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君为仙时我为神
晕宝2019-01-09 10:3829,933

  “是啊,她是天上地下唯一一个神。”

  也是天上地下,唯一一个我所爱之人。

  十里修罗场,一线升仙台。

  这是她最后一个要去的地方。

  穿着青衣的素时站在升仙台上,只需往前一步,她的生命就将拥有两条岔路——

  一条陨灭,永世不得入轮回更替。

  一条得道,成为景止一般的仙人。

  “景止……”素时低低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仿佛初次听到一般。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她成为一只妖,是为了他。虽然误会过、怨毒过,可她终究还是知道了,他没有负她。

  光阴这条长长的直线,她或许已经没有更改的能力。那么,就继续走下去吧,以他忘记她为前提。

  如今以他仙的身份,已不允许她一个妖陪在身边。所以她乖张任性、无所不为,那么当有一日她死在他的手上,他便会得三界赞许。

  再无人敢说他由妖升仙,再无人敢小觑于他。

  这不是很好吗?

  她的纤纤玉足一只已经临空,身后却传来他有些模糊的声音——

  “素时……”

  这个三界中,他是唯一一个跳下升仙台,升为上仙的妖,所凭借的,是上仙一衾全部的仙力与修为。

  再无一个妖类能做到这一点。素时明白,这升仙台,渡人,不渡妖。她跳下去,那相迎的怀抱将是无尽的虚空,是永恒的终结。她将死而无魂,永世不得入轮回更替。

  即便景止不知一衾之事,却也清楚地知道,前身多做善事,才有升仙的机会。如素时这般驱使群妖、祸乱人间者,跳下去,只有一个“死”字。

  景止默默望着她。他看出了她脸上的冷静与决绝,他不明白——困在北海,她还可以活;跳下升仙台,她就只有死。

  为什么她宁可死,也不愿意活在他的看顾之下?

  为什么她不明白,他其实一直对她手下留情?他想监禁她,却也是保护她。

  那些让他狼狈的情感,再一次猝不及防地袭上他的心头。

  他不杀她,怕她伤了那些凡人,这只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在他内心深处,似乎从未真正有过要她性命的念头。将她囚禁于北海,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而她,如此决绝。

  素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

  美人一笑,倾国倾城。

  她说:“景止,你看,妖类就是这么无耻,说出来的话,从不算数。我不会随你去北海了。我的妖心、妖眼与妖骨,都带着最最怨毒的诅咒。我在此立下重咒,待我跃下升仙台之时,我愿以灵肉为祭,妖力可为天下妖魔吞噬,承我所愿,天翻地覆,三界仓皇!”

  一道妖异的红光冲天而起,直插云霄。

  素时如此大妖,拥有如此强盛的妖力,当她舍弃一切以灵肉为祭,定能吸引无数妖类。妖类们吞噬她的灵力,将变得更强,作为交换,它们将实现她的愿望,替她向三界复仇——那时,一场浩劫在所难免!

  怒意在景止胸口盘桓。原来她一直在骗他,在戏弄他!他的种种忍让,在她眼中原来皆是笑话!

  他来不及思索自己为何动怒,来不及思索自己的种种想法是否符合无喜无嗔的上仙之身,长袖已经挥出。

  便是这一下,他也没有用足全力。他只是要阻止,却不知道她已悄悄踩在升仙台的边缘。

  罡风如刀,席卷着无尽的寒意扑面而来。她被那强大的力量逼退了一步,一脚踩空,直落崖底。

  此时此刻,景止才觉有异——她那周身红光不是妖力,只是伪装成了妖力的光芒。她的誓言是假的,她是为了激他出手!为什么?!他还未想明白,手已经下意识地伸出,想要拉住她下坠的身躯。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不要啊!”松香的惊呼声从不远处传来,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她与地锦见素时之事有变,急急去寻鱼丸。他们好不容易靠着鱼丸强大的灵力上得升仙台,看到的却是景止将素时打落的一幕。

  鱼丸灵力损耗大半,伏在地锦的背上半梦半醒。听到松香这一声惨叫,他勉勉强强睁开眼睛,顿时只觉自己的心也坠下了升仙台,再也无法轮回。

  呼呼的风声中,素时的妖骨在寸断,她的妖瞳飞溅出妖血,她的妖心碎裂成片。她像一个破布娃娃般无从依靠,脸上却犹有笑容。

  那些幻灭的妖意在她身躯里盘旋怒号,灵气震荡,身躯破碎。带着千年的怨恨与血泪,却被她强行压抑,在升仙台下无尽的虚空中,不断盘旋翻涌。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取出一直用妖力缩小藏于袖中的狐狸灯,向升仙台上甩去。那灯无须火烛,自己“噗”的一声亮起,亮若明星,映着那张栩栩如生的狐狸面容,说不出的奇诡玄妙。

  那寄付于灯上的一魂一魄,随着上甩之势融入升仙台上那道白衣的身影。景止一动不动,呆怔在原地。

  什么在他眼前晃过?

  茶香弥漫,她雾蒙蒙的眼睛里闪着微光。

  那唇嫣红小巧,唇珠天生微微嘟起。

  他被谁吻着……他同谁一起写字……春光正好,熏得人昏昏欲睡……

  他被谁逼退到了升仙台边,最后的刹那,他脑中浮现的那个人又是谁……

  头痛欲裂、浑身无力,他用尽全身之力,昂首挺胸地屹立不动。旁人看来,他依旧是那个风华无二的景止上仙。

  没人知道,他心中阵阵抽痛,他耳畔嗡嗡作响。于这天地间一切混沌的声音之中,他突然听到了一声无比清晰的呼唤。

  那是一声——

  “姐姐!”

  鱼丸眼睁睁看着素时落下升仙台,心中涌起无限的悲痛。这三界锦绣风华、红尘万丈,若无姐姐,还有什么意义呢?

  绝望如黑色的潮水,一浪一浪涌过他干涸的心田。他闭上眼睛,不再挣扎,不再抗拒,任由无尽的痛苦将自己吞没。

  他像一个毫无方向的旅人,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意识海中前行着。可黑暗尽头,却有一片璀璨的光明。他突然心有所动,向那方向大步而去。

  他开始是走,然后是奔跑,后来,竟成了飞快游弋。他吃惊地看向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他的身体竟成了一尾鱼。由人的身量大小慢慢变大,大得笼罩了天地。

  升仙台上,风声猎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鱼丸的改变。

  他睁开了眼睛。

  “鱼丸?”松香轻声唤道。

  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原来,我是鲲……”

  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他是世间最后一个神,那个升仙台的铸造者。他以全身神力修筑了此台,凤凰涅槃,成了人间一个天真稚子。他失去了为神的记忆,经历着人间世俗的悲喜。

  而这一刻,强烈的痛苦逼醒了他的神识。

  天神复苏,百仙朝敬。那巨大的神力翻涌间,无数上仙纷至沓来,匍匐在他面前。而他眼望着升仙台,嘴角却带着冰寒的笑容。

  “你们可曾记得,昔日求我造起升仙台,是为了什么?”鲲的声音隆隆,仿佛九天惊雷,“你们说想要一个给更多人升仙之所,而很多妖向善,也该给他们一个成仙走正道的机会。可你们做了什么?昔日那几个上仙在我涅槃之后,以仙力加持,诱惑无数妖类跳下此台,却无一妖升仙。在你们眼中,只怕再向善的妖怪,也非我族类吧?诓骗我筑起升仙台,却只为消灭妖类这个种族。你们的狭隘与阴毒,还配称为仙人吗?”

  众仙皆伏于地上,诺诺不敢发一言。

  鲲的目光最后落于景止身上。他虽同样跪于地上,那骨头却还很刚硬,目光中亦不见狼狈之态。

  鲲森然笑道:“我恨这些仙人的阴毒,却不及恨你之万一。景止,你纵有千百无奈,万般身不由己,却又如何?你终究是伤了我的姐姐。姐姐一路行来,为你成妖,她付出多少,你什么也不知道。我曾下定决心,要将这一切告知与你,可是现在……景止,你不配知道!”

  那白衣的身影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生生挨了一鞭。他抬起头来,那双清澈安静的眸子中微微蓄起了泪水。悲伤仿佛一道暖风,将所有凝固的冰霜融化。

  “上神,请你告诉我……”

  鲲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动容,嘴角微微一挑:“你想知道什么?姐姐如何遭遇危险?如何被羞辱?如何亲手割下血肉?如何被打断腿骨,匍匐着向我爬来?”

  他说出一句,景止的身体便颤抖一下,那挺直的脊梁终是慢慢弯了下去。松香看着看着,再也无法忍耐,泪水夺眶而出。

  素时若是还在这里,看着两个最爱她的男子如此伤害彼此,怕是只会微微一笑,说:“不痛。”

  你虽不痛,每一个爱你之人,却觉得痛如刀割啊!

  鲲哈哈大笑,眼角却溢出了浅浅的泪水:“景止,我与你不同,便是伤遍天下人,也不会让人伤她。在你们眼中,她不过是个愚钝凡人,为了一个可笑的承诺由人变妖,可在我眼中,你们全加起来,也比不上她一根头发。”

  他说话的语调十分平淡,可四野隆隆回响,那强大的力量仿佛席卷了天地一般。景止的身体不再颤抖,他用手臂撑着地面,却有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流下,“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鲲冷冷看他一眼,闭上眼睛,周身那骇人的神力开始震荡。

  “我,上古之神,鲲,在此许诺,将我全部神力,交予素时。我不但要她活着,还要她从此不被看轻。”

  ——姐姐,我所能送你的东西,不过便是我自己。

  “天地作证,鲲将陨灭,在此许下两个愿望。”

  “三界平定和睦,升仙台从此封存。”

  “姐姐永远幸福……”

  鲲说完这些话,在无尽的隆隆回响中,慢慢蜷缩起来。他重新变成一尾鱼儿,渐渐缩小,成了一个渐渐淡去的影子。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他消失于虚空之中,不知这一次会再次涅槃,还是永远消失。

  没有人说话。景止的手执拗地支撑着身体,仿佛不这样做,便会倒下。

  他的记忆,在那一魂一魄于体内苏醒之时,也一并慢慢浮现在脑海。鲲虽说“你不配知道”,却到底在消逝之前,强行打开了他被尘封的记忆。

  相遇……心动……亲吻……离别……思念……

  一魂一魄永相随,他却如此轻易地抛弃了誓言……他忘了她……看她与另一个人拥抱,却微笑祝福……将她打得吐出血来……把她硬生生逼下了升仙台……

  他的心头仿佛被一把刀刃割开,涌出心头血来。他闭上眼睛,狠狠咬着下唇,那红唇被生生咬破了,猩红的血随着嘴角蜿蜒而下。

  “该死的,明明是你!”耳边传来松香崩溃的怒吼,“你知道她为了你,受过多少苦痛折磨吗?你知道她一个人背负起多少哀伤绝望吗?你知道她多少次几乎就要死去吗?她放出百妖,装作被你推下升仙台,林林总总,不过是想让你做出一番成就,为仙界所容!她这样痴心对你,你还给她什么?!遗忘?背叛?伤害?哈哈!景止,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景止听在耳中,却只是沉默地望向升仙台。若素时当真去了,他不会独活。可鲲离开时,许诺了她还活着。所以,便是痛,他也不会死。

  他要活下来。做错的事情,他要用千年万年去弥补。她恨他也好,怨他也罢,只要留他在身边,他甘之如饴。

  景止膝行到升仙台边,向下望去。那无尽的虚空里,哪里是他心心念念之人?

  “如果素时喜欢的是鱼丸就好了。”松香冷笑一声,“她最苦最痛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不是你,是鱼丸!如果你从没出现过该有多好!”

  她声声如刀,换来的却不过是景止安静的、毫无变化的神色。松香气急败坏,恨不得扑上去咬上一口,却被地锦像抱只猫儿般抱进怀中。

  “勿怪,她只是太难过了。”地锦低声说道。景止静静回答:“怎么会怪。她说的没有错。只是不论如何,我也不会再离开她。做个无赖也好,乞丐也好,总之不会离开了……”

  升仙台下,忽然涌现璀璨的光芒,众人凝目望去,心中思绪各自不同。地锦与松香等人的屏息期待自不必提,那些对素时动过手的上仙们,却个个惴惴不安。若她来算昔日的账,又当如何是好?他们十个里倒有九个指望着素时不要回来。唯有景止神色平静,心中亦十分平静。

  她生,他生;她死,他死,如此简单而已。

  在那升仙台下无尽的虚空中,素时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上涌出无穷无尽的力量。她睁开眼睛,微觉诧异——那力量的波动十分古怪,既非妖,亦非仙。那力量虽然古怪,却十分听从她的心。她轻轻运力,便缓和了下坠之势,冯虚御风之中,渐渐向上飞升。当她重新出现在升仙台上时,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狠狠地扑上来抱住她。他抱得那么用力,仿佛害怕她再一次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她回来了……回来了……从此万丈红尘再不入眼,胭脂美人都是红粉骷髅,他只想守在她身边。否则,他便是身在红尘,心囚北海。

  他以为,上天终究仁慈,却忘了鱼丸对他的恨意。鲲失去神识之时,便是这世间最最普通一个少年。他不会怨怼姐姐被抢走,却深恨抢走的那个人不曾珍惜。

  所以,他怎会宽宏大量到还给景止一个完完整整的素时?

  景止只觉怀中一股巨大的力量翻涌,令他双臂再也无法承受,松脱开来。素时面无表情,那张昔日为妖时便惊艳绝伦的脸孔,今日依旧绝美,却多了神圣不可逼视的威严庄肃。

  她望着景止,蹙了蹙眉,轻声问了一句:“你是谁?”

  一句话,将他的心打落升仙台,万世不得轮回。

  他再也无法压抑翻涌的心头血,轻轻吐出一口猩红的血来,低下头去。前襟白衣,映着斑驳的鲜血,仿佛开在盛雪里的一枝红梅,带着凄然的傲骨,百死而不悔。

  景止这一口血,没有人看在眼中。所有人都静静地望着素时。她身上散发着鲲那强大的神力,不必解释,所有人便都明白——她当真成了这世间最后一个神。

  众仙噤若寒蝉,不敢抬头。便是松香与地锦,一时之间也不能将眼前这个清冷缥缈的女子,与昔日同行的好友联系到一起。他们默默地伏跪着,却听素时温柔地唤道:“松香?地锦?”

  景止刹那间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素时。

  原来……她记得,记得一切,记得所有人。唯有他一个人,被她丢在了往昔记忆的缝隙之中,永远不得自由。

  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声音凄厉,远远地,向着世界的尽头飘荡开去。

  升仙台这一日所发生的事情,成了三界的一桩秘闻。当日在场者人人三缄其口、避而不谈。只是天神归来的传说,还是在人们口中悄然传颂着,从东到西,由南向北。

  春风吹尽了枝头柳绿,又是一年炎夏。素时合目躺在床上,忽然从坠崖的梦中醒来。一只手轻柔地拂过她冷汗涔涔的额头,又将湿温的手巾轻轻放到她的脸旁。

  素时下意识地接住,迷迷糊糊地道:“你怎么同鱼丸一样顽皮?我说过许多次了,别轻易进我房间。”

  站在床边的白衣男子听到“鱼丸”二字,身形微微一顿。不过片刻,他周身闪过一道亮光,瞬间化作一只玲珑可爱的白狐,有着大大的耳朵,小小的脸,蓬松的、雪一般的尾巴。白狐轻盈一跃,便跳上了床榻。

  素时此刻已彻底清醒了。她看着狐狸景止讨好地用松软的尾巴蹭蹭她的手背,然后蜷起身子靠着她趴了下来,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这已经是多少回了?自她说了“男子不能轻易进这房间”之后,他就化作狐狸堂而皇之地进来,大剌剌地睡在她脚旁。他似乎忘了,她虽收拢了身上神气,与寻常女子并无不同,可她只要愿意,将一个伪装纯善、内心无赖的上仙捏死,还是轻而易举的……

  素时抄起狐狸的两只前足,与它四眼相望。狐狸眨巴眨巴湿漉漉的大眼睛,一副可怜无辜的模样,甚至伸出粉嫩的小舌,要来舔素时脸颊上的桃花花钿。素时面上毫无变化,素手一挥,毫不留情地便将它丢出了窗外。

  日头升起,温煦的晨光倾洒,街头人声喧哗。

  景止用仙力洗去了那一夜人们见到他妖身的记忆,再不用担心现身于人前。

  此刻,蒲老头的茶摊里一如既往地坐了许多客人。有的是当地的街坊百姓,有的是路过的行脚商旅。此刻茶香正郁、谈兴正好,容貌绝俗的白衣男子正在讲着一个白兔妖与黑狼妖相爱的故事。

  这故事,那些街坊邻里却有几个是昔年听过的,此刻看着那些初次听闻的客商与家眷们听得忽然提心跳胆,忽然喜笑颜开,都觉十分好笑,却只能拼命忍而不发。

  故事再听第二遍,乐趣自然少了一多半,可那讲故事的人实在俊美,声音实在磁性,再听一遍也的的确确是这闲暇酷夏的一种享受。更何况,这几日来,总有一男一女一对璧人姗姗来迟,其中那个漂亮女子,总能将故事讲出个不同的结局来。

  譬如第一日,那妖怪报恩、许诺三个愿望的故事,那女子却说结局是秦小姐许了最后一个愿望,是要那妖怪的心。而那妖怪倾慕秦小姐已久,将那颗心捧出来时,竟已然碎了。如此这般,自然引得众人一番长吁短叹。

  第二日,男子又讲了一个富家公子因被主母构陷、被遗弃野外,却被蛇妖捡了去,与蛇妖小妹倾心相爱,最终跳崖殉情的故事。正当大家同情抹泪的时候,他们又出现了,那女子声音清脆,说那男子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失去了一双招子,便将蛇妖小妹的眼睛换到了自己的眼眶中。他被人寻到,重回那富裕之家,佘小妹若泉下有知,不知是否会后悔。如此这般,众人自然又是一番长吁短叹。

  今日这个故事,不知又要如何收场?众人皆是兴致勃勃。比起故事本身,这戏剧化的反转大家倒是更加喜闻乐见。

  果然没有辜负众人期待,那一男一女二人又远远地自官道走来。白衣男子似是不悦地微微蹙了一下好看的眉头,端起茶盏,走到那安静沏茶少女的面前:“素时,给口茶喝吧。”

  每每这个时刻,众人只觉得眼前这俊逸非凡的公子不知怎的,总多了几分无赖味道。

  可就算无赖,他也是美的,跟那样一个不过是清秀的少女客客气气地讨杯水喝,简直就是纡尊降贵。

  旁人的目光,素时全没放在心上。她的神情始终淡淡的,拿水壶给他添了碗茶,连眼风也未曾赏他半个。

  景止轻声叹了口气。她虽敛去了成神后的容貌气韵,可摆出这样一副神色,他便又觉得她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神。

  可又能如何呢?鱼丸抹去了她的记忆,他在她心目中,不过是一个不惧神威,强抱过她,围着她转的登徒子。她没一记神力将他劈死,已经算是十分给面子了。

  景止思来想去,眼圈一红,一双漆黑如玉的眸子开始变得湿润起来。行脚商那七十老娘看在眼里,心疼得捧住了一颗心,倒吸着冷气。奈何素时却瞧也没瞧,自顾自地沏着茶,仿佛这张芝兰玉树般的脸颊,丝毫比不上茶水好看。

  暴殄天物啊……那老娘在心中捶胸顿足。

  便在此刻,每回都来报到的那对璧人已经走到茶铺外了。松香毫不见外地走到素时面前,自己拿了刚刚沏好的一杯信阳毛尖啜了一口,似是要润润喉。

  景止眸中的泪光瞬间消失,神色恢复了平静,坐到一旁。松香挑眉一笑,声音凉飕飕的:“这个故事的结局,却是仙界之人在那北国妖地设下了结界,妖类出不去,自相残杀,饿殍遍野。最后那黑狼妖饿得只剩最后一口气,便杀了那白兔妖,剥了她的皮,吃了她的肉。”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景止第一个走出了茶摊。他仰头望着天空骄阳,忍住了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

  松香的话如此轻描淡写,可他已经明白了其后素时所经历过的凄惨景象。她见证着最最残酷的爱情,得不到他的半分援助保护,却仍然愿意为他执着地走下去。甚至在明知他已遗忘自己之时,她仍为他跃下了升仙台。

  他失去的,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景止的心头血一阵翻涌,他知道自己便是仙身,也禁不住这样一次次地吐血,便准备强行咽下去。

  阳光晃眼,天空蔚蓝。他听到茶摊中人声嘈杂,今日的故事讲完,众人便尽皆散去,一道轻轻的脚步声却出现在他身后。

  景止立刻知道了那是谁,眸光一黯,那口原本预备咽下去的鲜血便顺着嘴角蜿蜒而下。他转了个身,目光投向身后的素时,隐隐带着怆然。

  “松香告诉我,这三个故事,最初是你说给我听的。”素时语声淡淡,“多谢你告诉我那三个故事,让我知道人间之爱凉薄如斯。”

  景止错愕了一下,素时已经转身离去。她的脚步依旧平稳,神情依旧冷寂,可心中的惊涛骇浪,唯有自己明白。

  素时想起,那一日松香似乎挣扎了很久,才走到自己面前。她说作为朋友,虽有自己的好恶,却还是想坦白实情,让自己做选择。

  原来眼前这个生得一副好相貌却常行无赖之举的白衣郎君,竟是自己曾经的心上人。那一路风霜雪雨,也是因他而起。只是结局凄惨,非她所想。

  而松香的心上人地锦,也说出了他所了解的真相——他师父一衾上仙身死前,曾告诉他景止是被乘虚逼下升仙台的。

  “此事阴损,不足为外人道。乘虚今日大错,我这个做师兄的,亦有罪责。只是我的能力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地锦,往后之事,要靠你周旋了。”这是一衾临终前所说的最后一番话。

  他二人说完这一切,看向素时,郑重说道:“素时,如何抉择,全看自己的心了。”

  她的心吗?

  那男子日日赖在蒲家,赖在茶摊之中,看她的眼神温柔缱绻,她不是不能察觉;她冷了热了伤了烫了,他也总能第一个察觉,温柔呵护。她虽然明白,可不知为什么,心中对爱这件事,却充满了无言的恐惧。

  或许,就如这三个故事一般——人间之爱,到底凉薄如斯。既然已经忘了,那便忘了吧,别再想起。已经头破血流过一次,如何能再伤第二次?

  这世间,有亲人朋友,有关怀之人,足慰平生了。她不愿再尝情爱的滋味,不愿再重蹈覆辙。

  身后,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响起——

  “那么,你还敢不敢再去看一次?”

  素时一怔,回头,却见身后的男子负手而立,笑着望向她。他刚刚呕过一口血,脸色还浮着一层苍白,可此刻却恍如无关紧要一般,挺直而立,像一棵大风也无法刮倒的青竹。

  “敢不敢?”他又问。语气中带着笃定,她却偏偏听出三分仓皇。

  “看什么,三界最凉薄的心吗?”她反问。

  “是啊,敢不敢?”他只是笑。似乎察觉了她心中的动摇,他一双眼睛微微眯起,像只狡黠的狐狸。

  素时别开了视线。

  辛,佘小妹,白月。那些名字在她心中流转,一幕幕的画面在她眼前闪过,最后,却定格在景止那双潋滟的眸子上。

  她轻轻一笑:“怎么不敢。”

  这一次行程,再不需要辛苦赶车、日夜兼程。

  成了神,成了仙,周游偌大三界,不过是动动灵力、转瞬而至之事。不过二人既无心让人识破真身,自然还是要坐马车伪装。奈何上仙景止不知怎的成了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吐了几日的血,便觉身子匮乏,日日坐在马车上,做那西子捧心状。

  旁人瞧了自然是无比惊艳、无比心疼,素时却偏偏不吃这一套。只是她也不点破,由着景止装,却在那马儿身上注了些许神力。

  于是,路上的人们惊讶地发现,一匹运蹄如飞的飞马诞生了……

  坐在马车里的景止却不知这一切的发生。一来马车帘幔低垂,二来行得又很稳,三来他的心思全都花在了别的地方。

  “喀喀……”景止咳嗽了两声,轻声叹息,“也不知我还剩阳寿几何……”

  素时的目光从手中书卷上移开,淡淡道:“若我没记错,上仙可活数百年,更何况……”

  “何况什么?”

  “你可遗千年。”

  景止眉心一跳,这是说自己是祸害了?他脸色严肃起来:“素时,你误会了。祸害与祸水,并非一样……”

  素时十分无奈地听着,轻轻以手支额,耳边景止似乎说了些什么,却越来越模糊。她最后将头轻轻靠在了一处坚而柔软的所在,慢慢合上眼睛。

  景止静静瞧着素时,视线移到她枕着的地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明明有宽阔的肩膀和强健的胸膛,为什么要拿他的手贴着车厢当靠枕?马车虽行得稳,可不时颠簸一下,他的爪子好痛啊!

  景止咬了咬下唇,低头望向素时的脸颊。

  太累了吧?经历了这么多悲欢离合、大起大落,再坚韧的性子也有撑不住的时候。他静静瞧了一会儿,轻轻将头凑过去,便想吻住那软软的红唇。

  素时突然睁开了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二人之间的距离极近,鼻尖几乎贴到了一起。景止瞬间有些慌乱,可看到面前女子波澜不惊的表情,突然又觉得堵心起来。

  曾经她亲他的时候,连呼吸都忘记了,事后还结结巴巴地解释,让自己当作被狗咬了;自己亲她的时候,她的表情那么痴迷那么可爱,还害羞地不敢看他……可现在呢?

  景止咬了咬唇,预备强亲一下,哪怕像被丢出闺房一样丢出马车也认了。可他才欲凑近,素时便轻声提醒道:“到了。”说着话,衣袖一摆,她已从他身边掠过,出了马车。

  景止这一回是当真想吐血了。他盘算得好好的,二人多些时日相处,没了松香那丫头捣乱,便可多多交流,多多培养感情。奈何仙高一尺,神高一丈,一番盘算终是落了空。

  他转身下了马车,却见日光高照,洒了素时一头一脸。她双手背负,秀目凝望着面前那古旧斑驳的城墙,神色之间似是陷入了回忆。

  高墙今犹在,几度夕阳红。昔日那个身着素色衣裙、手持竹笛,以女子胸怀奏响金戈铁马之曲的女子,终是不在了。

  可那笛声悠悠,依稀还在耳畔回响。

  素时久久伫立着,她虽用神力掩饰了如今盛极的容貌,可终究是个容颜清丽的少女,兼之风华绝代,早有那心怀别念的男人目光一亮,悄悄凑近。

  景止向前挪了几步,在素时身边一站。他未曾开口,只那通身气派便让心怀叵测之辈乖觉地退了开去。奈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几个胆子大些的女子瞧见景止便眼前一亮,推推搡搡地上前,想要同他搭句话。

  素时目光扫过她们,很自觉地让开了几步。景止气得胸口闷堵,正要追上,却见一个花枝招展的美人拦住了自己的去路,娇滴滴地问道:“公子是做什么的?怎么称呼?”

  景止秀眉一挑,示意不远处的素时:“我是她的面首。”

  面首者,面貌之首也,有美男子之意,却也是男侍的代称。几个美人花容失色,啧啧哀叹。景止也不理睬,径直向素时追去。

  “面首不好。”素时瞥他一眼。

  “若说是夫君,她们还会再纠缠,岂不麻烦。”他淡淡答道。她曾为他低落于泥土中,他这样说又算得了什么?

  素时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多少痴心一片,不过也是被皮相所迷。”

  景止嫣然一笑:“若能让我心中所爱更加痴心待我,长得好看些,我并不介意。”

  素时呼出一口气,不再理他,迈步向秦府走去。秦府风物一切未变,只是将那满府鲜艳的红色撤了去,显得颇有几分凝肃。前来应门的是与素时相识的伍总管,大门“吱呀”一开,他与素时迎面相对,当下便是一怔,脸上神色十分复杂。

  素时一时也有些愣怔。她与秦凰相交时虽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却并不算是朋友。她更是逼得秦凰亲手害死了辛,逼得秦凰不得不看清了自己的感情。严格说来,这已经可算是仇怨了。

  伍总管却没有为难她,点了点头道:“蒲姑娘,你终是来了。小姐临行前告知我,您若是来了,定奉上茶水,好生招待。”

  素时眉头一蹙:“临行?秦小姐去了哪里?”

  “老奴不知。”伍总管摇了摇头,眉宇间的皱纹深了几分,“大婚那日过后,小姐便离开了。老爷、夫人、少爷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素时沉默片刻,便听到府内传来爽朗的笑声。那里头有长者,有稚儿,有男人,有女人……

  “少爷昨日添了丁,老爷太太有了金孙,都十分高兴。”老伍头说着,皱巴巴的脸上也露出几分喜色,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鼓鼓的、装着赏钱的锦囊。

  素时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眸中的光彩暗了下去。她轻轻颔首,道了声:“叨扰了,告辞。”

  “你不高兴。”一路行到城门口,景止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声音里十分笃定。

  素时一讪:“所谓亲朋爱人之间的缘分,也不过如此罢了。连亲如父母兄弟,也不过转头就忘。旧的去了,新的来了,那欢喜便会覆盖痛苦,仿佛一场大雪,将前一个人留下的足迹覆盖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我不会忘。”景止突然说出这四个字来。

  素时拿眼睛瞥了他一下,他似乎知道她意下所指,浅浅露出个笑容来:“是啊,我已经历过升仙台,已经经历过三界最彻底的遗忘。你说,世间还有什么能让我将你忘掉?”

  素时摇了摇头,不与这脸皮厚过城墙的家伙争辩。她寻了一个山头,见四下无人,便以仙力纵身而上,登高望远,眼前一片开阔;闭目一嗅,风里无数仙与妖的气息蜂拥而来。

  景止不禁戏谑道:“你若是妖,定是只犬妖……”

  他话音未落,便见素时的身影一晃,已经行出百丈之远。于是白衣风华的上仙,不免有三分惶恐地追了上去。

  妖洞,坐落于山底。

  它早已失去了主人,却还留着主人存在时留下的气息。素时刚刚行至洞前,便听到其内传来悠悠笛声。

  果然,离家出走的秦凰留在了这里。

  素时已经许久未听到那笛声,如今听来,心中竟是五味杂陈。

  多少金戈铁马、沙场风云,已化为绕指柔情。我曾披盔甲应战四方啊,如今不过等你魂归家。

  山色青青,陌上花开,而那个强大的妖怪,却永远不会缓缓归矣。

  素时听了一会儿,便觉得胸口那颗心微微发疼。那并不单单是自己的感受,更是辛的那颗妖心作祟。它虽有神力加持再不会碎裂,可终究会疼啊。

  她微微蹙眉,实在痛不可当,便将指甲抠进了掌心里。一只手极快地伸了过来,将她的手抓到了自己的手中。

  素时一怔,望向景止。他的神色未变,双眸弯弯:“我比较不怕疼。”

  她没再说话,心中冒出几分恶意,然后顺着意将指甲抠进他的肉中。景止不由得吃痛,轻轻咬了咬丰润的下唇。

  不过是这一个动作,素时心中突然一软,手上力道自然也轻了三分。那厮似是明白了什么,笑得媚眼如丝:“素时,我不怕痛的,不必怜惜我这娇花……啊!”

  素时留下抱膝呼痛的景止在原地,向妖洞走了几步,心中暗道可惜。这厮耍无赖、撒泼卖乖时的模样,当真该让那些爱慕他皮相的女子们瞧上一瞧。

  她站在洞前,忽然见一团白雾般的东西从面前掠过,如一只受了惊的茕茕白兔。她快步追去,伸手碰触,却什么也没碰到。素时的身躯突然开始消失,景止发觉有异,立刻抓住了她的胳膊。

  二人一阵天旋地转,周遭已变成了一片平坦绿野。

  是真是梦?景止微一皱眉,仙力已在掌心凝聚。素时却转向他摇摇头:“别动用仙力。这是辛留下的记忆。”

  “记忆?”景止一怔。

  “嗯,我在爷爷书中看过这样的故事。妖力鼎盛时,大妖会在行走过的草木等物上附着妖力,便是所谓的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方才从我眼前闪过的白雾,应当便是他记忆的碎片。”素时说着,示意景止,“跟我来,我们去看看辛的记忆吧。”

  二人在草坪上走了一会儿,便看到一处小屋。屋子不大,是原木搭成的,十分简洁质朴,门前围了一圈木栅栏,栅栏中有一团白色的东西。

  素时“咦”了一声,道:“像是只小白狐。”景止眯了眯狐狸眼,伸手摸上去。他的手落在那团雪球上,却径直穿了过去,什么都没有触碰到。

  “我们虽进了他的记忆,却不能改变任何事情,不过是看客而已。”素时道。

  “哦……”景止点了点头,指指那团雪球,“那不是只狐狸,我们狐狸才没有那么容易被豢养呢。那是只雪貂。”

  素时闻言仔细看去,果然见一个小小的脑袋探出来,长着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圆圆的下巴,看着十分讨人喜爱。她不禁一笑:“真可爱……”

  景止有些吃味地咳嗽了一声:“难道我就不……”

  他话音未落,却听木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走了出来。景止似是吓了一跳,伸手便拉着素时躲到墙后,将她护在墙壁与自己之间。二人距离极近,目光相触,呼吸相闻,一时间仿佛光阴都静止了。

  素时的眸子清澈,映着景止的无双容貌;景止那双桃花眼里,也有一个素时浅浅的倒影。二人这般看了一会儿,素时忽然开了口:“景止……”声若蚊蚋。

  景止的眸子深邃了一分,轻轻“嗯”了一声。

  “你故意的吧。”她声音突然转冷,淡淡吐出这句话来。兔起鹘落之间,已将他弹飞出去。他猝不及防,摔落在地上,抬眼望着她,带着三分委屈七分凄凉:“卿卿好狠……”

  素时无视他——她用的那微末力道,怎能真就伤了他?她转头,望向那个从屋中走出来的少年。

  少年十二三岁,生得十分清秀,头束高冠,身穿道服,做小道童打扮。他的神色天真、无忧无虑,瞧见那雪貂,便笑出了两个浅浅的梨窝。

  这个少年……好像鱼丸啊。

  素时只一眼,便觉心中发闷。昔年回忆,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

  那时的鱼丸也是这样,青春少年,蹦蹦跳跳、欢欢喜喜地围在她身边,叫她姐姐,陪她烹茶,与她一道听那些离奇的故事,看时光如水般流逝。

  而今,她得到了神力,他又去了哪里呢?

  素时的眼神微微发直。景止沉默不言,只安静站在她身侧,替她抵挡着记忆碎片的缝隙里猎猎刮来的罡风。

  有些时候,不必劝,她难过时,他陪着便是。

  那仙童弯腰将雪貂抱起,笑容满面地摸了摸它的头。雪貂是极通人性的,将小脑袋塞进少年的怀中,一副亲昵撒娇的模样。

  景止轻声问素时:“那雪貂成妖后,便是‘辛’吗?”

  素时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那个天真无邪的仙童身上。

  “我能感觉得到……那个仙童,才是‘辛’。”

  景止一时愕然。

  一个气息至纯的仙童,最终怎会成了能席卷八荒的大妖?

  二人身遭的景物变化,绿草繁花尽皆消失,由春入秋,一时草木枯黄,百花凋零。那雪貂还被围在围栏中,身躯变得更加颀长,竟像是长大了些许。它两只小小的前爪搭着栏杆,身躯一晃,便变作了一个年轻少女。

  这少女肌肤赛雪,眉清目秀,是个十分娇俏可爱的美人。她细细看着自己的身形相貌,似是第一次幻化人形,不由得欢喜地咯咯笑出了声。

  这笑声随风荡开,轻轻挠在人的心头,素时与景止二人脸上都不自觉浮现淡淡的笑容。

  ——她定是喜欢那个少年的,二人心中都掠过这样的念头。

  木门又“吱呀”一声打开。那雪貂变作的少女一怔,眼珠骨碌一转,那身子又顷刻变作了雪貂的模样。

  看看她,再看看走出门的少年阴沉的脸色,二人立刻便醒悟过来——定是这少年心情不好,雪貂才想给他一个惊喜。

  雪貂扒着栏杆,轻快地摇晃着蓬松雪白的尾巴。而那少年却无心欣赏,他面色沉郁,望着它良久良久。

  日光渐渐变得昏黄,四周景物渐渐模糊了形状。那只精灵可爱的雪貂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由对着少年撒娇,慢慢变得安静下来。少年终于开口,声音中带着极致的痛楚。

  “对不起,阿雪。我抓你养你,都是为了给我师父治病……我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不能不报。阿雪,对不起……”

  他上前一步,将雪貂抓了起来。那动作依旧小心翼翼,似乎是怕弄疼了她,可她已经感觉不到那其中的温存了。

  少年的眼中慢慢蓄起泪水。他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对准了雪貂的胸口。

  素时的身躯颤抖了一下,立刻背过身去。景止正站在她身后,这一下她的鼻尖刚好顶住了他的胸口。可她一时之间忘了避嫌,只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悲哀冲击着,像一片黑色大海里的孤帆,只能随波逐流而去。

  “他挖出了她的心。”景止轻轻搂着她,低低说道,声音忧伤而低沉,“他挖出她的心,给他的师父治病。他怕她太痛,是一刀致命的。所以,她还来不及告诉他,她已经可以变成一个同他很般配的女孩子了,也来不及告诉他,她其实是喜欢他的……”

  记忆的碎片中,那猎猎罡风突然汇聚起强大的气流,裹住他们的身躯。景止闭上眼睛,下意识地将素时紧紧抱在怀中,保护着她。

  即便她早已是无所畏惧的神祇。

  耳畔,有两个声音隆隆响起。

  一个温柔纤细,却充满怨毒——“你无心,我恨你!下一世,我一定会找你报仇!”

  另一个,却哀恸万分——“阿雪,今生我欠你的,愿以三世偿还。此生我守你坟茔,下一世,下下世,我都会将自己的心赔给你。”

  风卷着二人不断盘旋,最后落到一处平坦的地面上。他们睁开眼睛,面前已不是宽广草原,而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此刻他们正站在大殿之上,身旁是一个须发皆白、身着玄衣的男子。他虽已过耳顺之年,却是身姿挺拔,目含神采,满身慑人的贵气,可见昔日是怎样一个风华无双的公子。

  素时正在打量这人,却听头顶上传来一个媚入骨髓的声音:“听说圣人心有七窍,大王,何不把他的心挖出来,瞧瞧是不是真的呢?”

  她循声抬头望去,却见一个千娇百媚的女郎端坐大殿之上,云髻高耸,珠玉琳琅。她的声音如出谷黄鹂,可吐出的这字字句句,却冰冷如霜。

  素时轻轻蹙眉,转头望向那女郎身旁。一个高大的男子端坐殿上,头戴冕冠,身着龙袍,通身都是天生的帝王之气。

  “圣人心有七窍?”素时身边的景止突然开口。他的目光扫过那皇帝与美人,便重又落回到殿下那须发皆白的老者身上,毫不掩饰好奇之心。素时冷眼瞧他:“你很想见识见识吗?”

  “当然了。我还从未见过七窍之心呢。”

  ——呵,真是只好奇的狐狸。素时心中暗想,若不是个男子,只怕又是一个妲己……

  妲己?!

  素时骤然醒悟,骇然望向殿上二人。那帝王听了美人所言,点头道:“美人说得不错,孤王也是从未见过。”他手摸下巴,似在沉吟。殿下老者怔了怔,苦笑道:“大王,这是要比干的心了?”

  那帝王转脸望向美人,似是犹疑不定。美人向他嫣然一笑,随即便眉目一凝,吐出一口血来。

  这动作柔若无骨,惹人怜爱。可看在素时眼中,偏偏生不出丝毫怜意来,只拿一双眼睛向景止瞥了一下。

  似曾相识啊……

  景止神色十分肃然:“这是装的。”

  “是装的。那美人是纣王的爱妃妲己,传说她的前世,是万狐之主。”素时话里有话,景止却故作懵懂:“那她吐血,是为了什么?”

  “她装作病入膏肓,是为了要一味药引。而那药引……”素时闭上眼睛,“是一颗七窍玲珑心。”

  太监宫女在殿间急急行走,在纣王的咆哮声中,太医仓皇退去。两只狐狸变作神仙,对着纣王一番虚与委蛇,最后说出了素时所说的那番话。

  “苏娘娘之病,唯有七窍玲珑心可救得……”

  一个是心头如珠似宝的美人,一个是事事规劝、烦不胜烦的叔父。纣王当下再次将比干招来,“赐死摘其心”。

  比干口吐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非亡国之臣,君乃亡国之君!”他毫无惧色,横剑插入自己胸口,摘出了自己的心来,弃于阶上。他一时竟没有死去,慢慢步向宫外。纣王早被震得目瞪口呆,竟也没有阻拦。

  不知何时,天际开始飘起了片片白雪。一袭红衣的女子立在不远处的回廊下,她冰肌玉骨,如雪中寒梅。那双对着纣王总是媚意横生的眸子,此刻却是那么冷若冰霜。

  比干不知怎的,突然低低说了一句:“你恨我……”

  “是啊,我恨你。”美人转过脸来望着他,目光空洞,仿佛望的又不是他,“我当真恨你。第一次见你,我就想挖出你的心来。”

  他没再说话,任由那飞雪沾衣染发。这华发是何年滋生的呢?与雪相融,白茫茫一片,像什么动物柔软而洁白的背毛。

  他缓缓向前走去。而她望着他的背影,一时竟然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这是恨吧?若不是恨,又是什么呢?

  素时与景止二人默默跟在比干身后,看着他面如金纸,穿行过大街小巷,最终走到了一处市集。

  “大人,可要买无心菜?”卖菜老妪扬声问道。

  比干沉声回答:“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可不可活?”

  老妪笑道:“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即死!”

  人无心即死……

  一阵大风刮来,吹起他雪白的发。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口中渐渐涌出了血。

  风里,是谁在凄厉地控诉——“你无心,我恨你!下一世,我一定会找你报仇!”

  他,终究是无心吗?

  宁折不弯的背脊,就这样缓缓倒下。素时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不过扶住了一片虚空。

  “这老头儿很好吗?”景止不由得问道。

  素时点了点头:“善而仁义,忠不畏死,得后世代代传颂。”

  “原来如此。”景止轻叹一声,“这是他们的第二世。她报了仇,他给了心……”

  眼前景物又一次旋转起来。斗转星移,第三世的他修炼千年万载,终成一大妖。懵懂初开时,他给自己起名为“辛”。

  随后,他便在边城后山清池,遇见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这个故事,素时与景止二人都是极为清楚的,可如今一路跟随着“辛”的记忆重新行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城墙之上,那少女问道:“辛,你是什么人?”

  辛的心突然跳得很快:“我不是什么人,我是一只千年的妖。但……但我能修炼出人形的,只是如今修为还不够,只有一片黑雾。快了,真的……”

  少女温柔答道:“你不是一片黑雾,我能看见你的心。”

  素时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这世界上,只有你看得到我的心,所以,我的心就在你手里。

  这颗心,我已经欠了三生三世,而今,终于能完完整整地呈给你了。

  他们从记忆的碎片里抽身而出,耳畔那悠悠笛声悄然一变,带了三分期盼,三分宽和,似是在说,今生无缘,但盼来世。

  靡靡情深,因她是秦凰,便从来不只是痛苦,也有豁达。

  笛声渐渐低落,终不可闻。独居妖洞之中的少女走了出来,站在辛曾经站过的地方,看着辛曾经看过的风景。她脸上泪痕未干,却已浮现出了笑容。

  那不是她在秦府时,用于伪装的那种微笑。心自在,则大自在;心有他在,则无惧无怖。

  景止的手轻轻擦过素时脸上的泪痕,他柔声说道:“你看,这不是一个人心凉薄的故事。他把自己的心赔给她,是心甘情愿、甘之若饴的。而她,也献出了自己的真心。这三生三世,该还的,他已还了。下一世,他们便可以毫无芥蒂、幸福美满地在一起了。”

  素时听着,不禁点了点头。景止轻笑道:“你若还觉心意难平,便赐他们下一世能早些相遇吧。你如今是神,虽不能过分干涉人间之事,但撮合撮合,倒还是可以的。”

  素时一怔,她倒是当真还未适应如今这身份。心念既起,她闭上眼睛,只觉无穷神力在身旁萦绕。它们扑簌落下,仿佛一场桃花雨,洗涤着世间尘埃。眼前光芒大盛,出现了一条古旧的小巷。巷中,一个白衣女童和一个玄衣男孩手拉着手,嬉笑着在漫天花雨中旋转呼喊。玩得累了,他轻轻拂去她额上落花,满脸温柔。而她嘻嘻笑着,拿自己的小脑袋蹭他的下巴。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再无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之苦。下一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他们都会幸福下去的。

  这是景止第一个故事,真正的结局。

  离开妖洞,景止见素时神色稍缓,便笑道:“这一路行来倒是无聊,不如我们打个赌吧?”

  素时望向他:“赌什么?”

  “这第一个故事,看似凉薄,实际却情深似海。我同你打赌,剩下两个故事,亦是别有隐情。我若赢了,你陪我一辈子。我若输了,我陪你一辈子。”

  这倒是笔划算买卖,他稳赚不赔。素时盈盈笑道:“这个赌注没趣儿。倒不如,谁输了,便永囚北海如何?”

  景止闻言便是一怔,目光深沉地望着她。

  终究是伤得太深了吗?即便忘了与他有关的事,她却记得一句“永囚北海”。他曾那么冷漠地要将她永囚北海之下,只因视她为心腹之患。甚至只差一点,他便会亲手夺取她的性命。

  而如今,他又该如何弥补?

  “怎么了?”素时茫然望向发呆的男子,尚不知自己的话中有多少已被遗忘的心酸绝望。

  景止摇了摇头,淡淡笑道:“这个赌注不好。我如何都是输。”

  “为什么?”

  “我输,我囚于北海。我赢,心囚于北海。”

  他说完这一句,自顾自向前走去。素时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竟不觉怦然而动。

  去极西郑城的路上,景止未再假装。只是血实在吐得多了,难免气血亏空,仙气凝滞。素时脸上淡淡的,心中却到底忧急,悄悄为他续了两回神力,只是见他还是素日慵懒,却像是实实在在的不适。她心里暗叹口气,只能用神力让马车行得尽量平稳些。

  日升日落,一神一仙。他们虽不必食人间烟火,可每逢市井美食香气扑鼻,总会心照不宣地下车去尝;偶尔去市集买本杂书,闲来一同翻看;或是选购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二人总是有着奇妙的默契,甚至常常不需言语动作,便可灵犀相通。

  景止虽有心弥补,却从未言语逢迎,只是默默陪伴。素时有时觉得,就这样彼此陪伴,不涉情爱,倒也是件快活事。

  到达郑城时,素时特地寻了家酒肆,打了二两最好的酒,并七八种下酒菜满满装了几个盒子。然后她又去一旁的杂货铺,买了给孩子吃的饴糖以及女孩子爱吃的蜜饯。瓶瓶罐罐的一堆,都让景止拿了。

  好端端一个风华无双的白衣公子顿时沦落为人肉架子,左右手满满的都是东西,一副新媳妇回娘家的样子。他们走在街上,几个顽皮孩童还跟在后面笑话景止,他当真哭笑不得。

  “素时,你总该告诉我,这副模样是去哪里?”

  素时回头,淡淡笑道:“去看一个老朋友。”

  她顺着大路向医馆走去,远远便嗅到了药的香味。屋外廊下,一个垂髫小童正在守着药炉熬药,脑袋不时一点一点的。素时走近轻轻推醒他,取了一块饴糖递过去,笑意盈盈:“劳烦问一下,原来的煎药小童在何处?”

  那小童睁开一双睡眼,眼睛眨巴眨巴。素时笑着补充了一句:“那个小姑娘。”

  “哦,你说珍姐姐啊。”小童总算是醒了,“珍姐姐要出嫁了,在家待嫁呢,自是不来了。”

  素时闻言,不由得一怔。去岁那个小童模样的小姑娘,竟也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流光容易把人抛,从不为谁停留。每一个人都在向前,都在改变。

  素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问道:“那廖师傅呢?一切可好?”

  鞭炮锣鼓声中,坐在婚房内的少女轻轻揭起盖头,神色有些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下。一旁的丫鬟一眼瞧见,忙低声呵止:“夫人不可。”

  廖珍被吓了一跳,低头正要放下手,却突然察觉到一缕清风拂面。一个愣怔,她面前的小丫鬟便似被施了定身术般,一动不动了。婚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青衣女郎与一个白衣男子走了进来。

  廖珍被吓了一跳,立刻揭开盖头站起身来,喝道:“你们是谁?!”

  那青衣女子站定,凝目望向她。她立刻便认了出来:“啊,是你!”随即,目光便下意识地向那女子身后望去。

  素时顺着廖珍的目光向自己身后一望,便立刻明白了她是在找谁,心里涌起一阵悲凉,低声道:“他没有来。”

  廖珍有些慌了,掩饰道:“我没看谁啊。”

  素时淡淡笑了笑,不再多问,只道:“廖姑娘,今日是你大婚,恭喜了。我们此番前来,只想问问,廖师傅的坟茔在何处?”

  廖珍嫣红的脸颊一下变得有些苍白。她看看素时,又扭头看向那动弹不得的丫鬟。

  “那是法术,你放心,她不会知道你我相谈的内容。待我离开之后,一切都会恢复如常。”素时道。

  廖珍松了口气,点点头:“说来话长。那日你们一同去了山中之后,带回来个邋里邋遢的野人。你们离开后,叔父让我帮忙打水,让那野人洗浴换衣,弄干净了后,模样倒是十分英武爽利。我悄悄问那人是谁,叔父说许是郑老爷的亲生儿子,是从山崖下头救回来的……那话当真吓了我一跳。后来,叔父便带着他去了郑府。约莫半碗茶后,叔父便空着手回来了。”

  素时一怔:“空着手?”

  “是啊,叔父不过带他到了郑府门口,让他自己对那看门小厮说是从那断崖被救上来的。见那小厮慌慌张张地进去通报,叔父便离开了。他说救人的功劳并不是他的,不过是顺路带回罢了,不该要什么回报。何况,他也已经得到回报了。”

  “什么回报?”景止好奇地问。

  “松香送了他一枝常开不败的合欢花,纪念他的妻子。”素时道。

  廖珍苦笑:“便是那枝合欢花引来了祸端。郑城中一个叫洪照的痞子,新纳一房小妾,疼爱得紧。正是寒冬腊月,那小妾非说要鲜花,可哪来的鲜花呢?他听人说叔父有一枝永生不谢的花,便起了坏心思,找了人诬告叔父,将叔父抓进了大牢。我家借钱使了银子,却不过是打水漂,最终也没救得叔父出来。”

  景止奇道:“这种时候,你叔父还是不愿同那什么郑老爷求助吗?”

  廖珍摇头道:“我去过了,可听门上人说,那位郑小公子已经离开了郑家。他既不在,我便空口无凭,又有什么用呢?”

  她目光落在素时身上,见素时面色灰败、极为自责的模样,道:“不必如此。叔父临终前托我告知你,这件事并不能怪你们。你们是一番好意,错在那个地痞流氓。若人人因为有恶人在而不敢行善事,那他必定良心不安,觉得自己是替恶人推波助澜了。”

  室内一时寂静,倒显得那屋外热闹的爆竹声声越发空洞起来。过了良久,素时才低声问道:“那你这门婚事……”

  廖珍微微垂下头:“叔父去世当晚,那合欢花便凋零了。洪照很是生气,便扬言要我廖家家破人亡。我爹娘那时都是惶惶不可终日,所幸遇到了来取药的范大人。他听闻我的事,十分同情,愿意娶我续弦,替我一力担待此事。”

  素时看着她,心中微微发苦:“廖姑娘,你若是……”

  “我知你想说什么,不过,我甘愿的。”廖珍淡淡一笑,“世事如此,能遇到他,护我一门周全,已是我的幸运了。”她静默良久,忽而问道,“姐姐,你既通法力,或许是知来世的。来生,他会做什么?”

  素时道:“大概,会做一尾鱼,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廖珍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那我也做一尾鱼好了。”

  那笑容掩在层层世俗的脂粉下,明媚无瑕,素时仿佛又看到了昔日那个有着自己的坚持与骄傲的煎药小童。只是片刻之后,笑容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廖珍道:“只是今生,我要在范夫人之位上好好经营谋划,替叔父、替廖家复仇!”

  二人走出新房,一时无言。素时长袖一挥,院子里那暂时停滞的时光便又运转起来。她听见廊下嘴碎的丫头在窃窃私语:“她都可以当老爷的女儿了,当真不要脸……”“哼,真当自己是草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呢,那一副寒酸样子……”

  素时眸光一冷,那两个丫鬟忽然觉得腹中绞痛,着急忙慌地便跑去如厕。景止低低“扑哧”一笑,引得素时诧异地望他——堂堂仙人之姿,胸怀天下,兼济苍生,看她欺负两个凡人,不但作壁上观,还笑出了声?

  他似是知她所想,淡淡说道:“若能护佑天下,我自当尽力。不过在护苍生之前,我想先做一件事。”

  “什么?”

  “护短。”他说着,运起仙力于袖,闭目吟咒。仙力如光似电,直射向那两个离去的丫鬟。

  “从今往后,她们再动一丝背主之念,便会腹痛如刀绞。”

  素时似笑非笑:“这便是护短吗?原来,廖姑娘是你的短。”

  “不,廖姑娘是你的短。而你所有的短,我都会护着。”

  他说完这句,见素时回避般地略略别过头去,也并不多言,只问:“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不必了。廖姑娘这一路,总是会吃些苦头。可她心中有目标,有希望。所以,她定可以好好走下去。”

  素时带着景止,向镇郊荒野而去。沿途风光几多凄凉,她不由得轻声叹息:“没有想到,一枝合欢花,会引来这么多祸端。”

  景止不着痕迹地轻轻转移话题:“那合欢花,生得怎个模样?我还从未见过呢。”

  二人说着话,已经到了断崖之上。素时伸手一指,景止极目望去,便见岩壁上生着长长垂下的坚硬藤蔓,开着零星白色的小小花朵,看上去十分脆弱,却不知是如何在这极为恶劣的条件下生存下来的。

  “花虽不美艳,却有骨气,花枝为藤,坚韧不拔,不做攀附大树的菟丝花,在这绝境之中,也生得自由自在。”素时看着那花静静说道,足下一点,已向着崖底落去。

  景止被她猝不及防的举动吓了一跳,脑中电光石火般地闪过素时跳下升仙台时的画面。他根本什么都来不及思考,条件反射地伸手抱去。坠势极快,他连半分仙力也顾不得使出,竟全凭着一股意念要与她同生共死。

  二人向崖下坠去,景止一只手搂住素时纤腰,另一只手护住她的头部。素时微微一怔,足尖轻点,反手抱住他,落到一块突出的岩石之上。她一边折了几枝合欢花捧在手里,一边向景止解释道:“我是下来摘花的。”

  景止脸上掠过一丝嫣红,嘴唇微微一抿:“我也是。”他的手扣紧素时的腰,温声说道,“你是要带花去看望廖师傅吧?既然如此,用神力摘花便少了几分诚意。跟我来。”他说着,伸出右手拉住藤蔓,就势一荡。

  素时下意识地放松了身躯,随着他的力量向前方的山壁掠去。清风吹来景止身上清冽的气息,与合欢花淡雅的芬芳融合在一起,久未散去。

  景止怀抱着素时,荡到一簇花丛边,让她伸手折下一大簇来,然后手拉着藤蔓,慢慢向上爬去。

  素时看到他白皙的掌心隐隐磨出血痕来,心中不觉一恸。仿佛一扇厚重的门扉被敲开了一道裂缝,投进些许阳光。她抿紧嘴唇没有说话,随着景止登到地面上。他未用仙力,爬得有些疲倦,不禁轻声喘息。她静静望着他,耳边却突然隆隆响过什么声音。

  素时捂住耳朵,望向那断崖的方向。

  小妹的妖力虽没有辛那般强大,却在死去的最后时刻,留下了吉光片羽的念想。

  这一次,她听到了佘小妹的声音,听到了最后一个遗憾,完完整整。

  ——“阿俭,我真想有一天和你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晨曦,在夕阳沉醉的傍晚,在繁星绚烂的夜晚。”

  ——“我真想用跟你一样的眼睛,一起去看看这个美丽的世界。”

  一抔黄土,一座土丘,这便是廖师傅的坟茔了。大概是怕那痞子报复,他的坟茔连一块木牌也没有,于青山之中,显得格外孤单凄凉。素时弯下腰,将那些得之不易的合欢花放到廖师傅的坟头,如此瞧来终于不再那么寂寞,多了一丝温馨与慰藉。

  素时站起身,静静望了一会儿。景止在她身侧轻声道:“看来这个故事,是我输了。”

  素时摇了摇头:“不……也许不是。”

  景止微微诧异地望向她。她眸色深深,涩然一笑:“或许……我也不知道。走吧,我们去郑府看看。”

  川流不息的郑城大道上,车水马龙之地,便是郑老爷的府邸。建筑巍峨,气魄宏大,果然是郑城中最富贵的所在。

  素时走上前,向那门童道:“我来寻贵府主人。”

  那门童模样谦恭,笑容却十分疏离:“姑娘可否告知身份?容我回去通禀。”

  “昔日断崖下,曾救起一个年轻人。”她温和笑道。

  “右眼角有一颗小小的蓝痣。”景止补充。

  门童吃了一惊,再不做姿态,极为谦恭地拱了拱手:“两位且稍候,小的这便去请府中主人。”

  他回身进府,不过片刻,便带着府中主人走了出来。那郑府主人十分年轻,瞧着不过二十来岁,身强体健,眉目端正。他一身灰布长衫隐绣纹样,头上用玉簪梳着发髻,穿着打扮毫无奢靡贵气,却颇有几分素雅。

  “二位,在下郑舍。”他一揖到地,“二位是公子的救命恩人,便是郑家的救命恩人。”

  素时忙摆了摆纤手,眸中掠过一丝好奇:“素闻郑老爷膝下无子,不知阁下是……”

  郑舍笑笑:“在下原是郑府的家丁,昔日去救公子,却功败垂成,老爷难过吐血,性命垂危。夫人眼见不好,便求书和离,带着嫁妆回了娘家。郑家一时树倒猢狲散,老爷临终前将所剩的家业给了我,让我守住郑家,等公子归来。”

  “所以你虽无眼疾,却十分看重能治眼睛的大夫。你是等着有朝一日,郑府公子若带着佘小妹归来,而要重新过上寻常人的生活,便需要名医替她治疗眼疾。”景止摸着下巴道。

  “正是。”郑舍看向景止的目光不觉多了几分敬意,“公子聪慧。”

  景止上下打量他,突然笃定地说道:“你是阿大。”

  郑舍一怔:“是我。”

  素时的眼睛微微睁大,所有的事情突然都能串联起来了。昔日阿大深入蛇妖居所,以火攻之计救出阿俭,结果阿俭却宁死不肯归去,与佘小妹跳下断崖。阿大等人无功而返,郑老爷吐血而亡,临终嘱托他留在此地等待阿俭归来。那希望虽然无限渺茫,却到底有个盼头。随后阿大便改名郑舍,守着郑府,一边打理郑家产业,一边引来能治疗眼疾的大夫。他那“郑善人”的美誉十里八乡远近闻名,不过为了一个目的——

  将阿俭引来。

  素时原本对郑城人口中所赞的郑善人尚有几分好感,但如今知道他是阿大,那好感便消失殆尽了。火攻之计如此毒辣,未给那些蛇妖留下半分活路。可即便是唯一那个对他隐隐露出威胁之意的佘大姐,却也并未真的伤他半分,何况是佘小妹等无辜之妖?在人心中,妖类便永远“非我族类”吧?

  “那后来呢?阿俭回来后,为何又离去了?”素时冷冷问道。

  “他来拿了不多的一些银两便离去了。他说他要去完成心爱之人的最后一个心愿。”

  心爱之人的最后一个心愿吗?

  素时突然怔住。

  “抱歉,我也不知道那个心愿是什么。”郑舍摇了摇头。

  “我知道。”素时脱口而出。

  是的,她知道。

  她知道他为什么抱了必死的念头跳下悬崖,却在最后的刹那抓住合欢花藤,苟且偷生;知道他为什么独自留在悬崖底,风餐露宿,艰难生存;知道他为什么要取出佘小妹的眼睛,安在自己的眼窝里。

  他是盼望着有一天重新回到人世,替佘小妹完成最后一个心愿。

  于是他活下来了,他被他们救下了。他回到郑家,却没有要父亲为他留下的财富,而是带着为数不多的银两,顶着一只人眼和一只蛇妖的眼睛,在世界各地行走。

  在山崖,她听到了佘小妹最后的那个愿望——

  我真想用跟你一样的眼睛,一起去看看这个美丽的世界。

  现在,他带着他们的眼睛,去看人间的风景了。

  素时闭上眼睛,安静地聆听着风里的声音。她看到满鬓风霜的阿俭依旧穿着那粗布衣裳,拄着一根拐杖,向前方眺望。他的年纪已经大了,可记忆还是那么鲜活。他一生唯一爱过的那个女子,在他的记忆中从未褪色过。他用两个人的眼睛,一起最后望向眼前的这个世界,然后,平心静气地缓缓倒下。

  身躯归尘归土,灵魂归于无尽天穹。愿生命轮回,来世,还能同你一起看遍这世间风光。

  只是,那一次,请你一定要牵着我的手。

  “你看到了什么?”景止轻声问道。

  素时还沉浸在那温水一般的情绪中,向他温柔一笑,伸出手去牵住他的手。他一怔,却听她说道:“闭上眼睛。”

  他听话地闭上了那双微微含着笑意的狐狸眼,便看到了素时所见的光景。他一时沉默,只是悄悄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待那预见的未来消失殆尽,素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他紧紧握在手心里。他的表情十分平静,平静得仿佛无知无觉,可手心里却微微沁出了汗水。那一点点湿润的感觉,却一点也不讨厌,反而让她的心微微发软。

  素时轻轻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望向景止:“是我错了,我该多信任他一些的……”

  “‘信任’二字,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最是困难。”景止的神情十分肃穆,“或者,你可以从点滴做起,从最基本的做起。比如——信我。”

  素时转脸望向景止,嘴角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她抬起一只脚,狠狠地、准确无误地踩到了景止脚上。

  若是寻常之力,以他的仙身定无所感,因此她运了神力,力拔山兮气盖世……

  风华无双的景止上仙瞬间脸涨得通红,口中憋住一声闷叫。素时轻勾嘴角,又转头看向一旁早已看呆了的郑舍。

  “郑舍,救了你家公子的,便是这位景止上仙。”

  郑舍一听“上仙”二字,惊得眼睛都瞪圆了,躬身就要下拜。景止的眼睛也瞪圆了,用眼神示意素时——明明是你自己做的,别因为不想受人之礼就赖给我啊!

  素时并不瞧他,虚扶了郑舍一下,向他道:“不必拘泥于这些世俗礼节。上仙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他行善,亦是希望人间多些行善之人。你往日虽是为寻公子,却也是行善积德,日后莫要放弃。”

  郑舍一迭声地道:“是是是……”见二人转身离去,他只觉一双璧人极是仙风道骨,不禁遥遥下拜。他再抬起头时,二人已经走得很远了,仿佛眼前那并肩离去的一男一女,一个身材高大,身上穿着宽松灰袍,袖管捋起,露出紧绷的肌肉;一个娇小娉婷,行路时纤细的腰肢扭动,如弱柳扶风。他们肩并肩,手挽手,无限缠绵,不尽欢喜。

  这是……

  他揉揉眼睛,再定睛看去,却又是两道白衣的身影。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已然消失不见。

  郑舍痴痴望着,恍惚光阴倒转,他又变成了昔日那个阿大。他站在流水般的人群里,思念着那个月夜中嘟着红唇的少女。小红、母亲、良田房屋,与她相比,他选择了后者。而现在,他留在这里,守着偌大家业,却不过想要等她回来。

  他舍弃一切,而终不可得。

  他也成了一个笨蛋呢。

  这是景止第二个故事,真正的结局。

  马车隆隆前行,一路向北。景止瞥向坐在车内安静看书的素时,微微嘟起嘴来:“不公平。”

  素时翻了一页书卷,随口问道:“什么?”

  “你一路上经历了那么多事,松香全都知道,可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不公平。”

  素时抬起头来:“松香在茶摊里不是说了那些故事的后续了吗?”

  “可我只是知道个大概而已。就像廖师傅的事情,都是靠我自己聪明才七拼八凑出来的。”景止道。

  素时瞥他一眼,合上书:“好吧。你想听什么?”

  “就给我讲讲下一站北国妖地的事吧?”

  素时沉默了一会儿,一阵寒风吹来,将马车的帘幔吹起。时节已近炎夏,可周围那酷寒之意,却随着离北地越来越近,而越来越明显。

  景止一怔,忽而化作白狐,躺在她身侧。两只乌黑的眼睛凝望着她,仿佛在说:“来呀,我是软乎乎暖洋洋的手笼哦。”

  素时不禁微微一笑,将白狐抱起放在膝头,一双微带寒意的玉手塞进了狐狸暖烘烘的肚子下面。

  景止想,还好脸上有毛,不然,这一刻只怕脸已红得能滴出血来……

  素时静静地给景止说起北地之事,说起他们被黑狼妖包围,说起黝勤将她抓住,撕裂她的衣衫,打断她的腿骨。

  她的声音十分平静,在一个神心中,这些苦痛都不值一提。可景止听着听着,尾巴尖儿便绷直了。他尖锐的利爪不敢伤到素时,便抓在了自己的皮肉上,立刻划出了道道血痕。

  听到最后鱼丸救下素时,他怔了怔,忽然化作人形,一把将她抱进怀中。素时一怔,问:“怎么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喃喃重复,颠来倒去,只有这三个字而已。

  对不起,我不在你身边。

  素时沉默一会儿,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这一刻,她感觉到他的真心,不是伪装,不是故意。

  她轻轻说:“谢谢。”

  谢谢你为我的痛而痛。

  可这又是多么生分的一句话,景止心中弥漫过一阵冰冷的绝望。

  是不是我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他不敢问,怕听到的那个答案他无法承受。他只是轻轻拉开素时,望着她的双腿,想碰一碰却又怕伤到她:“他伤了你哪里?还疼吗?”

  “不疼,早已好了。”她说着浅浅一笑,素手一翻,变出两件厚厚的大氅,“披上吧,我们到了。”

  北地之冷,如上次来时一样,不曾消退分毫。

  素时撩起帘子,望着车窗外,眸色浅浅。她忽而出声问道:“你觉得,世间最绝望之事,是什么?”

  景止深深看她,回答:“世间最绝望的滋味,我已经尝过了。”

  素时似乎没有听到,喃喃说道:“我曾见过一种绝望,不是自己身死,也不是护不了心爱之人,而是以为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失了希望,杀了自己的心爱之人换得苟延残喘。偏偏此刻方知,二人其实已经安全了。”

  “是那黑狼妖黝晖吗?”

  “是啊,就差一点点。那时候,狼族首领黝勤与其他狼妖都已没有还手之力,只要他再晚一点点对白兔妖动手,他们其实都可以活下来的。为什么偏偏是那个时候?他扒她的皮,啖她的肉……”素时神色怆然。

  “我曾为狐妖,许多妖类天性,是极难控制的。”景止解释,“就像凡人的爱憎贪嗔痴一般,只有修行高深之人,才能真正不为其所困。在狼眼中,兔是食物。他爱上她,日夜与她相伴,要控制自己的天性已属不易。在危难关头,控制自己更比寻常要难上千百倍。又或许……”

  “又或许,他也另有隐情,是吗?”素时轻轻一笑,“好,我会试着去相信。”

  景止望着她,不禁也跟着扬起嘴角,暂且将心中锥刺般的疼痛抛诸脑后。

  他们穿过荒无人烟的山川平原,经过仙界布下的巨柱结界。望着那凝聚着无数仙力的雕花石柱,素时轻声叹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将妖类困于一隅,也并不是化解危机的良策。”

  “何不解开封印?”景止问。

  “待我先去妖界瞧瞧吧。”

  北边的一片腹地之上,远远便可看见,那荒芜贫瘠的土地又长出了零星嫩绿,一个个人影穿梭其间,奔忙劳作。他们的模样虽然消瘦憔悴,可背脊是挺直的,眼中也充满了希望。

  “他们……都是白兔妖?”景止不由有些吃惊。

  “是啊。北国之地,妖力充沛。这里极适合妖类修炼,所以仙界才视为心头大患,祭出封印。”素时道,“好在,他们终究是活了下来……”

  一个大腹便便的妇人正在浇灌草木,见到他们二人走近,不由得问道:“你们是……”

  “我们是白灵与白月姐妹的朋友。”素时答道。当初自己在山洞中见到黝晖啃噬白月时,洞中不知有没有人记得自己的容貌。大抵是不记得了吧,当时那洞中弥漫着无穷无尽的绝望,谁还留心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素时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从绝望到如今充满希望,他们靠的是什么?

  “原来是巫者姐妹的朋友……我们一族能存活下来,多亏了白月。”妇人竟是直接回答了素时心中的困惑,给了她一个她从未想到过的答案。

  多亏了白月?

  可是,当时白月不是已经身死了吗?

  似是看出素时脸上的疑惑,妇人徐徐道来:“当时黑狼族入侵,白月与她的黑狼妖相公回来,说是不愿撇下族人,独自求生。”这么多岁月过去,她提到“黑狼族”这三个字,身躯依旧抖如筛糠。

  “那时我们躲在那洞穴之中,白灵用最后的法力竖起了结界,却已维持不了多久。她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说她妹妹白月身上有着不输于她的灵力,只要解开桎梏,我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们等啊等啊,白月终于突破了桎梏,可那灵力太强,她从未施展过,竟是被压得气都喘不过来,更何况是施展?我们眼见着最后的指望破灭,一个个绝望到了极点,便离开了石洞。我们想着左右也是最后的一点光景了,便留她与那黑狼妖相公再说几句话吧。”

  素时心里慢慢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那后来呢?白月她……如何救了你们?”

  “我也记不得过了多久,反正一直都是迷迷糊糊、浑浑噩噩地等死。后来,我突然被人叫醒了,一看,是白月。她说,自己已经能够使用灵力了,我们都能活下来了,让我们跟她走。”

  素时的眼睛微微睁大,心中慢慢罩上一层严霜。

  原来,是这样吗……

  “当时,大家都没什么劲头,都等着死啦。可是白月把我们骂醒了,她像变了一个人,原来总是怯怯弱弱的,那天却像她的姐姐一样威严。我们都像被冷水浇头,马上就清醒了。大家一起走出洞穴,万幸那些狼妖们都已经被路过的好心仙人打倒了。虽然我们也没什么力气,可是有巫者的妹妹在,就好像有了主心骨。最后,白月杀了那只头狼,大家合力把剩下的狼妖圈禁在了合谷。”

  素时抿了抿唇,问道:“白月她现在何处?”

  妇人双臂伸展:“就在这里呀。”

  素时和景止不由得面面相觑。妇人笑了:“白月将自己埋在了这片土地,与她的黑狼妖相公埋在一起。她的灵力滋润着大地,让万物重新生长,荒凉变为繁荣。”

  她哪里都不在,可哪里都有她。她像自己的姐姐一样,虔诚而沉默地守护着自己的种族。

  “哼,一个个口中都是白月、白月,白月到底有什么好的?!”一声乖戾的苍老女声突兀地传来。素时等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个佝偻老妪冷冷地望着他们。

  “那是白月的姑母。”妇人小声道。

  姑母……那个景止的故事中,失去了丈夫与儿子白归的可怜姑母?

  姑母挥舞着手臂,模样愈发疯癫起来:“哼,你们没看到白月杀那狼群头狼时的样子,浑身是血,哪还像我们白兔族之妖,简直就是另一头狼!”

  妇人轻声嗫嚅:“白月杀头狼的时候,我瞧见了,她眼睛里还有眼泪呢。”

  “哼,那又如何?!既然有灵力,为何不早些使出来?若早使出,白灵不会死!我的丈夫儿子,都不会死!”

  “住口!”

  这一声轻斥一出,空中突然卷起猎猎疾风。白月的姑母震惊地望向素时,望向这个长发披散于风中、突然露出真容来的女子。

  她太美,美得天下无双。那精致到极点的五官,那温腻的桃花花钿,明明是平顺的、柔和的,可此刻竟显露出无与伦比的威严来,让白月的姑母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

  姑母当年畏惧狼妖,不敢再提为亲人报仇之事,如今也不过是瞧着白月听不到,发几句牢骚话而已。见素时动了怒,她再不敢多说,瑟缩地低下头去。

  “呵,你只会低头。旁人替你出头,你便怪她为何不早些救了你的亲人。可你看不到她付出了多少,他又付出了什么。”

  素时的宽袖一扬,风卷尘埃,将姑母一并卷起。她慌得手脚并用,可那微末妖力却如何与神力抗衡?

  “我将你囚于北海之下,你好好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若要寻仇,你不必找别人,找我素时便是!”

  她说着话,劲风已将姑母送走。那兔族妇人呆呆地看着素时,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要替她报仇吗?”景止微微扬眉,双臂抱于胸前。

  “不不不,我只是想问问……姑娘所说的‘她付出了多少,他又付出了什么’是什么意思?”妇人喃喃问道。

  “他不想让你们知道,我不会拂他心意。只是……白月与黝晖,都值得你们永世敬重。”

  素时说着,已经转身离去。

  景止见那妇人依旧诚惶诚恐,摆了摆手:“不必担心,她最是嘴硬心软。方才她已将神力注入地下,日后此地蓬勃欣荣,你们也可安居乐业了。”

  “神……神?”妇人口中结巴起来。景止眯眼一笑:“是啊,她是天上地下唯一一个神。”

  也是天上地下,唯一一个我所爱之人。

  景止追上素时的脚步,笑意盈盈:“让我猜猜,你在难过什么。”

  “我何时难过了?”素时看他一眼,“只是替他们不值罢了。”

  “那就让我猜猜,白月明明已经被黝晖吃了,为何又会重新出现,带领白兔族从黑狼族口中存活下来。”

  素时一怔:“你猜到了?”

  “是啊,还记得我讲过的故事吗?仙界与人间,都有着规范的律例与约定俗成的道德准则。但在妖界的领土之上,信奉的唯一一条规则,便是弱肉强食。对于黑狼妖而言,白兔妖不单单是食物,更能视其修炼的时间长短、身上妖力的大小,为捕食者增加自己的修为。”

  素时点了点头。

  “所以啊,黝晖眼看着白月无法施展灵力,而白兔族也已经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会让他肝肠寸断、生不如死,可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要为心爱的人做这件事。在白月心中,族群重于自己的性命,否则在白兔一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她便也不会带黝晖回来。”

  景止说着,脸上微微露出痛楚之色:“他没有告诉白月,因为这个计划太过残忍。他将她一招毙命,让她免受那么多痛苦,然后,扒下她的皮,用以变做她的模样;啖了她的肉,只为拥有她的灵力。他变成了白月,因为若无巫者的妹妹作为领袖,白兔一族即便面对已极为虚弱的黑狼们,也没有一战的勇气……”

  素时又点点头:“他用白月的血,与我换了一块肉,是因为他再不吃肉,便没有丝毫力气了……”

  她一边说一边向前走,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住脚步,回过头去。

  景止望着她,神色宁静。只那双漆黑的眼睛,仿佛波涛汹涌的大海,暗藏了无数让人惊心动魄的漩涡。

  素时平静地说:“我早已经不痛了。”

  景止也平静望着她,回答:“可我还痛。”

  素时的目光一敛,低下头去。景止淡淡笑了一下,仰头望向前方的镇妖石柱:“这结界,该撤了吧。”

  “你不怕这妖类的福地再开大门,从此妖类更加强盛,与你们仙人为敌吗?”

  景止深深看着素时:“我只知道,我为狐时,也曾吃过许多兔子。林间天生便有这样的规矩,没有兔子吃草,则草木过分旺发;没有狐类捕食兔子,则兔子过分繁衍。天地轮回,皆有规律。若无恶,何来善;若无妖,何来仙?真让他们太平了,便也不过是一番钩心斗角而已。”

  素时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她屏息凝神,双手合十,将体内神力汇聚于指间。面前巨柱上的封印渐渐在她面前成为实体,仿佛一张被风吹起、扑簌翩飞的薄纸。神力化为一只无形之中的大手,轻轻将那薄纸撕去。

  一瞬之间,凝于边界的妖气向外弥漫,慢慢如水一般,漫向结界之外。

  “妖界所剩,已是老弱病残。但愿这一次,能让一些妖类寻到一处新的栖息之所。”

  景止看着素时,微微笑着。他想起那年翻阅蒲爷爷的故事时,看到素时的朱批。那时他便觉得,彼此心意相通之感,是那么奇妙而美好。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沿路归去时,景止脸上笑意盈盈:“素时,这个赌,是我赢了。”

  三个看似美好的故事,却有着看似凉薄的结局;三个看似凉薄的结局,却有着最最不凉薄的真相。

  “是,你赢了。”

  素时眸子中含着浅浅笑意,望向景止。那笑容似三月春风,美得不可方物,却让景止的心一下沉入冰窟之中。他忽然觉得,她像一阵掠过自己的生命,又骤然消失的飓风,自己永远也抓不住她。

  景止的直觉竟那么准。

  “景止,谢谢你陪我走了这一路,让我知道了这些故事背后的情深义重。那么,就此别过吧。”

  “就此别过?!”景止的眸子微微一眯,竟染上了几分赤红,“何为别过?为何别过?”

  素时平静地回答:“我要去一趟北海。”

  “北海?!”景止不怒反笑,声音渐渐变得冰冷,“你要去北海?为什么,就因为我曾要将你囚于北海之下吗?!你这样翻来覆去伤你自己,伤我,究竟有何意义?”

  素时微微一怔,道:“不……”

  景止的眼中赤红之色更盛:“素时,忘记你是我的错,可我亦情非得已!我陪在你身边,一日一日过去,只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告诉我,你是否还能接受我?是否还能重新回到我身边?”

  素时望着他,眉心一蹙,将掌心神力向景止灌输过去:“你冷静一下!心神骤乱,会走火入魔的!”

  “无所谓!”他清冷一笑,“你不要我了,我是什么又有什么干系?”

  素时却不理会,继续将神力注入他的心田。

  “景止,我为神,你为上仙,这样不好吗?何必拘泥于小小情爱?我爱天下,便也爱你……”

  这个刹那,一句冰冷的话语突然击中了景止的胸膛。

  天道好轮回。

  景止突然明白了素时在升仙台上时所经历的绝望。他因为懂了自己,便也懂了她;因为懂得了她的绝望,所以更加绝望。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素时的手臂,仿佛金钩铁爪一般,令她一时竟无法动弹。

  “景止?”素时一愣之间,他已经欺到面前。她对上一双红得几乎要流出血来的眼睛。那目光中的悲凉绝望,竟让人难以逼视,她垂下视线,却看到两瓣同样鲜红的嘴唇。

  他的唇与她的唇离得很近,近得只要再靠近一些,就可以贴上。她心里不知怎的,竟像生出了一层浅浅绒毛,有些痒。她恍惚想要流泪,可那个想要流泪的人又似乎不是她,只是回忆里某一个瞬间的自己。她一时陷入了过去与现在的迷惘之中,脸上竟毫无反应。

  这份毫无反应,却是压垮景止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再不迟疑,近乎蛮横地揽过素时的纤腰,将她死死扣在怀中。微一低头,他便触到了她柔软的红唇。

  第一次被她吻,是为躲避乘虚,他心中情意初萌,是微微甘甜的;第二次吻她,是明了心意,却要逼她遗忘,他心中有甜有涩;而这第三次,他心中涌起的,却是无尽的苦楚。

  他们明明彼此相爱,为何永远输给命运?他为妖时,她是人。她为妖时,他升为仙。而现在,她成了神。

  便是亵渎神女又如何?

  景止狠狠地吻着素时,在她唇上辗转。她的味道依旧甜美青涩,像她泡的清茶一般,久久滞留于心田。她纤细的身躯贴合着他的胸膛,每一次呼吸都保持着相同的频率。她是上天赐予他的,只属于他……

  也不知多久过去,景止轻轻地向后退了一步,松开了环抱素时的手。他静静望着她,望着她嫣红的嘴唇和平静的神色,忽而展颜一笑。

  “去吧。”

  素时脸上终于有了表情,那是淡淡的愕然。

  “不是要去北海吗?去吧。我就不送你了,我也另有事要做。便如你所言,就此别过吧。”

  景止的神情骤然变得无比淡漠,仿佛刚才拥着她吻着她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他扬唇笑了一下,转过身去,白衣翩跹如蝶。他停在原地未走,只是背对着素时,那背脊笔直如出鞘的剑,仿佛再不会为什么动摇半分。

  只是素时却看见,一滴清泪落在他白玉般的足所蹬的木屐上,溅在一朵不知名的野花花蕊上。

  仙人之泪,是有灵力的。那花瞬间开放,芬芳吐蕊。它弱不禁风,轻轻摇曳,瞧来竟令人觉得孤独凄冷。

  素时恍惚觉得,自己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某些情绪。她转过身,足尖一点,顺着风儿便向北海的方向直掠而去。

继续阅读:第十四章 此爱尽终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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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界情说·桃花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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