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桃山庄挂满了白幡。
武林上接到了消息：苏莲生急病而亡。
这个消息，既让人意外又在意料之中，谁是“看桃山庄”的苏莲生，谁都不会寿终正寝。
许格是跪在灵堂前，脸色惨白到透明，整个人都散发着浓浓的悲伤。
前来吊唁的人来来往往，都由玉芙蓉在迎来送往。
“大哥。”
许格非在他旁边跪下，刚说话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大哥，你在这里两天了，去休息一下吧……”
许格是没有说话，他现在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也不知道身边都有谁。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安静了下来，身边也没有人，只剩下他一个。
明月轻轻的走了进来，对苏莲生的灵位行完礼之后，静静的陪着许格是。
许格是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帮我……”
明月点了点头。
“林钧，我已经派出人去了，你放心，上天入地我一定会找到他。”
许格是摇了摇头。
“我不要他的命，阿母死了，便是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也换了我的命。我要知道真相，十九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阿母，从来都没有出过看桃山庄的人，为什么也会被卷进来？她做错了什么？”
明月点了点头，低声说道。
“你放心，这本来就是我的事。”
她停了停，又说道。
“可是，真相有时候会很残忍，你真的想好了吗？也许苏莲生选择这样死去，就是希望所有的事到此为止，她一直都在尽力保护你。”
许格是闭了闭眼睛，眼泪长流。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不能再装作不知道、看不见，我不能……”
他知道自己之前很软弱，尽管心里有过微弱的怀疑，但也很快便被自己的恐惧给掩盖了。
此刻，他看着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的苏莲生，他还能继续让恐惧控制吗？
真相再残忍，难道还会比苏莲生死在自己面前更加让人感到血淋淋和痛苦吗？
世上唯一的亲人，如此决绝的离开，许格是忽然发现，他一直都是孤独的。
他从来不了解他的父亲、母亲、兄弟、朋友。
每个人都在他身边，但每个人又都如此遥远。
明月握住了他的手，掌心的温度一点点的传了过来。
“我会在你身边。”
许格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也握紧了明月的手。
到了日子，苏莲生便要下葬了。
许端看着已经形销骨立的许格是，心里有一些不忍。
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孩子，苏家也算是自己的恩人。
“格是，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向前看，你不要太过伤心。”
许格是抬起眼睛，看着许端。
许端微微一愣，只是几天的功夫，这个孩子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从前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是柔弱、讨好、小心翼翼还有期盼，但此刻，只有冰冷、怀疑和凌厉。
但许格是很快便低下了头，小声说道。
“阿父教育的是。”
许端听着他的回答，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才是他知道的许格是，永远都会在自己面前低头。
他挺了挺胸膛，以一副严厉父亲的姿态问道。
“‘看桃山庄’的印，是不是在你那里？”
许格是微微一愣，印，明月说过。
但那是苏莲生的东西。
许端看他没有说话，认为他是不愿意交出来，于是集中力语气，带着一丝威胁。
“你阿母是这里最后一个姓苏的人，她拿着山庄的印，现在山庄的主人姓许，她不能把印带到棺材里去。”
许格是心一点点的往下沉，最后重重的跌到底。
“你把印给我，苏莲生才能进祠堂。”
凭着这十几年对儿子的了解， 许端知道，为了让莲生能进苏家的祠堂，许格是必定要对自己低头。
这个儿子，许端在心里轻轻的哼了一声，像苏莲生一样软弱。
出现了对峙的沉默，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玉芙蓉忽然闯了进来，这几天她忙的厉害，但越忙她反而越发的精神，她一向喜欢做事。
有事做，才能让人感觉自己是在活着。
她是在市井上长大、红尘中挣扎着活过，有着旺盛的生命力。
“老爷，时间到了，是不是该……”
她的话还没有说话，便感觉到了这里的不对劲。
什么不太对劲，许格是。
许格是像是变了一个人。
消瘦让他显得分外凌厉，不知是因为伤心还是因为生气，整个人都显出了强烈的攻击性。
玉芙蓉有些吃惊，她站在那里，看了看许端，小声说道。
“我再去看看。”
便转身出去了。
玉芙蓉有些不放心，偷偷的站在门口偷听。
门里许端问道。
“怎么，一枚印还比不过你的阿母能不能进祠堂？”
许格是忽然笑了，冷笑不止。
“苏家的祠堂，为什么要你来决定？”
许端愣了一下，顿然大怒，伸手就往许格是脸上给了一耳光。
“放肆！你这个逆子！你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要忤逆我吗？”
这一耳光用了全力，许格是半边脸很快就肿了起来，上面还有清晰的五个指印。
他摸了摸脸，用另外半张脸笑道。
“你今天若是不让阿母进祠堂，我可以代她同你和离。”
许端惊呆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为什么许格是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世上所有人都能背叛他，但许格是不行。
“苏莲生死之前给你说了什么？你都知道什么？我是你的父亲！这一点你什么时候都无法选择。你的命是我给的！你不能这么跟我说话！”
许格是冷笑。
“我再问你一次，你让不让开？这一次，不是你的儿子许格是在问，而是‘看桃山庄’、苏家唯一的继承人许格是在问你。”
许端感到自己的威严正在慢慢散去，甚至还不如墙角的蛛网，他愤怒的指着许格是。
“你知不知道你姓什么？你姓许！这里没有姓苏的，姓苏的都死绝了！我告诉你，天下人只认我是山庄庄主！苏莲生，她是个女人，一个死了女人只剩下名誉，你要让我把林钧说出来吗？”
房间里是沉默，房外的玉芙蓉却听得心惊。
她听过林钧的名字，当年许端为她和还未出生的许格非筹划的时候，说过要让林钧让路。
后来，所有的发展都按照许端预想的那样，玉芙蓉便也没有多想。
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她是三嫁之女，知道男人是什么。
有的时候，知道一个男人的秘密越多，意味着越不能随便离开这个男人因为他的身家性命很有可能都绑在了你的身上。
再说，“看桃山庄”多好啊，苏莲生又如此软弱，完全能让自负的许端感受到拥有一切的快乐。
但此时此刻，这种快乐就要消失了。
许格是不会沿袭苏莲生的软弱，更不可能会把“看桃山庄”老老实实的交给许端。
玉芙蓉听着，知道自己改好好的筹划一下了。
这边迟迟不动，外边的人有些等急了，如果错了时辰，对死了的人不好，对活着的人也很不好。
许格非便过来催，玉芙蓉一把拉住他。
“他们父子之间的事，你不用掺和。”
许格非却并不想明哲保身。
“阿母，这是山庄的事，莲生夫人如果不能按时下葬，外边人会怎么看我们母子？我们本来就算是外来者。”
玉芙蓉微微一愣，她知道儿子很善良，但却从没有想过儿子的心思如此之重。
不过没有关系，这种日子应该很快就能结束。
想到前日才收到的回信，玉芙蓉便放了手。
房里的气氛非常的紧张，几乎到了剑拔弩张，两父子谁都不打算让过谁。
“阿父，大哥，时辰就要到了。”
许端看到他，神情软了下来，不想在这个儿子面前展现自己的凶恶和残忍。
也就是这一瞬间，他的气势也弱了，许格是冷笑一声，转身出门。
苏莲生的葬礼总算是开始了。
只是来的人各怀着心思，许格是知道这里的人有的是来看热闹，有的是来看自己、有的便是来打算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
他听着哀乐，一路走，一路回想这些年的事。
越想便越觉得难过、越觉得羞耻和愤怒。
甚至不能去怪许端，因为他从未掩饰过。
许端对待自己的言行都是自己一步步、一天天、一点点积累而成。
如果能够早点强硬起来，如果能够早点意识到，自己是苏家的后人，今天的局面或许就不一样了。
这场葬礼，不只是苏莲生的，也是许格是的。
接下来的事，许端居然没有再阻拦，或许是他良心发现，或许是他真的害怕现在的许格是会代苏莲生提出和离。
明月在等许格是。
虽然不知道葬礼前发生了什么，但她明白，苏莲生的担忧并没有变成现实，许格是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他自己能保护自己，甚至还能保护很多人。
许格是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坛酒。
看着她灰蓝色的眼睛，明知道她看不见自己的眼泪，还是默默的低下了头。
“我第一次喝酒是我见到白头翁的时候，当时他受了伤，被一群人围住想要吃了他；那群人很会喝酒，张开口，把酒拼命的往嘴里倒，就好像自己是另外一个装酒的容器。我喝酒从没有醉过，喝醉了酒的世界，真的会是另外一个世界吗？我在另一个世界里，是不是会和现在不一样？但只有喝了酒才能拥有的世界，是不是很虚幻？ ”
明月缓缓坐在他身边，低低的说了一句。
“我陪你。”
她摩挲着，找到了许格是的双手，用力的握着。
这双手正在微微的颤抖，如果她能看得见，也能发现许格是正咬着颤抖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你去哪个世界，我都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