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成仔出生后,全家搬到大杂院里,姜仙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日陪着心成。她疼爱成仔到骨子里。也难怪,这么些年,好不容易生了个男娃。她太宝贝这个亲生儿子了,整天摇着拨浪鼓逗弄着他:“满仔,满仔,娘的心头肉啊!”可不是心头肉么,她还惦记着江西老家的那一片家产呢,盼着心成长大后,以亲嫡子身份去继承寒梅山房。
莲青端着个大木盆,撩了紫色的帘布从门外走进来:“娘,听说楼下那户搬来的是无锡人。”
“怪不得总闻到一股糖醋排骨的味道。”
莲青笑道:“那大弟弟嘴馋,他早晨总问我,是要去买排骨吗?”
姜仙儿听了有些心疼,自从生了个这小娃,就渐渐疏于对舫仔的照看。虽然,舫仔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可毕竟也是从小带到大的。思及此,她从自己床边的梳妆台抽屉里拿出了一块大洋。
“莲儿,去带大弟弟逛逛,看看他想买什么。”
莲青今年十一岁,她懂事的早,对母亲这般出手大方,有些不理解:“娘,这一块大洋可以买很多块香皂呢,就算是买家里的吃食,也可以用上两个月余。”
“你也可以看看,发现家里缺了什么买一些。”姜仙儿觉得莲青说的有几分道理,立刻就把要给卫舫买吃食的事情抛之脑后。她心里来回掂量着,近来盘下了那祥云烟纸店,这家里的开支便从来不用操心,全由明筱担着,还不时给自己带来些时兴的桔子罐头和奶精。只一点不好,就是目前的居住环境,太过杂乱。可明筱也说了,暂时住着,先渡过难关,而且街坊邻居多,也好互相照应。毕竟是特殊时期。
藕叶面部捂着个方巾,从屋外跑进来,带着一股浓烈地腌臜味道。她吵吵嚷嚷,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娘,娘,舫仔调皮,把门口的一个外地小姑娘给弄哭了。”
莲青瞧见妹妹这没头没脑的样子,不悦:“叶儿,你干什么呢?这刷马桶的刷子多脏啊,怎么就拿进了里屋?!快出去,快出去!”
藕叶这才像是发现了自己的鲁莽之举。顺手把马桶刷子别到了身后,方巾也挡不住她的叫嚷:
“你们就惯着他,他把脏马桶卡到那个小姐姐的头上了,我看啊,马上就要有人来揪住大弟弟的耳朵打上门来。”
姜仙儿受不了这个行事总有些疯癫的二丫头聒噪,示意莲青前去瞧瞧。
这楼下果然响起了小卫舫的声音。
“叔叔,这不是我干的,不是我!”
莲青顺着卫舫被揪住的耳朵看去,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正四处张望。她下意识弯下了腰,躲在了木栏杆后面。藕叶才不管那么多,她才不惧怕这个男人,本来就是大弟弟惹祸,唯恐天下不乱的她煽风点火:“大弟弟,瞧瞧吧,我就说有人要揪住你的耳朵,这回你该服气了吧。”
满头湿哒哒的小姑娘,泪眼婆娑,身形委屈,要不是和娘亲失散了,她才不会轻易放过这臭小子。这马桶本身就刷的干净,只是异味难闻,小姑娘虽说气的厉害,但是她的涵养还算可以,不至于是睚眦必报,不依不饶的娇小姐脾性。
小小年纪的她就显出了非同寻常的大度。
“爹,我们走吧!”
高大的男人瞧了瞧姑娘已然哭皱的小脸,心疼道:“那你不计较啦?”
“爹,我不计较了,我们快去找娘吧,不要再多几番没必要的纠缠出来。”
其实,中年男人也不是想要找谁的麻烦,他是有意借机进来这个院子,勘探下情形。
小卫舫蹬了蹬腿,不服气道:“你说不计较就不计较了,分明就是你错怪了我,你爹也是分不清黑白的臭叔叔,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扭我的耳朵,我要计较,我要计较。”
小姑娘抬起一张清秀的脸,虽然泪痕未干,眼神却分明是凌厉的:“怪事,还有你这样的小赤佬?我不计较你了,你这个始作俑者还要来计较我?想要感受下我的拳脚吗?”恩,她到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了这句上海腔,在上海人的眼里满世界都是“小赤佬”。
受到这般侮辱人的要挟,卫舫不怕反怒了,他是江西老家的寒梅山房最受宠的小少爷,虽然身边没有了那些小跟班,但搬到这大杂院里,可没有人敢欺负他:“你威胁我?你这个五大三粗的块头精!”
小姑娘快被气笑了,她可是大伊山一带赫赫有名的土匪之女,别看她年纪小,身手那可是了不得。向来是她追究别人,还从来没遇到有人敢来拔她的老虎须。
“你年纪看起来就比我小,真要我动手,反被别人笑我以大欺小。你道歉吧,我可能会考虑放过你。”
“呵,你是女的,我是男的,我让你几分,不然别人会笑话我。”
小姑娘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的小男孩,尤其那细细的胳膊,仿佛她一折就会断:“疯子!爹,我们走!”
小卫舫瞧见身边有几个平日玩的不错的孩子围观,感到面子下不去,他窜了出去,拦在了这对父女的面前。
莲青在母亲的吩咐下偷溜下楼,走后门闪了出去,一路狂奔到了父亲的烟纸店里。
卫明筱一听小卫舫要被人打了,赶紧回到院里瞧见一大圈人正围着两个孩子在斗嘴,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
卫舫环着胸,正像一头小牛,左侧耳朵通红,倔强地仰着头瞪着前方。
卫明筱用自己刚置办的手杖,打了打地面,他清了清嗓子,拿开那顶崭新的费多拉礼帽。如今的卫明筱早已丢弃了长衫,越发符合了一个从东洋留学回来的精英模样。他请众位邻居为他分开道,朗声道:“我们这是冲撞了哪位大老板家的孩子?这孩子的事情,我们做大人的照管不严,何不坐下来聊一聊?”
卫舫瞧着爹想要息事宁人,倔脾气的他不服:“爹,这事情你不要插手,我什么时候受过这等气,这大丫头竟然敢骂我。”
中年男人暗自觉得好玩,这半大的孩子,倒是很有主见,看起来很有几分大家少爷的模样。这让他升出了几分想要了解这家人的想法。
小姑娘却是真不愿意和这个小男孩计较,笑话,他还敢生气?就他那既不是上海话,也不是普通话的口音,能听着明白已算不错。明明是他调皮,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如今,还要振振有词,证明他生气了,还叫嚣从没有人敢骂他?她虽然不是出身名门,但从小也是见多识广,这男孩住在这样杂乱的地方,注定了他就是个小赤佬,竟然还敢大放厥词?哼,要不是看在他的父亲有点派头,她一定早就甩巴掌给他了。
其实,她挺冤的,本来她只是蹲在门口等父亲回来,害怕再次和父亲失散,如今倒好,父亲闻声赶来了,她却弄得一身屎臭味。身上这件玫粉色的新洋裙,还是母亲托了好多关系从M国周转来的……小姑娘越想越觉得窝囊,她真的好想把这小屁孩抓起来痛揍一顿!不,她不能,父亲严厉警告过自己多回,一定不能仗着自己是习武之人,就胡乱动手伤人,因为对别人来说,太不公平了。
对,她要忍住。
卫舫挨不过父亲的教训,卫明筱在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自觉卫舫理亏。把小卫舫提溜到一边,好生教育了一番。卫舫才在父亲的瞪视下,不情不愿走到小姑娘的面前,认认真真弯下腰行了礼,噘着嘴嘟囔:“对不起,虽然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但是起因还是和我脱不了干系,我甘愿接受小姐的惩罚。”
小姑娘和他的父亲愣怔,大家都被卫舫的这一出人意料的行为惊愣住,原以为会有一番强词狡辩,却没想到,小小的卫舫听从父亲的教导,勇于承担错误,说明他的家教很好。
姜仙儿抱着成仔在二楼的栏杆处看得一清二楚,不发一言。这舫仔是儿子不假,可丈夫就在那里,哪有女人往前多言的道理,再说了自己已经有了个亲儿子,这继子犯错,她也难做,如果将来有一天,卫舫知道自己是继子,并非他们的亲生骨肉,记仇了可怎么办?
卫舫之所以道歉,其实他心里另有盘算。一是父亲回来了,父亲整日耳提面命,要自己始终谨记卫家是高门大户,即使暂住在大杂院中,那也要时刻谨记祖训,谦和待人,二是这回母亲让二姐藕叶刷洗小弟弟的马桶,自己故意捉弄二姐是真,才导致二姐失手把马桶滚下了台阶,落到了这个小姐姐的头上。不管自己乐不乐意,总归自己有错在先。
卫明筱松了口气,赞赏点头,他对儿子有这番风度,感到由衷欣慰。
中年男人率先鼓掌,大力称赞:“没想到在这里,竟然遇到不一般的孩子,孺子可教也。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卫舫毕竟年纪小,他还是有些气性,悄然冷哼,眼前这父女两人,一个身穿长衫,一个身穿小洋裙,不中不洋,浑身土气,就算说了自己名字的出处,可能也不知道。何不卖弄一下,杀杀他们的威风,于是摇头晃脑道:“舫,《尔雅》记载,舟也。”
“好,好,好一个舫字,舟载人,行渡万里江河,踏破千重巨浪,好名字啊!”
卫明筱也被男子的才学吸引,没想到这外表看起来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却能一语道破自己给孩子取这个字的用意。许是好久没有能够遇到可以一见如故的友人,卫明筱当即邀请男子家中喝茶就坐。
男子也并不与他客气。众位看热闹的人们,感到无趣,也顿时散去。
姜仙儿吩咐莲青烧了开水,找了一身干净衣裳,莲青一比划,眼前这比自己小了两岁的小姑娘,个头却一点不亚于自己。待到小姑娘洗完澡,换上新衣裳,姜仙儿陡然发觉这姑娘竟然长得特别清丽,从小就可以看出美人端倪。而那衣服穿着,正好贴合,远比洋裙更好看些。
她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喜华稍有防备,多年周游各地,见识很多的世面,使她天生敏觉,但又一想父亲就在门厅,遂回答:“喜华,闫喜华。”
女孩声音清脆,干净,适可而止,使得姜仙儿心中滑过一丝念头,要是这喜华做了咱家的孩子就好了。她姿容秀丽,行为举止有礼有度,即使是曾被马桶盖住,也没有破天嗓子叫喊,可见家教甚好……年龄不过是比舫仔大了四岁罢了。
卫明筱和那男子在屋内越谈越相投,两个人爽快交换了名帖。
“原来先生就是阎罗王!久仰大名!”
阎罗王笑道:“卫兄弟竟然会听过我的名号?”
卫明筱虽是终日在店里,可南来北往的客人带来的讯息却一点不少,他早就听闻苏北一带有一传奇男子,人送外号“人间阎罗王”,这阎罗王在阴曹地府那是说一不二,掌握着三界魂魄的生死因缘,这阎罗王怎么就成了“人间阎罗王”?原来,这阎罗王有一番好身手,侠气仗义,早年间在苏北大伊山一带落草为寇,周遭百姓提到这个“阎王”就胆战心惊,这“阎王”起初也的确是荤素不忌,凡是路过山头的百姓,富商,皆不放过。直到后来娶了一个女子之后,便忽然转了性,竟然大肆招兵买马,人员队伍训练有素,有针对性地巧取豪夺,特别是那些贪官污吏,没有一个不遭“阎王”洗刷。
特别是近年来,这“阎王”广撒钱财,爱护百姓,于是,人马越聚越多,从此,“人间阎罗王”的美称便传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