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帮我看看,我这身衣裳好看吗?我看那些上海女学生都是这套打扮,好看得不得了!我过几天也要去剪个和她们一样的头发。”藕叶今天得了一套新衣服,是母亲托父亲帮她从石库门外的裁缝店里带回的学生装。白色偏襟小褂配了一条到膝盖的蓝色半截百褶裙。这一身不得了,非常洋气,灰在里土气的大杂院里,是最招人惦记的打扮,而且,哪家不是盘算着日常生计,哪还有钱给自家孩子上学呢?
卫莲青赶紧把故意在院子里晃荡着的妹妹往里屋内推:“娘也是的,总是一派在老家的使钱习惯。你这一身是好看,可在这石库门一带如果这么招摇,保不齐就被人嫉妒上。”
“这有什么?不过就是新衣服罢了,再说了你看租界里的那些上海人都这么穿,姐姐,你要是不打扮,准保被人当成个乡下佬。”
“你不懂,日本人占领了上海,现在满大街都是乞丐,流民,我们大院里来来回回搬走了多少人,又进来了多少人,你又不是没看到。连爹都说了,一定要装出清贫的样子。不能把咱们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做派露出来,小心被坏人讹上。”
“哼,早被讹上了,要不是马桶卡在她头上,至于会赖在我们家么?”
卫莲青无奈,只有顺着这藕叶的话说往下:“是啊,所以,你还不吸取教训。这衣服你先好生收着,别再穿出去。”
“哼!”但是气归气,卫藕叶还是觉得大姐的话有道理,最近她经常和一群孩子在门口玩撞拐的游戏,总有小孩子被家人带走,再也看不见了。万一……她不敢往下想了。
卫莲青叹气道:“现在的这世道真够混乱的,日本人堂而皇之满大街抓人,也不知道要抓些什么人,总之,我们全家一定要在一起,绝对不能分开。娘动辄几个月不出门,她哪里知道变天了。还整天要吃肘子,要买首饰,要买衣服,还要买白面。”
听到吃食,卫藕叶忽然想到大弟弟卫舫半天没回家,依稀记得他说过,要去苏州河那里买什么早点,这一去多时。苏州河是什么地方啊,脚夫们聚集处,那里能有什么早点摊?卫藕叶心惊肉跳,假如大弟弟有个三长两短,爹一定要责备自己这个做大姐的。
“坏了,大弟弟好久没回来。对了,喜华呢?”
“别提她,本来让她去给我买早点,她非得说要去东边理头发。结果大弟不知道为什么却急着要自己去。”卫藕叶最忌讳提到闫喜华的名字,在家中,总是用“她”来代替。
卫莲青无奈:“原来是你自己想要吃什么早点,你为啥非要他们去那么远的地方给你买?”
卫藕叶嚷嚷:“我还不是想要捉弄下那个她啊!”
“你啊,赶紧改改你那喜欢使唤人的毛病。”
正说曹操,曹操便到。此时此刻的闫喜华已经剪掉了大辫子,齐肩的短发露出了白皙的脖颈,显得特别精神。她这还是为了几天后去学校报道精心准备的,她早听说上海的女学生都不爱留长头发。
闫喜华刚进门就发现莲青的脸色不对:“大姐,你这怎么了?”
“我要出去寻大弟,他出去多时未归。”卫莲青快步往屋外走。闫喜华心一惊,她也是担心卫舫,猜到卫舫一定是去苏州河买早点还未归,于是赶紧跟着卫莲青往外走。
卫藕叶一边慌张套着衣服,一边嚷嚷:“我也去,我也去,等等我。”
卫莲青训斥:“声音小点,不要扰到娘和小弟的休息。怪不得爹总说你一点教养的样子都没有。”
卫藕叶吐了吐舌头。她之所以跟着,还不是怕娘问起来,自己独自在家不好交代。
三个丫头寻着苏州河方向,四下寻找。这白天还好,再加上环境熟悉,几个丫头走的挺快。不多一会就到了吉祥寺门口。闫喜华耳尖,立刻听出了那正认真学唱的声音是卫舫的。不由得怔了神。
“别走,我找到舫仔了。”闫喜华轻声说,眼睛却动也不动,紧盯着寺门看。
这还真是亏了闫喜华天生对声音和戏曲的敏锐力,果然进到寺中,就看到六岁的卫舫,摇着小脑袋学得入迷。
卫藕叶紧紧抱住大弟,这种失而复得的复杂心态,早已使她忘记和大弟之间常有的口角。
“吓死你二姐了,我都担心坏了,你这跑到寺里来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
卫舫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他疑惑道:“我经常会到这里来啊。第一次还是娘带我来的,我今日买了早点后,听到这儿有人唱曲就赶紧进来。果然,这里的灵香主持唱戏功夫顶厉害!他瞧我有点天赋,说要收我为徒呢!”
他瞧了瞧闫喜华,有意想要卖弄:“呐,比如现在,这儿演出的是京剧曲目……”
“霸王别姬。”闫喜华岂会不知小卫舫的心思,她故意截了胡。
卫舫眼前一亮:“你竟然也听得懂戏曲?”
闫喜华便不再理会他,笑话,一个顽劣的半大小屁孩敢瞧不起她?她会的东西多了,她才懒得跟他多几句废话。
“走吧,回家吃饭吧。”既然没事就好。闫喜华拉着卫莲青的胳膊,招呼着众人。
卫藕叶已经渐渐接受了闫喜华的“黑暗料理”,虽然大家之前闹了一番,可第二天,发现门口的煤球炉边蹲着的,还是闫喜华。
这闫喜华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她虽然总下定决心不去理会卫藕叶和卫舫,但每次做饭的还是她,搭理他们的也还是她。
闫喜华是个有灵气的姑娘,她学什么上手都很快。其实做饭这事,对她来说,是她自愿的,她从心底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吃白食”的寄居者。
可即使是这样,还是经常遭到卫家子女的抗议,觉得饭菜不合口。
“呦,你们是江西人啊?”一个满身珠光宝气的胖女人凑了过来,用鼻子使劲闻了闻。闫喜华懒得搭理她,她心里有数,这胖女人是前天搬来的,也不知道原先是哪来的,仅从吆喝苦力工搬箱子的态度中,明显感觉到她的戾气。这动乱年月里,像她这体型,大多是哪乡下集市里搬过来的地主婆子。一没文化涵养,二没眼界,整天以为自己手里钱是好东西,有钱能使鬼推磨。
卫家之所以在这鱼龙混杂的大杂院里,安然度过了近一年的光阴,还是亏了几个孩子嘴巴紧,外人休想轻易从他们的嘴里挖到八卦。再加上姜仙儿一心呵护宠爱自己的小儿子,更是深居简出。说来也是奇怪,甭管外面如何颠沛流离,传闻是多么血雨腥风,这大杂院里却显现出难得的太平。那挂满各色衣裳,住满各色人等的破旧楼房,更像是一艘平稳行驶向未来的小船。
卫舫玩闹之际,他总会爬到屋顶去看,放眼看去,青灰色的屋瓦就像是大海,他的大杂院正在破浪前行。
闫喜华自顾自做着团子,这团子所需要的糯米是她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是正宗的浙江奉化上等糯米,她买回后,立刻下水淘洗干净,浸泡了一夜,找到大弟卫舫之后,她又赶着回来带水把糯米磨成了浆。其实,作为苏北人,她是从来不吃团子的,如果不是前半月,姜仙儿突发奇想,想吃猪油汤团,她也许就没有机会学上这道美食。即使从老家搬来,姜仙儿也不忘叮嘱卫明筱,一定要买到考究的石磨盘。这石磨盘大如席面,对十岁的闫喜华来说,推起来要用上十足的力气。可当看到雪白的米浆从磨缝中汩汩流出来,她就觉得特别幸福。是啊,在这样等待父母接自己回家的时光里,只有劳动起来,才能够微微舒缓思念。
胖女人等了半天没有等到闫喜华的回应,她早就观察到了,这小女孩和家中其他孩子不合,似乎总玩不到一块去,大多时候都在做些佣人的事情。但看这家人衣着,又不像雇佣得起佣人。
“嗳,阿姨没有坏心思,就是好奇你这忙乎乎地在干嘛呢?”
笑话,有坏人会主动标榜自己是坏人?
闫喜华年纪不小了,已经十岁了,哪还能当着个愚顽的小孩看待。
“你这丫头,干嘛总不说话啊,难道你是哑巴啊?大家以后都是邻居,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你说你这……唉,可怜哦,小小年纪就是个哑巴,长得还挺好看的,可怜哦,老天真是作孽哦!”胖女人像是演戏一般,几句话功夫里已经变幻了各种神态。
卫舫满头大汗从外面跑上楼,一打眼就看到胖女人穿着紧身的旗袍,把自己肚子上的赘肉勒出了一条条的沟壑。
“阿姨,你找谁?”卫舫警惕道。
胖女人一扭身,带起了的“飓风”,让卫舫下意识往后一躲。
“哈哈,原来小哥回来啦!阿姨就是瞧着你这姐姐忙前忙后在做汤团子,忍不住嘴馋,过来瞧瞧,问问。”
卫舫闪动着大眼睛,略带嘲讽:“有什么好看的,这大杂院里住的都是穷人,哪家好吃的能比得上您家。”
“嗨,你这小毛孩,说话倒是厉害。”
闫喜华瞧着这两人要呛起来,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吩咐道:“舫仔,去里屋拿点黑洋酥出来。”
卫舫噘着嘴,斜了胖女人一眼,答应着闫喜华,立刻跑进了屋。
胖女人掏出了手绢,擦了擦自己的嘴角,愤愤道:“呦,你也不是哑巴嘛!嗨,现在这小孩子说话没大没小,老娘何时受过小毛孩的气,我看呐,你们家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家出身。算老娘看走眼了,本来瞧着你们外表白净,和大杂院里其他人有那么点不一样……哼!”
闫喜华也不恼,只是背对着她,对着一只野猫慢悠悠地说:“你这小畜生,又从那个土旮旯里钻出来了?你也嘴馋吗?你说你怎么总爱凑到人堆里?你是不是分不清自己是畜生还是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