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逸寒死后第二天,璟病倒了。优弥把她送到医院。连续几天,她都在高烧昏迷中度过。稍一好转,她立即跑去看小卓。出事那天小卓的心脏病发作得很严重,幸亏抢救及时,才脱离了危险,已经没有大碍。只是他的目光总是看着一处发愣,也会落下伤心的眼泪。更加依恋璟,总是抓着她的手,让她的手指去摩挲他的额头,他的耳垂,他的手心。
“小姐姐,”小卓坐在病榻上扬起脸看着璟,“你是不是觉得生活充满愚弄?那天你回来,我以为一切就此好起来了,我以为我很快就会获得幸福。可是真相不是这样,完全不是。”
“是的,他们一定是搞错了。你知道么,小卓,陆叔叔已经答应我了,亲口答应我,他说会为了我们振作起来,我们要重建一个温暖的小家,他真的是这样说的。可是他们就这么把他带走了……我才和他重逢了一天呵。如果我知道是这样,我一定不会躲他两年的,我如此又都是为了什么呢……为什么不能给他多一点时间,为什么留下那么多那么多遗憾?”璟前一秒还十分平静,说着这些话忽然就变得激动。
“ 那么为什么我们还要继续屈辱地活下去,被生活愚弄?”小卓问璟。他终于这样问了,这个关乎为什么要活下去的问题。璟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在陆逸寒走了之后的这些日子里,再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换来她一丝一缕的激情。每天她在做着什么?接受优弥的安慰?机械般地吞咽着食物?失神地流着眼泪?璟被生活愚弄了,可是她无力还手,时间拖着她勉强地向前走。然而事实上她仍旧沉湎于那个下午,她抱着食物和鲜花赶回来做她有生以来做过的第一顿饭。她也仍旧不能走出那个前夜,他温存地抱着她入睡,她那么强烈地感到自己作为女人的欲望。他是她一直以来的全部的梦,唯一的家园呵。
所以现在当小卓问起,璟以为她根本无法回答,可是令她自己都吃惊的是,她居然非常坚定地回答他说:
“活着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强大起来,等我们足够强大了,我们就可以转而羞辱和愚弄这世界。”璟回答得是这样咬牙切齿,她才忽然知道,原来自己内心已有那么多的怨恨。
小卓微微地抬起头,用迷蒙的眼睛看璟。他仿佛一瞬间被她的话说服。他或者也愿意不动声色地留在这世界上观望。等待反击的机会,可以羞辱、愚弄这世界。
大约是陆逸寒离开一周之后,璟离开了医院,回到桃李街3号。小卓仍在住院,她打算拿些换洗的衣服给他。璟让优弥陪着她,因她感到没有勇气回到那里。这是家,这是等待或期待的地方,可这也是他的遗宅。
璟和优弥来到桃李街3号,却发现大门换了锁。她们都进不去了。璟感到十分惊讶,却立刻想到应该是曼回来过了。璟有不祥的预感——她一定收走了这房子。
璟和优弥开始坐在大门口等。夏日午后,太阳炙烤着地面,这样坐着,就感到脚底在不断升温,好像有巨大的热流要把人从地面顶起来。璟坐在那里,眼睛平视着发愣,一言不发。优弥起身跑到对面的小超市买回大瓶的冰冻矿泉水以及新鲜的李子。优弥执意要璟喝水吃李子,担心她刚刚痊愈又因为天气炎热昏过去。璟也不接水和水果,仍是那个姿势坐着,双手抱着膝盖,咬着牙齿,内心像是在度过一个难关。
“很恨你妈妈吧?”优弥重新在璟旁边坐下来,咬了一口李子。
璟听到“妈妈”这个词,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身体轻轻动了动。璟当然恨曼,倘不是曼的离去,这个家怎么会坍塌?但是她同样也气陆逸寒。为什么陆逸寒不能为了她和小卓好好地活下去?难道她和小卓对他都不重要吗?而那个她和他那么靠近的夜晚,他的眼睛里分明有一种灼亮如爱情的东西,难道那是假的吗?为什么他就是不肯给她希望,从前不能,让她远走,现在还是不能,她好不容易回来了,他却走了……这场她和曼的战争,她彻底地失败了。陆逸寒到最后,都是爱着曼的。
优弥看到璟紧闭双唇,只是缄默,便又安慰道:“其实有个人恨着未尝不是好事。你不觉得有个人恨着,心里就不会觉得空吗?以前我在西饼店打工,有个长着龅牙的姑娘总是找我的麻烦,我偷吃一块小点心她也要打小报告。我就特别恨她,每天和她打架,偷吃了没有被她发现,我就会洋洋得意,一天都会有好心情呢。就这样,我在西饼店干得很带劲。后来她不干了,一个下午我偷着吃下了一大盒子曲奇饼,然后我觉得再干下去也一点意思都没了。”
璟微微侧过头去看她——优弥还是很懂得她的。这些日子以来,璟似乎并不仅仅是以不舍的爱来维系着生命和生活,还有恨。妈妈,是她把璟带到这里,可又是她,毁了这里。璟现在站在这里,不知道该进该退。对妈妈的感情,已经宛如身体上的一块死皮,再也不会滋生新的细胞,哪怕你用锥子去刺它,用刀去划它,也不会感到痛楚。只有这恨早已在那里,一直在,像是一柄高高悬挂的剑,夜色阑珊的时候,她总是会和它对峙。
其实恨也是一种缘分。就像璟和她的妈妈,她自生下璟就憎恶璟,而璟在成长中,终于也生出一份相当的恨来回馈她。她们之间所有的感情,用恨连接,倘若不是这份恨,她和妈妈怕是早已成了陌生人。
璟喝了一点水。优弥就开心得笑了。璟已懂得给那关爱自己的人多些安慰。
一直到天黑,璟终于看到曼的车远远地驶过来。她站起身来。优弥也随之站起来。
这是三年之后璟再次看到曼。曼也看到了璟,于是让开车的那姓郑的男子停车,她走了下来。她看着璟,惊呆了。眼前的女孩,她几乎不敢相认:
璟穿了一身黑色。黑色的半袖阔领丝织长衫,露出她那两根格外出色的白生生的锁骨,衣服很轻,下摆随风飘舞。而黑色的长裙也是一番飘逸的姿态,下摆是漫不经心的参差的蕾丝。衣服有几分萎败的气味,和她现在瘦削的身体恰是格外相称。穿着黑色很多条带子的凉鞋,身体微微倾斜地站着,倦怠却又有着当仁不让的矜傲。现在的她有一张尖尖下巴的脸,因着得病和营养不良,脸色纸白。而她那双长而大的眼睛,有着格外分明的瞳仁,令她至为出众。嘴唇带一点苍紫,可是却使人以为她特意配以如此颜色的口红,正有意想不到的美。
曼已经来不及掩饰,她的脸上流露出因妒忌而诱发的苦楚。这是她的女儿,她厌弃她鄙夷的女儿。她一直以为,这女孩得不到她身上的一点美丽,她是一个失败的产物。可是她错了,三年不见,她已然变成一个美得眩目的姑娘。她也只能在心里苦笑,感叹时光之神妙。
而璟,也是在用直接而锋利的目光看着曼。她仍是美丽。瘦的身体,光滑的皮肤,柔媚的姿态,完全超越了她的年龄。她穿着一件冷紫色大幅下摆的连衣裙,连衣裙刻意地束腰,敞开的领子里面也露出她美好的锁骨。她们的锁骨是这样地相像,像是一棵树木上嫁接出了新枝。可是璟觉得她仍是有变化。大抵生活并不能总是尽如她的意,看起来已经没有了从前和陆逸寒在一起时的神情淡定坦然。衰老也是有一点的,嘴角不似从前那般上扬,轻微地坠下来,或者也是没有了从前的那般自信。
璟走过去。那车里的男人很知趣地开车从她们旁边经过,先回到院子里去了。璟和曼仍旧站在门口。璟走上去,问:
“你为什么把锁换掉?这房子不是你的,它是陆叔叔的。你已经离开。”
“这房子是我的。从前你陆叔叔就把它过户到我的名下了。你们必须搬走。”她说话也是淡定,似乎早想到有一天会和璟对峙。要说有什么没有料想到的,大抵是璟现在的样子让她很是吃惊。
“不可能。你没有权利这么做,小卓是陆叔叔的儿子。”璟气得发抖,嘴上强硬,可心里已经觉得希望渺茫。想到最后自己和小卓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璟心中狠狠地疼了一下。
“你可以去问律师。”曼说。然后她从璟的身边走过,轻轻地擦过璟的身体。
曼走进了桃李街3号的庭院。她此时内心很不平静,看到这个她一直厌恶鄙弃的小女孩已经长大成人,变得如此美丽,她忽然觉得,这是不是报应……对陆逸寒的死,她也不是不伤心的。她曾深爱过他,也深知他的爱远胜于她。离开陆逸寒当然完全是为自己,她那么害怕失去已经到手的奢华。她想着也觉得一阵心酸,然而一切终究不能回头。曼觉得生活便总是这样一环扣着一环的,有时你决定的是一步,可是却会牵连到所有此后的路,便再没有可能重新开始。
这便是曼和璟的不同。曼每次都能把自己的情感压下去,让她拥有的物质的东西来做出判断和选择,但是璟不能。璟总是用她的情感来作决断。
我们走吧,璟深知要不回这房子了,蹙着眉转身,淡淡地扶住优弥的肩。优弥正愤懑地看着远去的曼。
她们缓缓地背向桃李街3号离去。璟听到大门合拢的声音,她想,那一切眷恋,都被关合在里面了。
璟和优弥去了桃李街尽头的一家咖啡店。优弥给璟买了热的牛奶,姜味饼干。优弥说,“你可以去我那里住——我刚刚租了间屋子,小卓出院也让他过去住。只是有些远,他上学可能不太方便。住满这个月我们就再找合适的房子搬走。”璟不说话,也觉得她是唯一可以依赖的人,却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只是低头喝牛奶。一直坐到天黑,几次优弥提醒璟该走了,小卓尚在医院,可是璟仍旧不说话,也不起身离开。于是继续这样坐着。把盛着牛奶的杯子抱在手心里。直到牛奶冷去,只是看着,却咽不下一口。优弥于是再给她要一杯热的。
天已经彻绝地黑了。咖啡店里出售简单的晚餐,加热过的三明治以及松饼,空气里弥散着甜面粉的香。璟忽然对优弥说:
“优弥,我想去桃李街3号看看。”
“你要做什么?”优弥愣了一下。
“我只想再看看那房子。想拿一幅陆叔叔的画走。现在我一点关于他的东西都没有。这对我和小卓都是不公平的。我得去,我得有一点他的东西。你懂不懂?”
“嗯,嗯。那么怎么进去?你妈妈肯定不会让你进去吧?去求她?”
“我不会再求她。我知道一面很矮的墙。”璟说。
璟的确是太想念那房子里的东西了,那些和陆叔叔息息相关的东西,那些盈满他味道的物件。所以璟终是决定再回去看看。也不管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方法。
桃李街的后面是一个小山坡。她们绕到后面的时候已是半夜。那的确是半面不高的墙,只是因着很少有人知道确切位置,所以很难翻过小山坡找到。可是璟和小卓曾绕到这里来“露营”。房子里的灯已经都灭了,他们应是都睡了。她们就开始垫些大块的石头,优弥先扶着璟站了上去,并没有费多么大的力气,就站上了那墙头。璟探下身子一跳,就进入了院子。优弥瘦小,擅运动,很轻易就进去了。她们一直摸索到门。璟有些忐忑,心中祈祷但愿里面这扇门的锁不要也被换掉。她小心翼翼地掏出小卓的那套钥匙,插进锁孔。扭转了一圈,门动了一下,就被她推开了。
璟和优弥进了门。璟带领着优弥摸索着前行。她很清楚地形,即便是在这样的黑暗中,仍是可以辨清方位。璟想去画室。璟曾一次一次偷偷地溜进画室看陆逸寒的画。她牵着优弥的手,径直来到一扇门前。这门也是上了锁,可是小卓的钥匙仍是可以打开。她们进去,关上门。璟打开灯。
终于又回到了这里。这房间里已经变动了很多,应是被曼他们整理过了。地上凌乱的颜料,丢着的排笔都不见了。陆逸寒的那些画也都不见了。只有原来的陈列柜仍是在。璟一阵心酸。走到陈列柜前,上面的大片玻璃隔屏里面是唐三彩,银器,瓷器。每个大抽屉里都放着不同的物件。璟从下面的开始一层一层打开寻找。有卷着的字画,有折叠扇子。璟没有找到陆逸寒的画,失望至极。忽然璟看到一块靛篮色的缎子裹着的长条在那个抽屉的最里面。那缎子看起来很熟悉。她拿起它,打开,里面是一幅卷着的中国画。璟打开,看到它正是从前陆逸寒拿给她看的,他至为喜欢的那幅山水。璟一直记得他拿给她看,说这是他最喜欢的画,画面上是淡薄的远山,青色的静默的水以及坐落在山脚下的草屋。那山高而直入云端,草屋环在云朵之间。他曾抚摸着这缥缈的房子,对璟说,去这样一个地方住下来,多么好。他说的时候眼睛里溢满光辉,那是多么久之前的事,而现在,他是否找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栖身下来?他是否已在这样一个白云缭绕的地方住下?璟手抖了一下,却仍旧紧紧握住那幅画不放。仿佛她的陆叔叔已经进到了这幅画里,这不是画,这是一扇门,从这里可以走进去,走到他的那个世界。
有一种强烈的潜意识在指引着她,令她那么执着地想要回来看一看。然而此刻她站在画室里, 打开最上面的一格抽屉,看到那个熟悉的铜制相框的时候,她便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来了。那沉甸甸的铜制相框里面,丛微还是笑意浅浅,还是那少女皎洁如月光的脸颊。这镜框里压住的人,好似不会老一般,仍旧在最好的年华里向外眺望。
璟轻轻地用手指抚过镜框上丛微的脸。一层尘埃簌簌地落下来。她感到很心痛,想起从前陆逸寒总是隔一段时间就来擦拭这相框,从来不会让她的脸落满尘埃。璟用手指一点点拂去丛微脸上的尘埃,她好像听见镜框里的女子发出了一声叹息。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璟忽然想起这两句。而这屋子里仍旧有他的味道。这味道和她如此接近,好像他就在她的面前,近得就像那个他们在一起的夜晚,她跪坐在他的椅子旁边,仰面去看他。
璟拿到镜框,便觉得不必再寻找什么。她要的东西已经足够了。
璟和优弥原路返回。却在院子里找不到那么多砖石垫起来,以便翻越那道墙。后来好不容易找来几块石头垫好,璟先翻过去,优弥翻越的时候石头却忽然塌了下去,发出一片哗啦的声音。声音很响,璟看到二楼的一盏灯亮了起来——里面的人听见了动静。好在优弥已经越过了墙。她跳下来,她们飞快地奔跑。
夜色下她们大步奔跑。没有人追上她们。璟抱着画和镜框不停息地跑着,大口地喘气,终于痛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