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连绵起伏的山脉在夜色中显得分外神秘和阴森。
风在山间中盘旋,发出呜咽之声,花香变冷,飞鸟入林。
山路上,一辆没有马夫的马车正在赶路。
车辕上挂着一盏小油灯,虽然只有豆大的灯火,但已足够为拉车的骏马照亮前路。
马车全黑,骏马也是全黑。
马车从远处而来,山路并不好走,不适合马车快速前进,但这辆马车不但走的稳,而且飞快。
淡淡星光下,马耳朵上有细细的光线闪过,上面缠着银丝,线端的另一头伸进车里,有人正在用银丝代替缰绳控制着马。
这个人是明月,祭门最后一个弟子。
蓝衫蓝裙,头上一定厚重的黑色帷帽,遮住了她的面容。
她刚从《山海经》里出来,决心报仇,此刻正要去见一个名叫“渔夫”的人。
“渔夫”在江湖上最擅长找人,也最擅长找信息;只要他找的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想杀他的人很多,想找他的人更多,因为他找的人、找到的消息都是真的。
听着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明月勒紧了银丝,骏马嘶鸣一声,高高抬起前蹄停了下来。
两个小孩子出来了,都是粉团团的一张脸,神情却比大人都要严肃。
“你就是明月?”
“是。”
“跟我们走,渔夫正在等你。”
说完,两个小孩轻身掠起,在前方带路,他们身形本就娇软,现在借助风力,速度更快,脚尖点地,眨眼之间已经把明月领到了一个山洞前。
明月下了马车,一个小孩上前牵马进去。
山洞里面有几条岔路,小孩带着明月走了最不起眼的一条。
“我们这里的路,只有一条是活路,你最好不要乱走。”
拐了几个弯,到了一个房间,一个矮小精瘦的老人正坐在石凳上绣花,他绣的是一幅美人图。
房间里暖香扑鼻,摆满了各种珍贵的花卉,石桌上又摆了一个正在冒烟的香炉。
小孩悄悄退下,渔夫还在绣花,绣的是月下美人,只是美人缺了一双眼睛。
渔夫抬眼看了看明月。
“我从来不把消息卖给不敢露脸的人。”
明月摘下帷帽,她的皮肤白皙的如同上等瓷器,在略显昏暗的石洞里微微发光,一双罕见的灰蓝色眼睛,神秘如海、沉静如夜、明亮如星。
可惜她从出生就看不见,一直都在这永生永世、一望无际的黑暗中。
“我要知道十九年前是谁害了祭门。”
渔夫错了一针,他看着手中的绣图。
“你的师父呢?”
明月咬住下唇,尽力不让自己波动的情绪显露出来。
“一年前他出了《山海经》,再没有回来。”
“你认为他死了?”
明月摇摇头。
“他一定还活着,等我报完了仇,他一定会来见我。”
渔夫慢慢的把错了那一针退回,面无表情的说道。
“他怜你孤苦、又是个盲女,不想让你承受这仇恨,所以什么都不告诉你。你是个女人,又是个瞎子,知道这些只能徒增痛苦,回去吧。”
明月冷笑。
“你不用试探我,我出生那天门派被灭、名誉被毁、妖刀被禁;母亲因生我而死,我的眼睛被冻瞎、我的师父因为我割了舌头、吞下剧毒……我虽是个女人,又是个瞎子,但我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已命中注定。”
渔夫放下了美人图,冷笑道。
“说总比做要容易,江湖凶险,你一个瞎子拿什么报仇?”
说完,他手里忽然多了十几根绣花针,手一挥,针全向明月飞去。
绣花针虽然凌厉,但并不会取明月性命,只是一种教训;要让她懂得,一个女人,一个瞎了的女人,不是仅凭几句话就能复仇的。
复仇这条路异常艰辛,就算一个四肢健全、武功高强的男人,也不一定能承受。
何况一个盲女。
渔夫冷笑,重新开始绣花,他知道明月很快就会自己走的。
像明月这种不知天高地厚、江湖凶险的小丫头他见多了,只有嘴巴狠;当年祭门掌门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不错,今天就当是做件好事,给祭门留个后人。
但他刚刚绣了一针,忽觉不对,抬头看见绣花针都改变方向冲着自己而来,而且封住了他的去路。
躲避不及,只好用手中的美人图甩了出去。
刚解决了绣花针,又感到眼前寒光一闪,明月已抽出腰间软剑向他刺来。
渔夫凌空翻起,袖子里的飞刀刚刚握在手里,明月的剑已经指到了他的咽喉。
他的身手在江湖榜上排第三,能用剑指着他的咽喉的人世上也只有两个而已。
“我是个瞎子,但我的耳朵很好。你说话的声音能让我能听出你的身形,你绣花的声音能让我知道你使用手的习惯,你挡针的声音能让我知道你会往哪个方向躲。”
渔夫一愣,哈哈笑道。
“这次是我小看你了。可是江湖凶险,你找别人,别人也会找你。”
明月收起软剑。
“你说的可是花家的人?我听说花家也只剩下一个小女儿。”
渔夫笑了笑,用手摸着下巴,意味深长的说道。
“花家的那个女儿可和你不一样,她不喜欢打打杀杀……她的孩子跟你都差不多大了,比你像个女人多了。”
明月那双眼睛闪动着光芒。
“你们这边要守孝三年,她的孩子怎么可能和我差不多大?”
她想了想又问道。
“当年她真的看到了吗?”
渔夫摸了摸下巴。
“就算没有她,那天晚上也有其他人看到祭门掌门……也就是你爹背着一把刀从桥上走过,那个时候应该是花家遇害之后,否则看见的人不会活下来。 ”
他看着明月。
“这些人,你也要找吗?”
明月冷笑。
“你放心。我这个人最讲公平,我要报仇,就不会多一分,更不会少一分,无关的人我不会管死活,有关的人无论死活我不会放过。如果祭门当年真的有愧于江湖,我报完仇之后会以死谢罪。”
这些话她说的毫不犹豫,一点也没有迟疑,渔夫打量了她很久才缓缓问道。
“你为什么不去找九微堂?”
明月摇了摇头。
“我信不过。”
她停了一下,回身拉开了马车的帘子,露出了里面满满一车黄澄澄的金子。
“有人说你一字一金,我给你一字一车金,你帮我之后,无论我成功与否,你都有足够的金子改头换面,隐退江湖。”
渔夫看着金子,又看了看她,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你可真是个妙人!就冲你这车金子,我可以告诉你,害祭门的是祭山;但花家的事情,只要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出来,凶手绝对不会是祭门。白马山庄的聚会,是因为有些人想要祭门《山海经》的密道。”
“苏林秀为什么会死在那里?”
“我不知道。”
“祭山现在哪里?”
渔夫笑了。
“你可以回去了。”
“你嫌金子少?”
“不少,一点都不少,但我不稀罕。我这个人只要别人身上最稀罕的东西,金子对你来说和石头没有什么两样,《山海经》里很多座山都有金子。”
他说的没错,《山海经》里有不少山盛产金玉,金子并不是稀罕物。
“那你想要什么?”
渔夫又笑了,摸着下巴,眼睛里都是精光。
“我想要你。”
明月脸色微变,握紧了手指。
“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开玩笑。”
渔夫赶紧解释。
“你可千万别误会,我这个人既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男人;我只喜欢收集美人,尤其是你这种美人。我要的很简单,报完仇,你就得在我这里。”
明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能感到不是一件好事。
“你想要我的命?”
渔夫叹气站起身,带着明月进了另一个屋子,里面躺着各色美人,有男有女。
“我最不喜欢强迫人,也不喜欢骗人……”
他拉着明月的手,示意去摸一下。
“你看,他们的皮肤还有温度、眼珠还会转动……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同我交易。”
“他们……是死了?”
明月的手搭在了躺着的这个人的脉上,脉象细弱,但跳动的很快,不但是醒着的,意识也很清醒。
他们并没有死,只是中了一种毒,能够让人容颜永驻,但却神经麻痹。
明月能感到,这个人后悔了,正在求救呼喊。
渔夫嘻嘻笑了。
“他们和死人也没有区别,身体是死的,精神却还是活的,我们在这里说话,他们听的一清二楚。如果你愿意,我就会全心全意的帮你。”
他看着明月有些苍白的脸。
“当然你也可以离开这里,金子我也不要,就当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大可以去找九微堂,或者多生几个儿子,让他们报仇。”
明月抿紧了嘴唇,她不怕死,下山之前她就已经想过了各种各样的结局,但从没有想过当一个活死人。
但她既然下山,就没有回头的道理。
“如果我被杀了呢?”
渔夫摇了摇头。
“我会找到你师父,用这车金子给你们厚葬。”
明月咬紧了牙,下定了决心。
“好,我愿意。”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有时候非常惜命,但有时候明明知道是毒药,还会毫不犹豫的用来解渴。
明月已经被仇恨迷住了眼睛。
渔夫又笑了,他早知道明月会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