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顷刻间终于平息,众臣都不知所以恍恍惚惚互相干望,这时候一直没有言声的孙百川突然直起身子:“诸位都是朝中重臣,此时圣驾受惊,所有臣工不得离开。”
随即看着手捂心口的皇上,赶紧大喊:“御医何在!赶紧过来!”
一帮御医抖抖索索的涌了过来,吸痰的吸痰,喂药的喂药,切脉的切脉,扎针的扎针……过了好半晌,皇上悠悠转醒,只见二皇子仓皇入宫,拜服在地嚎啕大哭:“父皇,儿臣冤枉啊!”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暗,有的偷偷扭头看着殿外,只见天空一下阴沉了下来,浅灰色的云压得低低的,缓慢而又迟疑的向南移动,远处隐约听见滚滚的闷雷如同巨大的车辙碾压冰层,听得人心里发慌。
一声惊雷喀喇一声在头顶炸响,惊得大殿里的人都情不自禁跳了起来,皇上悠悠说道:“太子啊,你大仇得报啦……天怒人怨呐……”
这时殿外一个侍卫飞奔入殿,众人一愣,只听孙百川大喝道:“混账,不晓得规矩吗?入殿为何不报!”
那侍卫赶紧解了腰刀,朝旁边一推,跪地回禀:“启禀圣上,西郊龙骧卫擅自移防靠近京师,如今已被靖国公弹压,指挥使孙德扬、副指挥使肖克已被活捉!”
说着呈上一张纸条,孙百川略略扫了一眼,心如电击一般,只见上面写着:“事有不便,率兵救驾”,上面竟然盖着皇帝的印玺。
他犹豫着该不该呈上去,却听皇帝轻轻的说道:“拿上来,有什么大不了的,无非就是矫诏密书之类,朕一生戎马倥偬,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皇帝咳嗽了几声,越发的平静就意味着心中憋着的狂怒早就烈火焚烧:“拿上来让我看看是哪位好儿子的手笔!”
孙百川咽了口吐沫,心里狂跳不安的递了上去。
只见皇上眯着眼上上下下细细看了几遍,才将纸条朝桌案上一丢,半晌才哼了一声冷笑,过了一会儿又嘿嘿笑了几声。
孙百川偷偷闪了一眼皇上,只见皇上押了一口药酒,仿佛发泄心中越积越重的郁气,终于长长的透了一声:“这纸条——是你的?”
梁王失声哭泣,不住的磕头却不敢答话。
皇上眉头一颤,不禁睨了趴伏在地的二皇子,那抖抖索索的模样像一只寒风里颤抖的蛤蟆,气的他恨不得一脚踢死。
龙骧卫的防务是梁王辛苦勾结的,他早就听人密奏过,没想到竟然敢弑君弑父,而且勾结身边心怀叵测的近臣,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却如此窝囊废,真是既丢人又失势,他不由得心头泛起一阵酸楚,又想起了太子,无论相貌、气度、还是办事遇人,除了性情温和了一些,其余都处处像极了自己。
他“唉”的一声,重重一叹,随即又咳嗽了起来,泣下如雨。
梁王赶紧跪上前几步:“父皇,儿臣自知罪不容诛,但是父皇命系于天,千万保重龙……”
“给我滚!你个猪一样的狗东西,哪一样配得上这个位置凭你也敢痴心妄想?!”
皇上陡然暴怒,威声大喝:“来人,把这个窝囊废给我叉出去!圈禁起来!”
当夜所有臣工不得出宫,禁军全部由靖国公亲领,一夜之间鸡飞狗跳,所有宦官关押无数,哀嚎喝骂之声此起彼伏。
孙百川不敢休息,派人传话:“今日所见所闻,不得擅自议论,不得信谣传谣”,另外请示皇上,特令陈敏接管西郊龙骧卫大营,栾臬带领洗心院倾巢出动,按照梁王口供名单依次抓人审讯……
一场震惊朝野的浩劫如同天上惊雷电闪,任何人都心惊胆战。
一眨眼过了十来天,皇上身体略略好了一些,可是明眼人都看出来,这个雄姿英发的一代枭雄已经时日无多,就连孙百川也不敢稍稍离开半刻,栾臬、刘洪等几位众臣轮流陪护,内宫宿卫更是由统领邵东亲自遴选,确保万无一失。
远在岩州的景王连夜奔驰,终于匆忙连夜进宫问安,他已经听说了宫中巨变,曹兆德事发自裁,梁王圈禁高墙,他心里兴奋异常,走路扬尘带风,见到官员却面带忧愁,略略拱手谦礼便径直往养心殿走去。
他一路心里撩拨的旺碳似的,细雨绵绵,雷声隐隐,他连油衣也不穿,雨伞也不打,一路内心狂跳的斟酌着如何对奏,如何表露孝心。
正胡思乱想见,便见几个虎背熊腰的侍卫昂首挺立,他走上前去说道:“皇上可在宫里?”
侍卫说道:“见过景王,皇上刚刚歇息……”
“谁啊?”只听大殿里皇上的声音沉沉的传出,景王内心猛地一抖,强自忍耐着回复道:“父皇,是儿臣。”
“进来吧。”
只见里面有人将竹帘子一挑,景王大口呼了就口气,便小心翼翼的迈了进去。
“一路大雨奔波,辛苦了。”皇上眼睛半闭不睁的看着,让景王更加激动不安。
他躬身说道:“听说有贼人刺架,儿臣不敢怠慢,星夜赶回,所幸父皇神灵庇护,没让贼人得逞。”
他说道这里松了口气,第一句话算是说的体面堂皇。
“这雨下的好,应该下的透一些,浇一浇,淋一淋,好让人心火压下去一些,别想着一些异想天开的事情。”
景王瞳仁一跳,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对答了,只是说了声:“万岁安枕高卧,儿臣帮您守着。”
“你二哥的事情,听说了?”
景王一颗心悬的老高,小心回着话:“听说了,二哥……哎。”
他悠悠的叹息了一声,没有把握的话,他不能说,从他嘴里说出如何处置梁王,恐怕皇上心疑,此刻太子已死,梁王圈禁,天下还有谁跟自己抗衡?安安稳稳等着就行了。
“你这回京一路辛苦,走了这么多天,外头还算平静吗?”皇上悠悠问道,语气平淡的仿佛拉家常。
景王也略略松了口气:“外头没出什么乱子,也没有什么谣言,儿臣已经特地嘱咐下去,凡事敢妖言惑众,图谋不轨的,一律拿下。”
皇上痴痴冷笑,一旁的孙百川低着眼睑,木像一般一言不发,心里暗自揣摩着圣意。
岩州往来京城要十天左右,景王六天就赶了回来,可见是提现出发,事先便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了,他是老臣,熟知这个帝王的脾性,因为藩王自立,得位不正,一贯多疑,如今亲生儿子竟然勾连内官,那曹兆德竟然在眼皮子底下潜伏这么多年都不得知,早就气到了极点,更疑到了极点。
他看着眼前愁眉满面的景王,心里冷笑,恐怕他还不知道,龙心默定,这天下是皇太孙的!
“既然你来了,那朕就交代一下。”皇上抿了口茶,苦涩的茶汁让他眉头一皱:“朕时日无多了,心里清楚。太医们也就略尽人事罢了”,
他看了一眼孙百川,又瞄了瞄下面的景王:“朕很喜欢你,你要做朕的好儿子。”
景王头脑一下热血冲顶,赶紧跪下说道:“儿臣一定勤奋勉励,不符陛下厚望。”
皇上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别急别急,朕的后事思虑再三,已经想好了,百年之后,由皇太孙继位,就是你的侄子,朕知道你心里想的”,
他看着有些错愕的景王,叹了口气说道:“你骁勇善战,但是勇武有余,不够沉稳,继往开来靠的是文武相济,朕这个江山是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可是老将凋零,只有你才是朕心仪的国之藩篱。”
他有些话没有说出口,他自己便是藩王起兵自立,如今自己油尽灯枯,当然要防着后世效仿,所以他一直希望儿子们能够封王戍边,保佑自小跟随自己熟悉政务的皇太孙。
“朕已经跟你侄儿交代了,外事不通便向你咨询,内事不懂自然有孙太师,你们两人作为托孤重臣,不能不体会朕的苦心,不要让朕在身后事上栽跟头。”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将景王旺碳一般的心思瞬间熄的吱吱冒烟只剩焦炭。
他从来没有想到那个内宫里的幼小身影竟然是自己日后的皇上,君臣之别,咫尺天涯,可自己却在一步之遥被生生劈开了一道鸿沟。
“如果你同意,现在当着朕的面立下重誓,如果不同意,朕也理解,一辈子当个闲散王爷,保你衣食无忧。”皇上的话语说的没有一丝回旋余地,那孙百川站在旁边跟死透了一样,恨的景王心里止不住的发痒。
他瞳仁悠悠的放光,偷偷瞥着卧榻上面容枯槁的老父亲,一丝杀意在心底升起,一阵凉风夹裹着凉雨吹拂入殿,冰冷的衣服贴身发凉,激的他神智一凛,随眼便见挺胸凹肚的侍卫按刀矗立,正冷冷的盯着自己。
他无奈磕头起誓,将所有的不屈和无奈生生吞咽了下去。
……
操劳的皇帝没有熬过这个令人烦躁的夏天,便发驾归天,新君御极,百官服丧。皇太孙顺利继位,孙百川为顾命大臣,所有朝务都有平策处总览,然后进行签发。
青衣秀士远遁江湖奉道归山,司徒朗和陆洋因为护驾有功,擢升洗心院都统指挥,成为了除栾臬以外,洗心院最为权重的人物。
一份接着一份的拔擢公文还有任命调拨一连串的下发传达,一批官员贬官的贬官、入狱的入狱,所有的大小事务都有孙百川挥手决定,陈敏如愿以偿进入兵部,蒋铁汉却被打发到北线带兵。
所有的一切都预示着一个历朝历代都会发生的事情:“一朝天子一朝臣”。
当司徒朗和陆洋叩拜新君的时候,看见那个目光呆滞,魂不守舍的新任天子,都心里一颤。太子的形象又略有不同的在两人心底升腾,这样的年幼皇帝,能否撑起雄伟霸业,一统天下呢?
还在胡思乱想之间,只见孙百川登上丹陛,瘦高苍老的身躯隐隐的将新皇遮掩,意气风发的宣读着冗长繁琐的圣旨,无非三皇五帝,歌功颂德,叨念先帝懿志,恢弘志士之气。
陆洋神色复杂的看着台上苍老深沉的面容,瞳仁间却卓然生光。秋高气爽,北雁南飞,飒飒的秋风吹得旌旗猎猎作响,不知道在诉说着什么还是在感慨着什么。
年幼的皇帝安静的坐在高高的须弥座上,眼前看不到众臣,只能看到孙百川略微佝偻的背影,正在昂扬顿挫的念着即位的圣旨:
“先皇骤崩,归于五行,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奉大行皇帝之遗命,属以伦序,入奉宗祧。
内外文武群臣及耆老军民,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谨于今时祗告天地,即皇帝位。
深思付托之重,实切兢业之怀,惟我皇侄大行皇帝,运抚盈成,业承熙洽。兹欲兴适致治,必当革故鼎新……
事皆率由乎旧章,亦以敬承夫先志。自惟凉德,尚赖亲贤,共图新治……
他和司徒朗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是悠然一叹……
转眼就到了冬季,自立冬以后,大雪就几乎没有停过,西梁和北齐的征伐也终于疲惫,随着曹兆德伏法,吉祥楼也迅速土崩瓦解。
吉祥楼一案株连无数,孙百川的平策处每天雪花一般的指令传达,盖着鲜红如血的皇帝印玺,捉拿查办吉祥楼党羽,一时间风声鹤唳,大案波及朝野上下!满门抄斩,抄家流放的官员比比皆是。
更有甚者,大理寺的官员审案竟然带着枷锁上堂,审完了还有入狱接受他人的审讯。
所有明眼人都看出来,以往从不显山漏水的太师,已经俨然大权独揽,睥睨天下。
司徒朗和陆洋每日小心翼翼,自从太子疑案查明,新君即位之后,他们屡次请求回乡,都被平策处拒绝,仿佛是一种恩惠,让他们两人在腥风血雨中一直安然无恙。
直至几年之后,外纫内刚的幼主渐渐长大,那份“衣带诏”随风潜入夜一般出现在两人面前,他们这才醒悟幼主多年的韬晦暗藏,从登基那天起,就骗过了所有人。
当平策处高高在上,傲世天下的时候,背后平和稚嫩的年青皇帝终于露出锋利的爪牙……一场锄奸锄霸的君相之争也就此展开……
可现在的陆洋对几年后的事情却一无所知,他每天陪伴妻子儿子,安安稳稳的过着平淡的生活。司徒朗隔三差五便会提着酒壶串门蹭饭,两人都会相视一笑,不论恩仇。
张元坟前杂草丛生,一身黑袍的栾臬静静的站着,一个女人无声的叹息。
“他是英雄吗?”女人悠悠的问道。
“不知道……”栾臬声音越发的干哑。
“那他是莽夫吗?”
“也不知道……”栾臬耸耸肩膀。
“那他是什么?”女人轻轻抚摸着墓碑,仿佛抚摸着爱人的脸庞。
“他是历史。”栾臬留下一个淡淡的回应,悄然离去。
雪花轻落摇粉,将天地间遮盖的白茫茫一片,苍茫的云层之下,惟余莽莽,把天地间所有的沟、渠、塘、坎一股荡平。
银装素裹的宫墙里,唯有平策处门前的偌大空地,依然打扫的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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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书完(2019.5.21凌晨5点3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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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感谢,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