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胖女人名叫张红芬,自称是淮阴楚州人,说话夹杂着楚州人的口音。她总疑心卫家人似乎藏着什么样的惊天大秘密。可怎么都找不到证据。再加上出入大杂院,这王大友总不经意就瞄着自己,好像是……看上自己了?!张红芬美滋滋的,她虽然长得不是什么国色天香,但是环肥燕瘦,各有优点,特别是现在这个年头,喜欢胖女人的男人一抓一大把。她还挺自信的,尤其是对于自己的身材。
她想的也没有错,每个年头都有不同的审美。在30年代末的上海,各路妖魔鬼怪横行的时代,灯红酒绿中,商女岂知亡国恨呢?尤其她,更是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恨。
张红芬靠在院子中间的石磨旁晒着太阳吐着瓜子壳,唠唠叨叨:“啊呀,这天气真好啊,小上海总是阴雨天,大冬天都要冻死个人咧!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盼来了这样的好天气。”
卫家的几个孩子都去上学了,于是,她把矛头对准了王大友。
“喂,我说,你除了下雨天去拉点客人,大多时候怎么都闲着?看你总爱跟卫家人走得近,是不是觉得人家有钱,愿意当人家的看门狗?”
王大友懒得理她,继续打着牌。这王大友总摆出一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姿态,张红芬继续死磨硬泡:“大友哥啊,你说……”
听者掉了一身鸡婆疙瘩。
“你刚刚叫我什么?”
张红芬得意地笑,故意用更嗲的声音叫:“大友哥啊!”
“这小蹄子还挺浪的啊,小嘴真甜!”牌友们笑的七七八八,王大友的牌因为心神恍惚,散落了一地。张红芬也没料到自己的魅力这么大,竟然引得如此效果。她故意凑了过去:“大家伙都别笑,在我们楚州,女人叫男人哥,是很常见的。”
刘大笑的很酸:“你这娘们也太善变了,前个日子,还瞧着你们闹得挺凶,你一副想要吃人的架势,现在一声甜蜜蜜的哥,唉,女人啊……”
张红芬假装害羞,娇嗔:“什么呀,都说了,我们那里女人都这么叫嘛!如果你想听,我也可以认你做哥。”
“那你叫我一声刘哥试试哦!”
“去你的,你也配!”张红芬轻轻跺脚,啐了他一口。她早在暗中做了比较,这王大友的身材和相貌,在这大杂院里是个顶个的好。如果能和他在一起,也算是做了回神仙,但是刘大也不错,都说精瘦的男人有能力。
王大友碍于几个工友的挤眉弄眼,他冷着脸:“你天天闲在院子里到底在干什么?”
张红芬挤眉弄眼:“呦,看来你也在关注我嘛,我跟你们说哦,我这身肉不是吃出来的,是天天等出来的,我在等啊,不知道啥时候能够解脱出来……唉……等死,只盼着死那天,有人愿意把我埋了……”
“你这身肉千万别死,听说人死了,尸体很重,到时候几百斤的重量,肯定要累死我们几个哥俩。”王大友心里微动,他知道张红芬故意混淆视听,于是他恶意加重语意。
张红芬竟然还不恼,咯咯地笑:“哈哈哈,这话说的有意思。那我就不能死,我也没说过我要死啊,我就算死,也会拉着你。”
听到死的话题,男人们一下子都来了兴趣,这女人硬要凑过来聊天,虽然长相不佳,但看在波涛滚滚的份上,也可以饱饱眼福啊。
刘大用系在脖子上的脏毛巾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大友,你这话说的太难听,哥几个在旁边都听不下去了,有你这么个和女士聊天的么?现在上海那些个男人们争着要做什么绅士,你倒好,不会怜香惜玉就罢了,还天天对女人呼来喝去的!”
张红芬点点头,噘着嘴。
“小芬妹妹啊,上次你搬来,听说你的男人在苏州河一带下苦力啊?是谁,叫什么名字,咱们哥几个,我们怎么都没有见过他呢?”
张红芬咂舌,怪自己多嘴,胡说什么呢,这谎怎么圆?
她脸色一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痛苦万分:“唉,他死了啊,前不久刚死了。就死在河里……我可怜的男人啊……留我一个妇道人家,孤苦伶仃活在这个世上……受尽欺辱啊……”
呦,敢情这胖女人还是个单身?这嘴里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听客们犯了迷糊,唯有刘大显出狂喜的劲头,他没老婆,早就看上张红芬了。
他急吼吼道:“你没男人啊,那你快看我,你看我咋样?”
张红芬媚眼如丝,其实她也受够了王大友的冷淡。男人死了那么久,一个人不容易,找个靠山也行。别看她满脸胖乎乎的,那眼神可自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勾人多情,刘大心神荡漾。张红芬伸出小胖手,戳了戳刘大的胸口:“你比大友哥瘦了些,我还是更喜欢精壮点的。”
刘大绷紧肌肉:“我这身材还不够精壮啊?”
张红芬赶紧上去挠了下刘大的耳朵,恨不能立刻扑倒他:“我说正经呢……要不,咱们去清净点的地方喝点酒?”
刘大暗自窃喜,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心想事成。他站起身就要走,却被王大友拦住。
“怎么?”刘大圆瞪眼睛,他的好事也敢破坏?
王大友不疾不徐:“这个张红芬是找我的吧,轮到你了吗?”
这话一说出,其他两个牌友赶紧起哄,哎呀,谁不爱看热闹。尤其是两个男人争一个女人的戏码。王大友虽然没看上这个胖女人,但是也不能说被谁带走就带走。
张红芬红了眼眶:“大友,我知道此前我一直对你有好感,可你不是从来都不拿正眼看我么,你看,我一个独身女子,总该要找个依靠吧?你不要我,难道,也不允许别的男人对我好了吗?我要到哪去说理?”
刘大护着张红芬,他用力活动了下脖颈,关节处嘎达嘎达响:“大友,我们都是兄弟,平日里一起拉车,做工,你要为个女人,那就没意思了。”
王大友冷着脸:“凡事讲求个先来后到。”
嗨,还真出现个杠头了。刘大正欲发作,可又想到这话有道理,平时这王大友尽量让着大家,什么事都照应着。如果为了这事闹得各自脸上难看,那也是有点说不过去。再说都在这大杂院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卫明筱在这个节骨眼上正好回来,他今天心情还不错。虽说在大杂院的人们眼中,卫明筱整日在烟纸店里忙活。其实到了上海之后,就有几个曾在圣约翰大学毕业的留学日本的同学也联络到了他,其中有一位刘老板,颇有几分豪情,和他性情相投。刘老板当初是赤手空拳打天下,短短几年时间,便横跨了水泥业,搪瓷业和码头及保险业。如若不是听闻卫明筱放弃大家公子哥和东渡留洋的身份,又独自在码头附近一带做一家小店的事迹,刘老板也不会对卫明筱产生交往的想法。
卫明筱和刘老板谈过很多次,他当初接手祥云烟纸店的时候,并不是想要靠着一家烟纸店苟活,而是他回国后又来上海之前就想好了,一定要自己掌握火柴的制造技术。当下老百姓到店里买火柴,称之为“洋火”,这一盒小小的玩意儿,价格昂贵,却是生活必备品。那凭什么我们自己不能造出来?而且更令他不能容忍的是,那些可恶的洋人为了掩饰自己,纷纷在各大火柴的纸盒子上打上“在Z华造”字样……
刘老板很支持卫明筱的想法。在经过几个月的考察下,他有心投了银圆给卫明筱办厂。当然,卫明筱是有这个优势的,他在东洋学的专业就是化学专业,他通过参观大Z华,学习技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段时间的跑动,他悄悄学会了火柴的制作和生产。
张红芬老远就看见卫明筱回来,她的脸颊通红,嘴巴一张一合:“啊呀,这不是卫大哥啊,什么风把您这么早就吹了回来。”
卫明筱早听藕叶提过这女人的事,自从搬到大杂院后,也没见她有一件正经事,闲来无事找人乱打听,尽问些各种不入流的琐事。所以,他并不搭理她,看到刘大和王大友正好都在,他显得很高兴,可不嘛,他准备把大杂院的楼下那几个房子都买下来,扩展成小工厂。别看这大里弄,上海人是什么,上海人最会在螺狮里做道场,如果规划的不错,是个做工厂的好地方。
王大友眼神复杂,他和卫明筱的关系说不上亲近,毕竟是一个大杂院住着的人,那天要不是实在看不下去,他也不会帮卫家一把,呛了那个胖女人。卫明筱笑眯眯的,他的口碑在这里还不错,虽然是一个小店主,却是一点架子都没有。
“各位工友都在,我今日想和大家商量件事情。”
刘大受了卫明筱不少好处,其实大家同居了这么久,谁都知道卫家的家底殷实,就算用鼻子闻,也知道这卫家的煤炭炉子上总飘出各种荤食的香味,这年月里,有卫家这般的伙食,那会是穷苦人家?再加上三不五时,大家都会去祥云烟纸店购买些日杂,几次来回,心里皆有数。这街坊邻居的,卫明筱平日里为人大气,总是提供了很多便利之处,所以,卫明筱还是很得人心。
“卫大哥,有什么事您说话。”刘大叫道。
卫明筱笑了笑:“我看大家都在外披星戴月,也挺辛苦。如今,我打算在家里办个作坊,邀请各位一起加入,不知如何?”
话音还没落定,这刘大就追问道:“敢情这事好啊,不知道我们的薪资怎么结算?”
“我已经算好了,给大家每个月两块大洋,如何?”
刘大欣喜万分:“这么多?!要几个人?我刘大头一个报名!想我老家在东北,虽然是光棍一条,可家底全被那帮狗给烧了,一点不留……”
王大友听不下去,现在可不是比惨的时候,他喝道:“有什么可提的,谁家不困难。”
刘大被呛的难受,本来因为张红芬的事情心里膈应,今儿个王大友是摆明了要和自己干一架?
眼看两个人脸色不对付,卫明筱赶紧解围:“我也不是什么资本家,也没有家财万贯,只求在这样的时节里,全家老小能够有口热饭吃。我寄望各位能够同心协力,一起把火柴厂撑起来,在这小小的里弄里,做出一番事业。对得起我们身为男儿来这世间走一遭,也对得起生养我们的父母双亲,对得起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这番话说的动人,激起一片掌声。
卫明筱说干就干,再加上大杂院中居住的人上下同心,财力,人力齐全,于是卫家的事业开始纷纷火火起步了。
卫舫很高兴,家里一下子多了很多人。卫明筱有意想要带几个孩子见见世面,刘老板邀请卫家来刘家做客。刘家颇有名气,听说是他在妻子四十岁的时候送给她的礼物,取名“爱神花园”。小卫舫头一次见到了西洋建筑,刘家花园属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建筑风格,具有宫殿的气派,形制和柱式都称得上典范。主楼的建筑面积约1700平方米,假四层建筑。它是按照希腊神话中的爱神丘比特和普绪赫的故事设计的。此宅配套设施完备,居住环境极为安全,住宅配置锅炉房,中央供热系统供应暖气和热水。宅前有一座普绪赫喷泉位于庭园的中轴线上,是整个庭园的灵魂。喷泉中央的柱子支撑着一个水盘,水盘上置放普绪赫雕像,水喷射在雕像上,落入水盘,后流进水池,雕像仿真人大小,活泼可爱。
卫舫第一次升出了想要自己也要学会设计喜欢的房子愿望。
张红芬把大杂院里的房子高价卖了后,就立刻搬到了刘大的屋里住。
现在的她,正趴在刘大的怀里撒着娇:“人家现在心都给你了,你可要好好待人家。”
刘大摸着手感颇好的肉,满心欢喜,那一身软绵绵的肉,摸着都是神仙享受。
“你是要这么不清不白和我来往,还是和我刘大以后正二八百过日子?”自从这卫家的工厂开起来后,刘大的工作总算安稳下来。这日子还是很有奔头的,谁不想娶个媳妇,生个孩子,俗话说的好,老婆孩子热炕头。
张红芬嗲道:“哎呀,你这死鬼,我当然是要和你正经过日子。”
“好,这过日子可以,你可别总惦记那王大友。这王大友是不是结了婚,有孩子,祖籍哪里,问他这些问题时候,他的嘴巴都是严得很。我们兄弟几个都没有把他的话套出来。”
张红芬眼皮微微耷拉,她有意引导:“你们就一点都没问出来?那他平日里除了和你们来往,就没有其他的人吗?”
“怎么会没有啊……”刘大仔细想了想:“好像也没有。他除了不做工,就在院子里蹲着,除了刮风下大雨,其余时候,总是在那里,好像有什么心事,在等什么人,但又不见有人来过。”
张红芬悄然冷笑,这下好了,我倒要看看这王大友是哪路神仙。
雨夜,夏天的雨总是那么仓促,稀里哗啦声中,一时半会也没有人分辨出枪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