的留白,不圆满的人生永远折磨着你去填补。
那就亲自去完成去填满。收手之后,哪怕纯属虚构,也够用一生。
“1999年4月5日,C、S到此看海,永远相爱。”
你的爱情,虽败犹荣
1
谢辰喜欢她的老师陈磊。
17岁参加高考,小城市里的文科第二名,分数越过了一本线几十分,愣是没上成武汉的名校。她的第二志愿带着她到了冷得骨头疼的哈尔滨,跟那些只看《船舰知识》《兵器》杂志的男生们读一个大学。
谢辰喜欢的陈老师并不授课。
18岁的谢辰放弃口罩放弃围巾,在索菲亚教堂门口喂鸽子。那个有名的电影明星喂鸽子全国人民都知道,谢辰的下落行踪就只有林海洋知道。有一个人知道,就不算寂寞。
谢辰喜欢的陈磊是个大她十岁的年轻人,在校学工处上班,完全没有老师的架子,亲切得就像所有学生的好兄弟好哥们,唇红齿白高大活泼,讲起小黄段子的时候头顶的卷毛微微颤抖。
16岁的谢辰,夏天到武汉的亲戚家玩,路过光谷的一场青年创业汇。每个演讲的人都被标注出地址身份。散场时候,陈磊跟一群人在交流中心附属的咖啡馆聊天,哈哈大笑的时候,隔了两张桌子的谢辰心里就雪崩了。
原来真正爱上一个人,这样满心惶恐和悲伤,过去的自己刹那死掉,另外一个自己冒出来。笑声听久了,谢辰觉得自己就像雪里藏尸,悲伤得回天乏术。
复活的办法只有一个。
去找他。
2
谢辰去找了。
而今她和喜欢的人只有一步之遥,唇红齿白的陈磊忙着跟请来的嘉宾说,“老师您别怪这孩子,实在是太老实了不爱说话,招呼不周您多包涵。”
只有参加他负责的活动,才能离他这么近。谢辰积极参与,主动靠近。陈磊呼吸的热气冲着谢辰的脸上喷过来,她深呼吸,然后喝光了一大瓶秋林格瓦斯,没酒精,也醉得满脸通红。可惜东北太冷,冻得人看不出一个女孩的脸红。
零下二十度的哈尔滨,地上的雪总是不融化,像干干的粉末,像攒了世上所有的盐,腌制所有不高兴的心。
林海洋不高兴,心被腌制过一样。
“西安大把的学校,来这么冷的地方,你这个脑残。”
“没人要你喜欢我,还一直跟着。你更傻叉。”
“傻叉我乐意。”
“脑残我愿意”
没法阻止林海洋第一第二第三志愿都填了一个学校。
“我要是上了第一志愿去武汉,你就自己在这吹冷风看冰雕吧。”
“退学再考呗,哪个学校我考不上。”学霸林海洋人生中没有低分这个词。
“你个傻叉。”
“你个脑残。”
谢辰跟林海洋分吃一盘锅包肉,脑残和傻叉决定大冬天一起排队去中央大街吃冰棍。越吃心越凉,能止痛。
大街上漂亮的外国妹子在跳跃拍照,谢辰建议林海洋:“你要不找个毛子妹妹呀,腿长胸大,太好看了,我看了都动心呢。”
“不,我就爱你这种。”
“什么意思,你说我不大不长不好看?”谢辰一巴掌抽过去,林海洋抓住她的手,再往自己脸上凑。
“呸。”经过索菲亚教堂的时候,林海洋进去了,谢辰没进去。俄国人只用红砖就盖了这么漂亮的建筑,可是漂亮的东西除了保存参观,还有什么用?
她一边喂鸽子一边思考,上帝真是个天才,还发明了爱情这个东西,令人类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你想谈情说爱的人,没有跟你谈情说爱。
至于林海洋,他想谈情说爱的人,只想跟别人谈情说爱。
这叫什么事呢?脑残和傻叉天作之合,笨蛋跟蠢货同病相怜。人间景物再美好,也是煎熬身心的地狱。她觉得胸口有点痛,但哭不出来。
为什么要哭?她坐了那么远的火车,用上了青春里最大的勇敢无畏,到了他身边,必须走下去。
谢辰拿出手机,让陈磊的照片占据了整个屏幕。
对着冬日耀眼洁白的阳光,谢辰轻轻地问手机:“你喜欢我吗?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3
谢辰跟林海洋一起回学校的时候,林海洋说等一等,买了一大份汤粉拎了一路。宿舍里的同学都不在,应付期末考试去图书馆用功。站在女生宿舍的窗户前,谢辰吃一口热汤,眺望林海洋哼着歌走开。林海洋就像10岁时候,帮自己代笔了功课那样开心。
在中学时代,怎么玩都学习第一的林海洋,肩负厚望。快六十岁的老校长觉得自己最后的职业生涯里,一定会因为林海洋而荣耀。没想到二十年一遇的清华北大苗子,后来神不知鬼不觉毁在谢辰手里。
感动吗?感动。自私吗?自私。谢辰发现人心太奇怪了,暖男不值钱,冰男才诱人。
她喜欢的陈老师,一直没听说有女朋友。平时聚会,小男生们起哄,陈老师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是咱们本地人高马大的,还是南方小巧玲珑的?
陈老师就说,最好咱们东北的身材,南方的性格。一群年轻的孩子纷纷大笑。谢辰放下奶茶,把亲手织好的围巾,非常细致地包裹好,再去学校服务中心发一件快递。卡片落款名字,留言直白倾诉,心意全盘托出,就等待对方裁决。
此时此刻,谢辰接了个电话。“辰辰,吃得好不好,穿了羽绒服了没?你个死丫头跑那么远搞什么,想死妈妈了。”
“爸爸过两天就来看你,你妈妈天天念,有时候还哭了。”
“你们别来了,这两天还要降温,反正就快放寒假了。”
“什么时候放假,我和你妈去接你吧!”
“不用麻烦了,你们等我回家。”
跟爹妈对话了几分钟,挂了电话谢辰就在宿舍哭了。她从来没有如此想念过他们,自己无限依赖的爹妈,居然也如此脆弱。
小孩子要长大,先从告别开始,辜负爸妈天经地义。她不去温暖的南方,不念西安,不去武汉,不上北京,直奔哈尔滨。用了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伎俩,高考做错几道题。
如果成功,她会留在哈尔滨。如果不成功,她还得呆四年,勇气花光了,没法再去考试重来。
这是一个巨大的冒险。
林海洋真的没必要这样被牺牲。
4
高中时,谢辰问:“林海洋,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我?烦恼死了。”
“我也不知道,也许以后你会懂。”林海洋像个先知。先知道什么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人,的确就是先知。
大学,谢辰跟林海洋说,“林海洋,你现在退学还来得及。你应该去念清华北大,最起码,你还可以去读个武大,在樱花暖洋洋盛开的时候满学校泡妹子。”
可是她有点害怕。
怕林海洋真的就幡然悔悟,放下自己,重新开始。
哪有什么勇敢无畏,只不过是把最亲的人抛在了脑后。只有一个林海洋不离不弃,死缠烂打。
林海洋说:“我等你。”
谢辰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去公园玩,掉了个帽子,路上才想起来。后来她嫌远,也没回去找,心里懊恼。小女孩就发誓,面对心爱的东西,千万别让自己后悔。
林海洋不是帽子,是备胎。她从来没喜欢过他,她知道林海洋一定选她选的大学。为了爱情变得罪恶,谢辰也想不到自己会变成这样。
她人生中第一次最重要的冒险,有人作陪,她并不孤独。如果世界上有另外一个自己,另外一种比爱情更加深沉的爱,她愿意完全献给林海洋,完成一生中最平凡的爱。
但现在不行。
5
三天后收到陈磊老师的回复时,谢辰出门了。
沿着长长的冰河,谢辰看见一个渺小的黑色影子在挪动。遥遥似乎对望到了彼此。她满心欢喜,顾不上觉得那影子很眼熟。
他们打车去了松花江畔的老店子,吃了一顿鲜美的饺子。
在冰冻的河面上,一个晨练的老头跟自己家的狗子玩耍。老头踩到了河面冰块薄弱的位置,脚卡住了。
林海洋就在现场,还去救老头。老头的狗也去拉扯,林海洋不小心就半个身体陷进去。
6
后来他们全被救了,但是林海洋寒水里浸过,患上严重肺炎,险些丢掉小命。打吊瓶打了15天。虽然博得表扬,但气急败坏的家长千里之外赶来,把孩子接走了。
家长又不是白痴,多多少少旁观者清,明白一点。
为什么舍身救人?林海洋对来采访的新闻记者说,这是每个当代大学生都应该做的。
这个答案很标准,但林海洋把真相埋下,不打算重见天日。
绝望的人,当时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重要的。他沿着冻住的河流慢慢走着,抬头看见老人和黑狗遇上麻烦,林海洋奋不顾身伸出手。
因为救人而默默消失,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安排,对全世界都有了合理交代。
依稀雪下大,林海洋一家人已经被的士接走了,坐飞机回陕西。
谢辰忍住不去看望林海洋,当他走人了,她一口气狂奔一千多米,趁夜去了林海洋所在的男生宿舍楼下。
“干吗?”同学问。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看看他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我回头给他带回去。”
“你才来啊!我们都知道林海洋喜欢你,这家伙真是没救了。你心也太狠了吧!他那天就是去追你,才遇到这事。”同宿舍男生这样怪罪。
谢辰无言以对。她的告白,被陈老师拒绝在饺子馆了,因为陈老师已经离婚了,孩子归妻子,中国人不喜欢提到自己离婚过。至于跟学生谈恋爱,更加不可能,他还没傻到丢工作。这些事,只好单独见面说清楚。谢辰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只想跟喜欢的人正式约会一次,顺便被林海洋目睹,让他彻底死心滚蛋。
可她没想到会发生意外。谢天谢地,没造成大错。
林海洋一个宿舍的男生拿出一段拍摄的短片,呈现在她眼前。
一群男生一边在喝酒,一边在玩真心话大冒险。
“林海洋,告诉你爱的人,你多真多深刻。”
“不。她好,我就好。”林海洋躺在病床上,笑着摇头。
“林海洋,真爷们。”舍友们啧啧赞叹。
林海洋眼里有光,像幼小的动物,撞见自己庞大黯然的灵魂。豁出去了,哪怕倾其所有,还是一无所有。
谢辰哭了。
雪在头顶飘落,谢辰穿过红旗大街,边走边给林海洋发微信,发QQ,发短信,发私信,“要走一起走,我们南方见。”
7
从哈尔滨到西安,四川航空的飞机餐居然还提供辣酱。
前排的父母还在指责学校抱怨自己,当初就该决定儿子的大学志愿,不能由着林海洋。
林海洋静静地看着外面,地上灯火渐渐缩小,自己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孩那么折腾?眨眼九年了。
可是折腾以后,得救了。掉到冰水中时,大脑清醒得无比哀伤,宛如洗礼,脱胎换骨。他本想就此沉下,挺想去死一死。但他又觉得,这样子,谢辰会觉得都是她害他的?林海洋挣扎起来,一手抓住老头子,一手抓住了狗腿,胜利上岸。
这九年有意义吗?林海洋笑了,他很佩服谢辰。向所爱的女孩,借一点勇敢。
先有你的一路不停,才有我的走到最后,虽然我们两个人,结局不一样。
完完整整去追过自己喜欢的人,虽败犹荣,不会后悔。下一次他要把心交给一个会去接的女孩。登机前,他丢了自己一直用的旧手机。
愿无岁月可回头
在你还是少年的时候,有没有突然盯着头顶的月亮,看上老半天?这个常常看见的寻常事物,某一天大不一样,照在你的心上。无所遁形,一片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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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在电影院打工的时侯,倒了胃口。再好的片子,一看再看也没了意兴。入场散场,迎来送往,她只看观众的队形,就知道今天最受欢迎的是什么电影。搞笑片成群结队,爱情片成双成对,大众热门片人山人海,儿童片哭闹难免,冷门票房毒药寥寥数人。
那天晚场,画面上群峰山间云雾缥缈,故事主角连人都不是,而是一只猪。
林深看第一遍的时候,想起来很多事情。那是她在电视台当实习生的时候,跟着一群人组织的采风活动,进了山。在山上露营的时候所有人叫她小林酱。只有一个女孩子,男孩们重视她如一座珍稀的宝藏。电影里的主角,那个叫麦兜的猪,也在武当山。
林深第一次到武当山,跟六七个男生,还有三五个长者一起。这是一堆摄影狂魔,林深是他们的义务模特。
眨眼,这次旅行已经过去了好一段时间。眼下,她在电影院干活。有个男孩坐在第四排哭。
大男生一个,哭成这样,林深有点瞧不上。而且她要收工下班回家,得把男孩尽快请出去。
男孩说他跟女朋友说好了去金顶许愿,还没一起去旅行,就分手了。他们本来准备结婚的,存钱快买房子了,男孩说人心真是被猫吃了,说变就变。
女朋友跟别人跑了不说,还取走卡里一半的钱,说要帮助艺术。他实在搞不懂。
林深掏出口袋里的手帕纸给男孩,让他自己擦脸,眼睛却看着麦兜亮出仙鹤展翅。哦,也许是白虎掏心,林深记不大清楚。
男孩哭好了,平静了,跟林深道谢,要请她吃夜宵。
下班已经凌晨一点,半个武昌黑灯瞎火,淡淡的雾气覆盖了夜空,让人有一些说不出的忧愁。
隐约有个收工回家的路人,开了手机音乐的外放,放着年度神曲。
这附近哪有什么夜宵,林深拒绝了他。对陌生男孩还是要警惕一些,谁知道他是不是一个狡猾高明的骗子?
2
于陆的襄阳豆腐面说服了林深的心。
想不到爱哭的男孩做得一手好面,拉开店子的卷门,专门为她开火。在林深拿筷子卷起面条时,他把小半生如数家珍交代给林深。
17岁没考上大学的少年人,平时成绩凑合,偏偏就是考不上。在家混了一年学技术,不过耐不住无聊乏味,觉得烦了。
19岁的时候,老乡介绍只身到武汉一家工厂操作机床。这份工作相当清闲,操作大设备只需要盯着机器,按一些按钮。一切流程都写在牌子上,固定在操作室里。
厂里很需要读过书,但是还没读到大学的年轻人,这样就可以用适当的成本招聘来。福利还行,包吃包住。但是在郊区的工厂里,没有娱乐,白天还好,夜晚更加寂寞。巨大的孤独感让人觉得心中空荡荡的。
有一天,一个工友狂奔出操作室,大声呼救。留在现场的于陆凑近去看,被工友切断的手指吓到了。那个血淋淋的断指还带着温度,似乎暗示着,这里的一切,都不值得留恋,快走吧,越快越好。
跳槽去西餐厅。洗干净脸穿上制服以后,领班赞了一句人模狗样的。20岁认识了来吃海鲜炒饭的女孩小岛。
念大学的小岛跟别的女孩不同,一头的辫子,裙子像泼了颜料,奇奇怪怪,又有点好看。小岛说,待会外面的公园门口见。
这像一句咒语,中了咒的于陆情不自禁去了公园。
他们彼此爱上,快如闪电。
小岛说你去开家面店吧,我喜欢吃面。于陆就把这几年存下的钱交给大学附近的商场,在背面冷门铺子开了个五平方米的面店。
一个人心里有爱,有跟爱的人厮守一生的梦想,足以照耀平凡之路。他做的面只有四个字,客似云来。
附近的学生绕路也要吃他的豆腐面。大婶牵着娃吃了再打包一份给家里的老人。
牛肉、香菜、辣汤、炒黄豆、海带丝,都是寻常的浇头,但是多出一味豆腐。就变成了风味特别的面条。
林深吃得满头大汗,忽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对的事。没有把这个男孩当成骗子,而是相信了他一回。
22岁在电影院为恋爱而哭的男孩,真挚如珍宝。
豆腐面吃到第十三次,林深问于陆,还想小岛吗?
爱情简单到最朴素的时侯,我不讨厌你,我跟你一起吃东西很开心,就能试着在一起。
虽然在一起,却又忍不住抽查。毕竟林深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哪怕她念着硕士,家人早早谋划,毕业了就会有份不错的工作。哪怕她有过一次理所当然失败的恋爱。
穿着维尼熊围裙的于陆用手指揩去林深鼻头的汗,转过身,塞给她一瓶冰豆奶。然后摸摸自己下巴,回答她,谁?谁是小岛?
3
平安夜于陆拉着林深去市内最热闹的步行街,灯光如海洋。
众生喧哗里,时间多到必须浪费的年轻人,脸贴脸背靠背,空气里满是青春味道。
一种歌声传来,林深停下脚步。这歌声,让人心里突然一跳,莫名其妙。
广场中央一头翠蓝长发的女孩抱着吉他,朝于陆大喊,“hey,那边的男孩,你为什么不亲你的姑娘?你爱她,就亲她。”
围观的人起哄:“亲她,亲她,亲她。”
于陆傻了,林深干脆自己踮脚抱住于陆的脖子,恶狠狠亲下去。他们离开这条挤死人不偿命的街,回去路上,心有余悸。
女孩跟她的乐队鬼哭狼嚎唱起来,音响已经最高,天空仿佛爆了一百颗荷尔蒙制造的原子弹。
两天后,于陆守店子,林深自己又去了步行街。节日过后的黄昏,疲倦清静,翠蓝长发的女孩没唱什么歌,就是不知所云的哼着弹着。
这歌声无形入心,穿云过月,像大雾覆盖了整个城市。那是天赋,与生俱来地打动人。
天敌不需要辨识,动物自有本能。
你是小岛?林深问。
小岛说,没错我是。
小岛抢着说,没事,你放心,他是我第九个男朋友,现在排倒数第五。
林深完全哑巴了。
小岛双眼明亮,点了一根细细的烟,微笑着拍一下林深肩膀,妹子,那孩子很老实,他会好好照料你呢。你要快乐点。真的,我没骗你。林深忽然害怕了,一把推开小岛,惊慌逃开。
背后倏忽换了音乐,小岛终于又唱起来,“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我总是在这里盼望你。天空中虽然飘着雨,我依然等待你的归期。”林深深深地回望一眼,小岛的眼睛在暗处十分奇异闪耀,似笑非笑。
4
林深明白了,小岛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这种姑娘,她在电影里看过,书里读到过。生活里也旁观过,但她只会敬而远之,永远无交集。
这是放电无界限的一种女孩,就像她唱出的《外面的世界》,精灵鬼魅一般。
那于陆呢?
这个男孩把两个世界都接触了,现在跟自己在一起。
于陆像虫洞,莫名其妙,连接了不同世界。
坐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林深全身烦躁起来。她微信问于陆,你以前打算去武当山许什么愿?
于陆统统都交代,一如既往地老实。
“小时候我身体不好,瘦弱多病。我妈找了个小城的道士,给我取名,中学时还教我打太极拳,后来真的有用。我妈让我长大了自己去还愿,顺便再跟真武大帝求一下,找个好媳妇。”
林深张口就说,“我们一起上山吧,咱们也去拜拜呀。”
于陆说“好”,又补充说,“不过不急,等我多赚钱,明年我要准备大礼敬神。”
有的时候,林深很想问问于陆,你知道吗?
我也有过去。你在乎吗?
看起来,于陆似乎全不在意,甚至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倒像是耿耿于怀斤斤计较的,只有林深自己。
5
武当山这个地方在十堰,距离孕育了鸭脖子的武汉有四百多公里,年少的麦兜从香港过来要飞很远的路,才能跟着师傅学武功。
于陆的生意蒸蒸日上,换了一家更大的门面,他的人在林深的收拾、熏陶下,也更加整齐干净,散发出由内而外的气质。首付了一套小二居,准备买一辆福特车。
人要成长强大,世界也会让道,豆腐面店老板,也可以脱胎换骨。
于陆拉着林深气喘吁吁爬上金顶,正午的太阳顶头照下来,林深讶异了。
一对仙鹤被热闹包围,闪光的金顶,其实是一座微小版本的宫殿,像年轻时候在北京参观过的太和殿。
于陆虔诚拜下时,林深绕着金顶走了三圈,所有柱子都被刻了祈福的话,以及那些古人的名字。眷侣求长情,家人求平安,爬山一路栏杆的铜索上挂满同心铁锁。
世人的心愿都成真了吗?
林深突然心酸。
于陆主动想带小岛来,而她要求于陆一起来。
这两者,隔着高山长河。
于陆啊于陆,你真的放下小岛了吗?那么灵气四射又野蛮的女孩,我怎么才能确定你对小岛已经完全结束毫无挂念呢!
一个人生命中的至爱,不过是另一个人的小段插曲。半途而废的爱情,会不会永远是于陆心头的一轮明月,衬托得自己黯淡无奇。
有个叫毛姆的外国作家,写过一本书《月亮和六便士》。天上明月,地上的硬币,谁更加刻骨铭心?
不过,林深也记得,这个怪里怪气刻薄无耻的大文学家,还说过一句——“我从来都无法得知,人们是究竟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我猜也许我们的心上都有一个缺口,它是个空洞,呼呼的往灵魂里灌着刺骨的寒风,所以我们急切的需要一个正好形状的心来填上它。”
我们在一个人那里缺失的,是不是会在另外一个人那填上?
山上的风,吹得人摇摇晃晃。虔诚时刻,瞬间所有人都安静。
于陆要林深也许个愿。
林深说,“已经许了,你别问。”
6
在他们下山之后,又过了半年。
拿到了硕士学位,也没有多久时间,林深来不及郑重解决自己脑袋里患得患失的大事,就吐了。
一天之内她吐了三次,她意识到不妙。黄昏时刻打电话给于陆,答案呼之欲出,像是白瓷盘子里的樱桃,鲜明艳丽。
呵,绿叶成树荫,枝头结满子了,贾宝玉在《红楼梦》里感叹过。
于陆高兴得跳起来,打电话给他的爸妈。
小时候,一切都很缓慢。但命运在人长大后,发展飞快,真让人不知所措。
林深脑袋放空,摸着自己的肚子,坐在椅子上。
屁股下面,于陆还塞了一张柔软的布垫。何至于要这么小心?可是,他真的太紧张。
从前爱过的男孩,没有对林深这么紧张过。
当年的武当山下,大家找了一个小饭馆。满桌子的菜,让她吃了一辈子最多的鱼。丹江口水库有全中国最好的水,餐桌上的鱼好吃的不像话,细嫩鲜美,融化在口中。这让她在后来吃鱼的时候,偶尔会想起,黄晓现在在干什么?
南方的好水会被送到北方去,黄晓一辈子没有想过离开过北方定居。他只是从东北向北挪移一点,哈尔滨的大学毕业了去北京。以大城市为根本,然后走遍各地。
这中间,黄晓找了个暑假,在武汉实习。其实只不过是为了完成旅行地图上的一个目标。
就这样,他遇到了林深。
就这样,假期结束,一切结束。无疾而终。
一阵风吹来的人,又一列车带走。
那是个天天谈论文学和“在路上”的男孩。读书多,像一间仓库。随便就能拿出一些话,一些句子,让林深发呆。
林深每个星期都要看电影的习惯,就是被黄晓调教出来的。曾经觉得很吸引人。人走了,习惯还在。
现在只觉得文青真恶心。
从此林深讨厌所有这样的人。
小岛也是这样的人,只不过性别为女。他们身上心上,似乎明月永远朗照,清冽不改纯真,哪怕流落街头借宿破旧老街区,有钱没钱,都散漫任性,危险又迷惑人。
7
结果闹了乌龙,只是闹肚子。医生开药挂水,很快就好了。不过,于陆却还是带她见家长,安排婚纱宴席。
当爹的心,被激发了,他忽然觉得,这就是向往的理想生活。
少年时代的种种经历,他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男人不像女孩,纤毫毕现记得牢靠。他们的进化程度决定了,向前看,结婚生子,享受幸福。
十个月后,于陆陪着林深看医生。
医生说,没事。很多婴儿出生时,脖子后面、眼皮或者鼻尖上都有一片不规则的红色区域。心急如焚的家长会以为是了不得的毛病,其实只是一些毛细血管群,通常会在1岁半左右时自行消失,不需要管它。
在西方有鹳鸟送子的传说,认为小孩由鹳鸟叼来送到父母怀里,所以人称这些红印为鹳咬伤。
鹳咬伤,一个从来没有想过会遇到的词。
医生表情淡定,很像一个人。
林深刹那心平气和。她很快乐,想起小岛。几天前,那女孩又巡回演唱到了本市。很多人喜欢小岛和她自己写的歌。
爱情不分笨拙与天才。诋毁天才,也补不到自己的人生。
不过你们天才的人生,又关我们笨人屁事?
林深也去听小岛的售票小型演唱会,在一群更加年轻更加青春的面孔里,她安静地听。小岛似乎看见又似乎压根没看见。
8
台上的小岛叹息一声,“前几年我还觉得自己嫩着呢,今天就听见门口几个蛋蛋后夸奖我这个九零年老妹唱歌真棒。哼。我唱得好我不知道?靠。安静点,我唱了。”
“愿天下的有情人都成眷属,不是他妈的什么兄弟姐妹。愿不爱的人赶快分开,过去未来谁又是谁。一切都好,世界很美。”
“对了,这首是黄先生特别定制给他老婆的,我只收了两千块。前男友,友情价。你们喜欢吗?”
现场大笑,嚷嚷喜欢。林深痛痛快快哭了。
她没有打败自己心中的假想敌,因为于陆遥遥穿过来,递过一包纸巾。她曾经给他的,他没用完,收起来。
于陆说,听完咱们赶紧回家,太晚保姆该不高兴了。人家也等着下班回家呢。
没错,咱们。
假想敌本来就不存在。鹳鸟也没有咬伤婴孩,生命自有启示。也许小岛昔日是于陆的明月,但他作别那个世界,也不再去追回,就已经宣告闭幕。陷入黑洞,全部消灭。
旧的结束,新世界开启。
也许由始至终,是自己念念不忘,所以才把怀疑放在了于陆身上吧!这是一种转嫁。无所谓恶心,无所谓危险,那些一直长不大的孩子,在文艺里永远青年。而顺利过渡为成年人的,是另外一批人,已经不满足那些天真的本我。
林深突然想明白了。岁月这东西,直奔苍老,根本就回不了首。谁有深情在胸口,就与谁共白头。
下一个转角有美景
1
那个夜晚有雪,泉津艰难地走了很久,才接近自己家所在的位置。那天全城毫无悬念的大堵车,她根本没有试图去挤车。走过了一站又一站,走到渐渐僻静无人的人行道,雪积累的很厚实。
泉津有一个念头,她很想就这么“仆街”,倒在雪地上,就让雪冻结自己,让自己的所有感觉凝固住,不再觉察疼痛。
这个念头很犯傻。
但泉津真的就轰然扑倒了,就那么笔直地倒下,积雪发出沉闷的哼叫,刺骨的冷冲击着皮肤,泉津的眼泪终于温热地流出来。她就那么趴着,一动不动。
好冷,真的好冷。
当我死掉了,井泽他会来参加我的葬礼吗?泉津的眼泪源源不绝。
爱,是一件让人痛苦又无比渴求的事情。
这是个相恋飞快,失恋也飞快的时代。
爱使人快乐,使人喜悦,使人进化,爱也使人退化,使人崩坏,使人失控,使人如坠深渊,使人无所适从。
2
井泽骂泉津脑残的次数,泉津都记在心里。
有首老歌唱道:“一二三四五六七,你的朋友在哪里”。
一二三四五六七,你的脑残在这里。关于脑残的诸多事件,通常都是一些没什么意义的琐事。噢,按照如今的说法,应该是没神马意义。神马也是四千八百种脑残词汇之一。
那次他们在吃饭,吃了黄桃再吃芝士蛋糕,喝了咖啡再喝玉米浓汤,一份猪扒两个人吃,他们表现得很亲密,很热络。然后井泽就说,“我要去拉屎。”
泉津喉咙噎住了一粒龙眼,差一点连核吞下,费力吐掉果核。泉津有点郁闷。有些人总能够肆无忌惮在吃饭的时候说去拉屎。
要拉你就去拉啊,为什么不直接就去少啰唆,实在要说,为什么不说去洗手间?为什么不假装高档来一句英文Excuse me?
男友就生气了,也有点炸裂,“装啥高大上?那你咋不上天呢!”
泉津被败坏的胃口酝酿着糟糕的情绪,她想等他解决完他的轮回之事后,跟他好好说说他的行径多可恶。在等待他返回餐桌的时候,隔壁的两个大叔一个少年正在点餐。
一个大叔说有什么吃的。
女服务生淡定地回答有自助沙拉有果汁有水果有意大利面条还有牛扒和咖啡。大叔说,要咖啡。女服务生继续淡淡地问,请问要清咖还是花式?大叔说,要现磨的。
女服务生的眼神就露出了一丝笑意,但她的笑意很含蓄,含蓄得让人觉得她心里一定在回荡着一个词。
大叔就尴尬地说嗫嚅地说现磨的就好。
女服务生诚恳地开始解释清咖就是什么都不加,花式加奶油加别的,比如卡布奇诺。
卡布奇诺,卡布奇诺,大叔如释重负如蒙大赦。
大叔人生中一定是第一次喝这么纠结的咖啡。有知的人就爱嘲讽无知的人脑残,但至少女服务生还算温柔。
井泽回来的时候,泉津想了想决定把话题用一个婉转的方式拉回来。她说,“好了,你现在清空了,可以多吃一点了。”
“程泉津,你学过中学生物吧?”
“学过……”
清空的是肠子啊,吃东西先要进胃,消化了才到肠子,你的胃是肠子吗?文科生啊,真是……他说到这里就点到为止了,大概想到他已经重复使用了太多次那个词。
真的,我就是个脑残,人生何处不脑残!泉津痛苦地想,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毒舌贱嘴男?然而爱无道理,也无公平。
这顿饭吃得很精彩,精彩纷呈到泉津沉默了好几天。
3
然而,然而可恨之人必有可爱之处,就像可爱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当时泉津跟着一群人去乘坐公车,汇集在各种学生当中,泉津一副去旅行的样子背了双肩包,但其实她只是潜意识不当自己已经大学毕业了,潜意识希望自己还是个学生。
她的双肩包的其中一条肩带滑落了,站在她右手边数过来第四个男孩嘀咕了一句,嘿,搞得跟bra掉线了似的。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猥亵啊!”泉津不能不生气,她绕过三个人,靠近那个男生说。
“那怎么办?你要我赔礼道歉吗?”男生反问。
“没错。”
“好,对不起。请我吃饭吧!”男生不以为然地说。
“你跟我说对不起,为什么要我请你吃饭?”泉津瞪大眼睛,因为她知道她的眼睛其实很小,瞪大点才好看。
“因为你请客,我买单。”男生说。
他们就去吃饭了,但他们吃得其实不是饭,更不是寂寞,他们吃的是皮蛋瘦肉粥。
男生用他的勺子挑一下,泉津用她的勺子挑一下,各自吃各自的。小店里充满了各种食物的香味,充满了热闹的聊天,没多久,男生把他的勺子伸过来,喂到泉津嘴巴边,她哑然了一下,笑了,张口吃下这一勺子,细细分辨出这一勺里有皮蛋有瘦肉还有粥,完美无瑕的一勺粥。
他们就这样勾搭上了,在公交车站那相遇过几次,某个暮色夕阳很美丽的下午,男生突然挑衅,泉津回嘴,他道歉,然后就水到渠成了。
如果不是喜欢一个人,也不会去数他站在自己身边第几个位置。所以,泉津其实动心了很久。泉津还知道,自己就是那种一见钟情,泥足深陷的人。一旦喜欢一个男孩,自我就好像丢到地下十八层,不再存在似的。
看见那男孩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自己完了。就像上一个十年,她唯一喜欢过的另一个男孩。用了十年23岁的泉津才忘掉他。
吃下那一勺粥的时候,泉津想起了网上流行过的梨花体。创造梨花体的那位大姐说,我做的烙饼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那一刻泉津在心里也模仿了梨花体,她想说,你喂的这口粥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但是她没说,只是默默地笑了,然后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喂泉津吃粥的井泽是全世界最可爱的男孩。
最可爱的人渐渐变成最可恨的人,喂她吃粥的人也骂她脑残。就算被骂的这么悲惨,泉津还是无时无刻想着,只要在他身边就好。爱情容易让人变得低微,比尘埃更甚。
这当中时间只不过是过去了一个半月。
4
后来泉津不断想起井泽那张有点郁闷的脸。
他爱电子产品,她爱看电影,他爱掌机游戏,她爱逛街买衣服买小东西。
泉津不得不这么想:我们的乐趣我们的爱好差别如此之大,大到要填满我们之间的缝隙,只有靠唯一的共同点了,那就是人都得吃饭,人都爱吃美味好吃的。
于是他们总是在吃饭,把这个城市附近的店子,挑挑拣拣换着光顾。泉津不断编写各种短信,从我想吃A家的椒盐虾,到我想喝B家的海鲜粥,再到我想尝尝C家的飘香鱼,D家的咖喱饭……
一直吃到有一天井泽突然叹了口气,最近朋友都说我胖了。
而泉津抬头看一看,伸手捏捏恋人的脸庞,说不觉得啊!
井泽再次强调了一遍,你看仔细点。
但泉津很不体贴、很不警觉地凝望片刻,坚定不移告诉他,一点也不胖,一点也不。
一个天天照镜子的人,只有当他胖到一定程度时,才会突然在某一天发现,镜子里的自己今非昔比。
当泉津跟井泽一起在大街上走,当他的步子走得很快,泉津落后了很多步,隔了一段距离看井泽的背影时,她发现她错了,井泽的确是胖了不少啊!
真的,他胖了。
一个183高并且略帅的男孩,跟泉津交往后,胖得有点变形了。
他的心情一定跟他的体重一样沉重,这个时候泉津能说什么呢!
泉津只好说,你去健身吧!
好啊!井泽说。
在他说好啊的时候,回过头看着泉津,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目光。
泉津当然,当然没看出来那目光代表着什么。
总是要到搞清楚来龙去脉后,泉津才醒悟过来。
醒悟的时候,她的心开始遭遇不幸。
5
所有的事情都有真相。只不过要在事后,或者隔远一段距离去看。就像井泽回头也发现泉津没以前那么隽秀清瘦了。
这只是真相的一半。
另外一半是,在泉津劝说井泽去健身去减肥去变得更好之前,他跟前任吃饭了。
泉津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前任女友,也没有在任何遗留物里见过那位过去式的模样,比如照片什么的。
泉津以为井泽已经跟过去断得干干净净了。她又错了。
他的前任一直吃得很少,他的前任跟他说他胖了,他的前任要他去好好控制下长肉。
这些内容,是作为短信出现在井泽的手机里的。泉津一错再错,偷看了男友的手机。
泉津涌起一种强烈的渴望,她想见一见他的前任,然后,恶狠狠推一把对方,最好推倒在地,叫她不要反反复复。
当时不是你放弃井泽的吗?
放弃了就不要再回头。
然而,比前任找回来见面更可怕的,是井泽还去跟前任吃饭。
男生真是一种奇妙的生物,贱嘴男生尤其奇妙,见前任见得潇洒又大方。
撩拨妹子的高手,往往也是让妹子伤心的高手。
她的心就这样,死去了八又二分之一。
他为什么要见前任,他为什么要听前任的话? 为什么?
6
泉津做了第三件错事,那就是真的去会了一会那个前任。
那是一个身材像纤细的竹子,却有一定的胸部的女孩。
这个女孩用似笑非笑的眼睛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看了一遍泉津。
泉津没有做到想象中那么彪悍的表演,相反,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居然有些紧张地颤抖。
她很客气地要那女孩别再见井泽了。
那女孩则说,当然不会再见了,你们呀,才是最合适的。
对了,我的奶茶要用真的牛奶,低脂牛奶,不要奶精,不要糖,奶精就是氢化植物油,也是反式脂肪酸,又不健康又发胖。
这女孩学识渊博地说完,泉津已经喝下了大半杯奶茶。
女孩捧着她最健康的奶茶,继续意味深长说了一句,“井泽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很注意盯着他的饮食,多吃蔬菜多运动。”
“不过他跟你在一起,大概很开心吧!男生嘛!都是食肉动物。”
女孩扬长而去,背影瘦削,姗姗动人。
一瞬间,泉津明白了井泽的心情。那种沮丧和挫败。
不正常分手的情侣都很想看看,对方离开了自己变成什么样。
当她想发短信给井泽时,发现她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了。
还有什么可以充当约会时刻的共同交汇点?
其他事物,她总是扮演着让井泽觉得她脑残的角色。
谁也不愿意总被羞辱,即便羞辱你的是最爱的人。
泉津茫然地一个人走啊走,她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跟她在一起,没有向着更好的方向进化,而是相互变得糟糕了。井泽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泉津缓一步才意识到。
然后,井泽开始对泉津避而不见了。泉津很不安。
7
气候越来越冷,泉津很努力地节食,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去让井泽觉得烦。最好能够静静地等待,等待他主动来找自己。
但很可怕的是,作为一个女生,她发现自己胖起来容易,瘦下来很难,万般艰辛,才减了一点点。缺乏热量的饮食,让人的心也越来越容易觉得冷。
更可怕的是,井泽说他很忙,有空电话短信已经不错了。
只是雪一场又一场地下,节日到来,那些不安分的年轻人都把圣诞节当情人节一样过。
泉津总算见到了井泽。这个时候的井泽,围着一方黑白花纹格子巾,他又瘦了。瘦下来的井泽变得很有型,很气质。他们似乎回到了最初相遇相处的样子。
但是,说点什么好呢?泉津没有想好说什么。
井泽先说了,我会陪你过完这个圣诞节的。
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呢?
泉津愣了半晌,她转身就走。其实她最先的步子走得很快,之后就刻意慢下来,越来越慢,但她回头去,原地空荡荡了。当她跑回原地,气喘吁吁,寒风不限量地灌进肺部,她剧烈咳嗽起来。
泉津很想哭,但是眼泪却仿佛太过久违,不知去向。呆呆站立了许久,她慢慢往回走,雪继续下着,四面八方的庆贺,夹杂着烟花的空气,头顶有彩色光芒不断闪耀,她就这么失恋了。
快要走到家的时候,她扑倒在雪里,就像这个故事的开头那样。
她无法忍受,再用下一个十年来淡忘一个人,真的很痛苦,很艰难。然而,井泽是不会来参加程泉津的“葬礼”的。
雪地之中,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这件事,对于世界来说,微不足道得微不足道。
但对于泉津来说,她人生中如此深刻的一段恋爱因此结束。
8
那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泉津悲伤到无法承受,只想永远睡眠过去不要再清醒感知一切的同时,发生了。
是一种相当微妙的感觉,最初是淡淡的,慢慢的。
渐渐就开始凝聚,开始扩张,开始膨胀。
最后,这种感觉剧烈地传递到大脑,被脑袋里的神经一波一波接受。泉津专注于恋人和爱的心,开始分神。
她无法不分神,那种感觉抵达高峰,忍无可忍。
泉津豁地从雪地上爬起来,没顾及拍打身上的雪,也顾及不了周身又冷又痛。她开始继续向前走,越走越快,进了自己所住的公寓大楼,飞快按下电梯,急切瞪着指示灯的数字。
电梯门打开,泉津冲进去,按下自己的楼层,掏出自己的钥匙。楼层一到,她就握着钥匙转弯再转弯,开门,扑向那间最普通的洗手间。
悲伤的极致一刻,她尿急了。
泉津又哭又笑了。
然而这像是一种平凡的神启,她似乎忘却了自身,丢掉了自我,来沉浸到自己的悲痛中。而自我一直都在,就像没有谁的身体能够忍耐尿急,自身最基本的需求,把泉津拉了回来。
所以她恢复过来,从死掉一部分的失恋中,活了过来。
时间走到下一年的春天,即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两句诗已经被人们引用到泛滥, 泉津还是去看了看海,顺带散心。
她终于又瘦回恰当的身型,自拍之外,可以把照相机递给别的旅客,尽情请陌生人帮她拍照留影。
据说她爱的男孩跟前女友重修旧好了,据说那男孩给泉津发了婚礼请帖。
泉津都没去理会。她只能对全心全意爱自己的人,回报以全心全意。所以,她虽然退后了一大步,但又费力进化了一大步。包括泉津自己也不会想到,领悟于尿急。
吹了一个黄昏的海风,泉津转过身,提起搁在岩石上的鞋子。
她把球鞋倾倒过来,那些无孔不入的沙子,流淌下来回到了沙滩上。但这沙滩不是几个小时前的沙滩,泉津也不是十几岁时的泉津。
岁月待她不温柔,她要自己对自己温柔。
人生也不过只有七八个十年,她早已用掉小半生,不能再浪费太多给荒芜。
向前走,别回头
这是黄色灯光夹杂油污照射下的湿热街头,巷道永远逼仄。夏天逃跑出房屋的居民拥挤在开阔的地方。
她说我给大家表演的是二胡,《茉莉花》。她抬高鼻子进行呼吸,而四周鼓掌拍手的大人们表情漂移交头接耳或者迅速地伸手去抓瓜子花生橘子苹果。
她停顿一下,运气,引弓。被裹在《美酒加咖啡》后面的她的演奏,是怪异的点缀,突兀的存在。
她是卢莉丽,16岁的卢莉丽把头抬得更高,这样她看见的只有天空边缘上的浮云和黄昏光线。
世界是分裂的。1999年的K镇,和倒推10年前的样子,区别不大。除了落后,还是落后。
人在香烟污浊了的空气和果皮屑、汤包粉面汁水一地的环境里,少女卢莉丽却像另有一个巨大的金色演奏厅。
【彼岸此岸,故乡他乡】
兔子喂了没? 你听见没?妈妈在大喊。
丢下圆珠笔卢莉丽冲到兔子笼前,十笼兔子可以换来下学期的学费和家里的日常零用开销。兔子算是最爱干净的动物之一,但是动物特有的尿臊气依然会钻进鼻孔搅拌嗅觉神经。
青饲料谷实饼粕按比例。卢莉丽默默而勤恳,手脚麻利。
回到没做完的功课前,卢莉丽有点走神。她眼睛前都是兔子们红通通的眼睛。哭过的眼睛也发红。
当时她听见了掌声。乡民爱热闹。她把眼睛闭到最紧,灵魂外游仿佛到了天外。尽量只去闻自己身上的肥皂清香。
她问过,妈,我想去学拉琴?
学什么?那有什么用,我们家没这个遗传天赋的。过两年,你大姨给你介绍个附近的男孩子,我就放心了。
哦,卢莉丽的回音简单。再不提这个话了。
她拉的是从二伯那儿借的二胡,从小听到大的一把二胡。
她跟着学了一些。那把老旧二胡,掉漆,还散发着一股陈年霉味。通俗而民间的乐器。她唯一的表演,是在小镇文化活动中心群众自发组织的活动上。所谓的活动中心,就是一个旧房子和门口的空地。
晚上睡觉,一关了灯,缺少繁华的小地方,乖顺安静而贫瘠到无聊的地步。卢莉丽觉得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暗。
她爱乐器。
她爱的乐器不是二胡,是晚装的日本女演奏家西崎崇子肩上流淌光泽的小提琴,黑白小电视里,琴弦与人产生共鸣,城市的大剧场里,小提琴手的舞台下面是最优雅的听众。
现实的世界,廉价食物肮脏了地面,烟熏火燎的呼吸,触目所见,都如眼中沙。卢莉丽的眼睛一直痛一直痛。彼岸此岸,天堂与地狱。故乡他乡,烂杏与鲜桃。
如果不出意外考不上大学就可以学一门手艺去打工,最好是做衣服。然后到南方众多的新兴工业区找到某个工厂的招聘工头,包吃包住,昼夜埋头,每个月可以赚到一千八。一半寄家里,一半给自己存嫁妆。嫁个老家的男孩子。家里就这么打算的。
事实上,她功课很烂,她也没有任何信心逆转。
就是这样的人生。
【没良心的东西】
2001年的时候,卢莉丽在网吧上网。爸爸委托她考上大学的同学要她回家。但她不回。妈妈说她担心地要死,说这孩子怎么就死心眼了。一家人都正常得很,怎么就她不老实做人。
宁吃鲜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
卢莉丽想要的人生,不是他们给的。
2001年的秋天卢莉丽在S城做服务员。
大城市的餐厅也会搭一个串场歌手或者伴奏。她看见表演者专注拉着一首《小夜曲》。
2000年的卢莉丽,小步而谨慎地在某个全家人都去亲戚家的日子,中途回家。她找到母亲平时常放钱的角落,拿到了未来2个月的开销钱。她有一张计划许久的地图。
一个人离开了狭小的镇子。
找到第一份工作的时候,已经饿了一个星期的肚子。
很想回家,但是她没有回去。
餐厅演奏跑场一晚上是150元。
最不济,也强过老家的生活水平。但是,这些人也算不上真正的音乐家。吃东西的人根本无心管背景音乐。
18岁的卢莉丽买了一把真正的小提琴。
存了一年半的钱,达成了目标。
这时小镇父母口信已经变成了,没良心的东西,你是死是活,我们不管了。
当已经有些粗糙的手指按在琴弦上,卢莉丽浑身颤抖,哭了。
【柔嫩喉咙咽下的鱼刺】
19岁的卢莉丽要疯了。因为她被音乐老师否定说,你确实不适合学这个,没什么天分。
中国太大了。
成千上万的人在学同一样东西。念着音乐学院的科班生出来都可能跑几十年的餐厅。而来自偏远不发达地区的小镇的卢莉丽泯然在众人中间,几乎没有什么悬念。
老师下判断的时候,皱着眉头。
卢莉丽问,可不可以再听我拉一段?
老师说,你还是请回吧!
回去的路上,卢莉丽走得很慢。
那年离家出走她走得很快,脚步凌乱,气喘,上了火车还在惊疑:真的离开了那个尘埃飞舞的小镇吗?
真的离开了。
晚上她做梦,梦见满地荆棘,走得鲜血淋漓。可是她赤裸脚板找不到鞋子。
她把头仰高,鼻子抬起来呼吸空气稀薄的洁净与自己身上认真洗澡的肥皂清香。但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经过一些年后,低下头来看看自己,她觉得自己要疯了。
命运是光脚步行踩上的荆棘,是柔嫩喉咙咽下的鱼刺。
上帝啊,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
没有了可以凭借的信念,她是丢失一切勇气的躯壳。
【2008年夏天,她回去了】
22岁的卢莉丽听到了很多消息。姐姐生了第二个小孩,是个女生,长得很像小时候的卢莉丽。爸爸一直不再提她,像是没这个女儿。妈妈偷偷让人带钱给她,但钱赶不上卢莉丽辗转漂泊的速度。小镇发展起来了,因为打工的年轻人赚到钱了,甚至开了一家安装了大玻璃墙壁的婚纱店。
父母总归是父母,希望她回来。
她说明年一定回。
24岁的卢莉丽在自己的店子里,喝了一杯咖啡,走神许久。
她现在是一家小饮品店的老板娘。她打扮得很细致,不开口说话,谁也判断不出她的源头。除了些微的方言口音。说不上幸福,也说不上不幸福。
被判决为平庸后,一个男人问,小姑娘长得不错,晚上有没有约会。她回答没有。男人带走了理想破灭后继续当小服务员的她。
后来她离开了大他十几岁的男人。再后来她有了自己的小店。所得是不是值得?至少她终于可以喘口气,镇定下来喝口咖啡。
24岁在城市里,还可以赶个恋爱晚班车。在她的老家女孩子已经是3、4岁孩子的母亲了。
2008年夏天,她回去了。
他们并没有不认她,母亲抱着她哭,然后娘儿俩彻夜说话。父亲还是话少,说她该找个本分男人结婚好好过日子。姐姐让孩子喊她小姨,说过些天给她物色个好点的对象。
她点头,微笑着,亲人面前,恢复成羞涩的小女孩子。
【卢莉丽,你别回头】
她离开多年的故乡建起许多楼房,恍若隔世。
简陋的文化活动中心已经不存在。一个综合文化楼前,有一个像样的表演舞台。她站立的姿势,带着藏不住的小骄傲。
黄昏的时刻人越聚越多。她问路过的小孩子,有活动吗?
小孩子回答,今天有大城市来的表演队。劈啪的鞭炮炸完几串,迎接来此地演出的表演团。音响里播放出的,是与城市同步流行的音乐。掌声不休,快乐洋溢。
她站在一个方位,看表演,相声小品和唱歌。
站到很晚了。热闹散尽,场地再没有他人了。她虚抬起手,做出拉琴的手势。
起手,就卡壳了。
是怎么拉的?再也想不起来了。
她和其他外出打工的年轻男孩子女孩子,曾经是截然不同的。自以为是的,不切实际的,虚无缥缈的她最终成为命运的臣服者。与其他人,走向类似的平庸人生路。
那年不满16岁的卢莉丽。其实用的是姐姐的老式身份证。
她叫卢莉花,现在改名为卢若莉。
离家出走的那个卢莉丽,如果知道殊途同归的命运,还会奔向另外一个幻想的金色世界?还会酝酿计划,偷拿了家里的钱?使劲奔跑,颠簸一路到了县城火车站?上了轰隆火车,陌生人中间胆战心惊,但脑海里回荡着最喜欢的琴音给自己鼓劲?
……
人生空乏,年轻时分裂的内心,会制造一个美丽又遥远的理想。
都不重要了。
24岁的卢若莉,对着空荡荡的舞台,转身,望向无边弥漫的夜幕,说,卢莉丽,你快跑,别回头。
卢莉丽……你一定会梦想成真。
你千万别回头。
七个瞬间
【第一个】
有段时间我把我家最近的那家麦当劳当成书房,因为光线特别明亮,暖气也足,于是常常晚上八九点跑去吃东西,带上几本杂志或者小说什么的。那次进了餐厅,看见一个男生趴在斜对面的座位上画素描,铅笔和背包丢在旁边,拿着铅笔默默地涂擦修改。隔着一条走道,我看不清他究竟画的什么。这男生没什么表情,有时候拿起眼镜戴上,仔仔细细检查画作,又开始修改。
约莫两个多星期,我差不多平均两天就看见他一次。总能看见他,有一次我按捺不住好奇心,经过的时候,瞥了一眼,哦,都是不同漫画里的人物角色。我还认出来,是火影忍者里面的,我猜他大概是隔壁的服装纺织大学的学生。
人的好奇心一旦满足,也就释然。我心想,这孩子啊,就是一个狂热的动漫粉丝吧。最后一次遇到那男孩,是在晚上十点。没过多久,一个女孩走进餐厅,走到他面前,笑着坐下去,没说几句话,那男孩也笑着站起身,跟女孩一起走掉了。后来,我没有再遇到过他们。
当时,我靠在快餐厅的墙壁上,琢磨了半天,灵光一闪的瞬息之间,才明白过来。回想起来,我能觉察画素描的男孩,曾有过多么漫长的烦躁等待,必须不停地画,浪费了许多铅笔许多橡皮许多惆怅,在得到恋人之前,他先得到了恋爱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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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第三个和第四个】
某天夜里,下大雨,我从附近的超市出来,沿着一条马路往回走,遥遥地看见有人反方向走过来,看人影感觉怪怪的。凑近了一看,原来是一对情侣。那么稚嫩的面孔,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是学生恋人。那女孩趴在男生背上,拎着球鞋,给自己和男生打着雨伞。其实他们大半个身体都打湿了,嘻嘻哈哈不以为冷,不知道在聊着些什么。
去年的某一天,我的一个友人S打电话求救,说是摔伤了胳膊,我问怎么了,严重不。对方回答说,自己还好,很幸运只是轻伤,是跟恋人一起骑摩托出事的,一起摔了。恋人比他还惨,断了腿骨,打石膏住院了,S于是去医院陪护,带食物去。我开玩笑兼鼓励说,你们两个非常有传统美德,患难与共呀!
过了半年,也就是今年春天,我跟沿海城市的小医生F同学聊天,F居然也曾经从摩托车上摔下来过,情况同上,一模一样。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关于那对雨中的情侣,我还没说完,他们经过我,继续向前时,摔了个狗爬式。稀里哗啦的,然后又爬起来,相互抱怨。我站在原地,饶有兴趣观察他们。那场大雨里的男生,还是再次背起了女孩。
后来找我求助的友人,依然跟恋人在一起,每周去医院探望直到恋人伤愈。沿海城市的那个摔伤额头,缝了十来针的F同学告诉我,如果还能两个人一起骑在摩托车上,还是要去兜风。
我说,你不是医生吗?你不怕死啊!有过一次,还敢冒险啊!F只是简单回答一句,我愿意啊!
隔着电话,我也能看见F同学说他还是要跟恋人去兜风时,眼睛里的亮光,语气里的义无反顾。我真想在他受伤的脑门上,书写四个大字:勇者物语。他的那些年少时,罔顾生死,可怕到令人惊骇的勇气,使我震惊了。尽管后来他们分手了。
透过雨水,我也能想象出,浑身湿漉漉的女孩跟男生,重新凝聚身体的温度。冷下去,再热起来。他们的未来如何,已不是重点。
至于患难与共的那一对,受伤了总会好起来,既然有人陪在身边,已经是莫大的福祉。
《圣经》里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重要的是,人生如此寂寥,我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故事里只有一个人,总要找一个人来分担我们的喜悦悲伤,笑和眼泪,痛苦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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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第六个】
这个春日,小莫跟他的女友去了海南,拍了很多澄澈泛蓝的大海,色彩鲜艳又斑斓的大虾,还有女友站在岩石上,阳光灿烂下的回眸照。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起我的上一次旅行,在他那里借宿的时候,他憔悴疲倦的样子。在地铁里,他工作太累,站着差一点睡着了。另外一次,给学生们讲课,晕倒了。赚了钱以后,就是拿来这样挥霍的吗?没错,就是应该这样挥霍。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不过就是努力辛苦地赚钱,然后幸福地在一起花掉那些钱。我可没有鼓励谁浪费,我只是觉得,美好本身就是有价值的事。
还有一个人,之所以出去旅行,是因为失恋了。这个人就是我。我去了一座小小的岛屿上,其实我是第二次去的。榕树巨大的树脉缠绕着古老的栅栏,还有房子。懒洋洋的猫们,仍然懒洋洋,游客还是那么多,小吃依然很美味,风景有了熟悉感,人呢,却不是第一次前往的人了。我逮了一个陌生人,在一个公园的椅子上,居然就聊起来了。
喝酒有时,打架有时,接吻有时,吵架有时,相遇有时,分手有时,毕业有时,失业有时……我们聊了很久很久,直到彼此都无话可说。就那样坐在黑夜里,海风中,星空不变地在头顶,最后只剩下沉默。刻骨铭心有时,遗忘风中也有时。这本来就是世间的基本规律。
良久,我们相视一笑,挥手分开。我们聊尽了过往,你倾诉给我,我倾诉给你,然后重新回到日常生活。走回旅馆的一刻,整个人那么轻,我觉得自己似乎要融化在风中,我不会哭,我只是将随身携带的一些东西,轻轻地放下,留在那岛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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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个】
我的中学时代过于遥远,那年那月还没有普及手机,这事说起来挺暴露年纪。那时候男生想要追求女孩,只能写纸条。小纸条等同于现在的短信。当时坐在我后面三排的那男生根本就是一个纸条工厂,以每小时超过20多条的信息量,高密度传递向我前两排的女孩手里。有同学嘀咕抱怨,他是有多喜欢那个女孩啊,这么疯狂。
纸条穿梭太频繁,男女生的这事又不是什么大事,开始我们还有兴趣保持人品,原封不动前后交付,后来嫌烦了,中间人纷纷直接掰开偷看又揉上,我们这些旁观者们偷窥得不亦乐乎。
“中午想吃啥?”“晚自习下了别急着走,一起去操场转转”“帮我写作业啊”“自己写,成绩不好考不上就完了”“野草那么多,蚊子那么大,谁要去操场”“下了晚自习我们去吃炒面吧!”
一览无遗全是废话,后来他们正式交往了,调整座位的时候故意坐到一起了,再也不传纸条了。没有戏码可看了,青春真是寂寞啊!
许多年后,同学小聚会上,喂喂,听说他们大学毕业后结婚了呢,有了小孩子呢,一起过着寻常日子呢!
啊啊啊,结婚了吗?一瞬间,十五年过去了。喧哗热闹海阔天空的同学们,开始追忆那些年,我们传过的纸条了。
青春除了寂寞,还很仓促。到了如今的岁月,我起初喜欢的人早不知去向,也许永不再联系。我中间喜欢的人来来去去,可以扳起手指计算了。我未来寻找的人,也只能继续寻找,摊开白纸,取出圆珠笔。
有生之年,我们懂事,然后动情,开始各自画着一根线条,很多人画到一半就断了,于是再起一头,再换一根线,不幸者乱如掌心的纹路,幸运者抽丝剥茧顺利接下去。四季轮换,一代又一代人重复生命轨迹,这世界上有70多亿人,加起来恐怕有几万亿的忧伤故事。
然而,总有人把那一根线,即便曲曲折折,也从头到尾画了出来。以至于我不得不在无限忧伤中,静静地沉默了许久。
我承认,我被感动了,如同闪电一般的刹那,一击即中。他们的线索,是另外一种存在,那么温柔,坚定不移,维持着天空中、大地上所有事物运行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