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的雷声隐隐传来，就像远处凶猛的野兽喉咙里酝酿着的低吼，虽然并不震耳却更加让人觉得威压。一道亮闪冷不丁划空而过，转瞬即逝之间，湿漉漉的街道一片死寂。
兵马司衙门的兵卫刚刚巡过，米行老板说过，一个时辰后，才会有第二波人过来，打更的会沿着主街来回报时，也不能让对方看见，黑云郡现在肃敌反间极其严格，深夜被人被人盘问，万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肯定要被羁押，那麻烦就大了。
趁着昏暗的夜色，两人极其小心的避开两边零星的灯笼，沿着街边屋檐下的黑影，慢慢的走到大牢门前，按照米行老板的交代，大牢东边有个专门拉粪车送柴送油的小门，从那里进最稳妥。
两人在角落里仔细观察了一会儿，陆洋提醒道：“只有半个时辰。”
司徒朗咬咬牙，点了点头，便走了过去，果然一个瘦瘦的中年人站在门口胆怯怯的守着，陆洋仔细观察了对方和米行老板的描述一致，他急速的扫描了周围两眼，黑通通的院子里除了枯井，连棵树都没有，一览无余。
司徒朗简略的说了几句话，悄悄掏出实现准备好的银子，塞到对方手里，对方道了谢就带着两人从明暗不定的火把下走入霉味扑鼻的地道。
“今天你们赶巧，牢里救我一个人值班，其余人都赌钱的赌钱，睡觉的睡觉。”带头的牢头声音干哑，在狭窄阴暗的甬道里发出嗡嗡的回音，陆洋和司徒朗一言不发的跟着，脚下湿漉漉的地面，偶尔便能听见老鼠吱吱的叫声，让人心里都泛着焦躁。
四周每个一段都有个灯油锅，里面噗噗的跳着火焰，将两边狭窄斑驳的墙壁映的昏黄，倒显得暗处更加伸手不见五指。
两人都捏着时辰，陆洋从袖子里取出一支香，想了一会儿折了一小节，然后就着火燃了，司徒朗回头看了一眼，知道对方是要借着这个计时，他笑着点点头，继续一步一步的跟在老头后面。
“没想到那破落户还有亲戚，成天半疯不傻的，对了，”那牢头停下脚步嘱咐了一句：“那人对面看押着一个朝廷要犯，你们不要多看多说，我这也是担着干系的。”
司徒朗和陆洋互看了一眼，赶紧点头表示，没过多久，终于到了地方，司徒朗对牢头说道：“叨扰了，我们不进去，就在牢门口说几句话就走，人死如灯灭，我们就送个行。”
那牢头听了点了点头，伸手朝灯火阑珊的深处指了指：“里面第二间，我去外头，你们要快点啊。”
陆洋捏着香，此时已经燃了一小半了，他赶紧说道：“放心，就几句话的功夫。”
牢头这才拖着步子走了，司徒朗眯着眼左右仔细看了看，两边黑漆漆的牢房，被墙壁上噼啪作响的火光映的斑驳不堪，果然如米行老板的说法一致，里面没有其他的死囚，他往里面走着，陆洋守在身后，不时的盯着手里蝇头燃亮的香：“快去吧。”
司徒朗探着头往里面走了几步，果然看见一个人正依靠着墙壁熟睡，灯火恍惚照的不深，隐约只能看见一个女子模样，司徒朗咳嗽了一声，低声问道：“可是龙门山的老乡？”
四周除了老鼠的叫声再无声息，显得司徒朗极尽压抑的嗓音也能泛出回音，过了半晌，里面终于有了动静：“谁？”
司徒朗靠过去说道：“我是龙门山的老乡啊，家里特地让我来看看你，你不记得我了吗？”
模糊间那团黑影动了动，慢慢往牢门口走了几步，终于分辨出司徒朗的面孔，发出一声细微的惊呼：“你？”
司徒朗赶紧将手放在嘴边“嘘”的一声，随即说道：“长话短说，是彩衣街的大姐让我来的。”
他要赶紧让灵秀释疑，灵秀应该见过自己，不知道对方印象深不深，但是彩衣街的大姐总不能不知道。
灵秀又往前走了几步，抓了粗木栏杆警惕的看了看，一张憔悴的脸终于显露在明暗不定的火光之下，司徒朗见了心里不忍，深深的叹了口气。
“家里出了事，你也知道，但是大少爷的事情，我还是要来问问的，可惜真的没办法帮你通融。”司徒朗尽量克制的将信息藏在话语里，心里泛起阵阵的酸楚。
当年娇艳欲滴的丫头，明媚之色还历历在目，此刻却沧桑满面，憔悴不堪。
纵使他多年江湖厮杀，所见之人不是穷凶极恶的凶悍之徒，便是狡猾阴狠的精明人物，早就铁石心肠的他，不知何时也有了一丝柔情。
这时陆洋转过身走了几步说道：“稍微快点，时辰不等人。”陆洋的脸面在灯火下一闪而过，那灵秀却一下子有了精神，眯着眼仔细打量，可是陆洋却又走远了几步，看不分明。
司徒朗说道：“听说少爷走之前，你见过偷钱的人？”
他知道隔壁还有个死刑犯，话语不敢说的抬头，只能掖着藏着，那灵秀“恩”的一声，说道：“我给官府描了像，不知道你看了没有。”
灵秀指的就是油皮纸上画的候鸟。
司徒朗皱着眉头，那个画像在地底埋得太久，已经有了霉斑，看的有点模糊，似是而非的，只能大概分辨是个中年男子，相貌却一点看不清楚。
他谨慎的说道：“看的不是太清楚，所以官府迟迟拿不到人。”
这时候灵秀猛然探出手抓住司徒朗的胳膊，阴沉沉的说道：“少爷夜里见了那人，我听见屋里有声音，然后我亲眼看见房门被姓吴的推开，然后有个人将太子背了出来，随即便有暗中的随从涌过来接住，从侧门走了。”
司徒朗知道时间紧迫，不能再这么磨磨蹭蹭，赶紧问道：“你亲眼看到是太……少爷？”
“绝对没错！”灵秀双眼黯淡，泛着浅灰色的光，这是在暗牢里关押的太久了缘故，她直直的盯着司徒朗：“少爷被人胡乱裹了衣服往侧门背着走，我和赵丽丽都看见了，但是当时不敢声张，因为暗中感觉到有人发现我们了，对方却迟迟不动手，想必也是怕我们喊起来。”
“然后呢？”司徒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陆洋此时也竖着耳朵仔细听，简短的话语，每一句都轻轻叩着他的心，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然后姓吴的走到前院交代太……少爷的话。”
司徒朗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继续追问道：“再然后呢？”
灵秀说道：“当时我们觉得奇怪，但是不敢靠近，只能偷偷翻墙出去，想要到外院和其他人汇合，可是拐到前门，任我们说破嘴皮，都不让我们进去了。我们知道不能久留，便就近找个地方投宿，夜里轮流睡觉。”
远空又想起了闷雷，火把噼啪作响，在这坟墓一般的监牢里不安的跳动着，陆洋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快点！”
司徒朗注意到，灵秀除了刚才盯着自己，一直都盯着远处的陆洋再看，他继续问道：“你们后来呢？”
灵秀说道：“天亮以后，我们见到了骂骂咧咧的房震，邓六跟着他一路的拉扯劝慰。”
说道这里，司徒朗心里陡然一亮，终于知道孔六和房震的死因了！
和他预料的不错，灵秀的言语仿佛一一验证一般：“后来我和赵丽丽赶紧把他们拉到别处，将夜里所见仔细的说了。可是孔六不信，房震也不信，反而嚷嚷着要见少爷。”
司徒朗浑身都绷得紧紧的，一幕幕画面如同起眼所见一般，他甚至能感觉到一双双灼灼的双眼在太子住所外，夜猫一般牢牢盯着正在争论的几个人。
“没想到当天晚上就出事了！”灵秀的手指骤然抓紧，指甲深深的陷入司徒朗的肌肉里，连司徒朗都被吓得一个冷战。
“我们夜里觉得不对，左右客房都住了人，而且没有一个出去的，按理投宿总要吃饭走动，可是我们左右两边的厢房，竟然没有一点动静。”灵秀声音有些颤抖，心有余悸的继续说道：“我和赵丽丽当时就知道不对了，我们俩是这里的人，化妆还是精通的。”他转过来脸，认真的看着司徒朗。
司徒朗知道对方的意思，他们俩善于遗容，遗容都没有能摆脱掉尾巴，赵丽丽还能身负重伤，而梅州的其他人却惘然不知，可见筹划的极为紧密，目击者和怀疑者无法见面，却又悄无声息的进行清除，这不是一两个人就能办妥的差事，显然是一拨人，而且都是高手！
“后来我们一路跑到这里，路上碰见了张元，他一直在黑云郡帮助这里的人看着家里，咱们家大业大，分号多，人又杂，高矮不一的，全仰仗张元，幸亏我们碰到他了，然后见到了刘大姐。”
司徒朗被这番言语说的一下子亮堂多了，赵丽丽和灵秀一路搏杀奔逃，遇到了叛将张元。黑云郡直面大雍的兵锋，自然需要张元来指点洛川和河西的军备部署。两人也是老天有眼，绝路逢生，遇到了张元，并且让夜莺接到手里。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刚到不久，这里便要肃敌反间，一日三查，赵丽丽已经身负重伤，眼见着不行了，我们在刘姐这里也不方便，于是……”
司徒朗知道了后文，于是赵丽丽死后，灵秀自首。
他扶着灵秀的肩膀，心里悲楚的泪如雨下：“苦了你啦！”
灵秀也压抑着哭声，不断的哽咽，这时陆洋焦急的走了过来：“快走吧，”他扬了扬手中的香，已经快燃到手指了，只剩下极短的一小截。
司徒朗抹了一把眼泪，只听灵秀哎的一声，陆洋诧异的回头看着灵秀，灵秀也指着陆洋问司徒朗：“这位是……”
司徒朗解释道：“朋友，帮忙的。”
“哦，朋友……”
陆洋继续说道：“快点吧，时辰不等人！”
司徒朗对灵秀说道：“少爷的恩情，交给我了，我这条命豁出去，也不能辜负你们的苦心！”
他说的斩钉截铁，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凛然，灵秀刚开始还有些犹豫，此时猛地抓住司徒朗，一把他把头搂了过去，贴在他耳边急促的说了句话。
司徒朗仔细一听，惊得猛地一吸，双眼圆睁，瞳仁左右的晃动，终于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呼出，这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陆洋和司徒朗急匆匆走出牢外的时候，看着暗不透光的苍穹都默然不语，他们不敢久留，随便跟牢头道了句谢，便匆匆隐没在漆黑夜色之中。
两人一路闷不吭身的走，陆洋不住的回头打量司徒朗，总觉得对方有些不对劲，他停下来问道：“下一步呢？”
司徒朗眼神有些闪烁的看了他一样，舔了舔嘴唇说道：“天亮出城。”
此刻已经是午夜时分，估摸着时辰，还有一刻钟就有巡城的兵卫巡街，被捉到不是闹着玩的，两人回到夜莺的家里，里面已经空无一人，想必对方已经离开，司徒朗看着房间里的陈设，心里空落落的，胳膊枕着手臂盯着天棚却无法入眠。
好容易熬到窗纸微微透光，司徒朗起身却见陆洋已经站在门口，他微微一惊，随即便听陆洋说道：“快开城门了，要走就赶紧走。”
司徒朗“哦”的答应了一声，起身便走。
陆洋有些奇怪的看着司徒朗，按理司徒朗应该走在前面的，这是对方的习惯，但是司徒朗却在站原地等待，他没有多想，便自己打头往前走去。
城门依旧盘查的很严，索性还是那个校尉当差，司徒朗跟着陆洋走到校尉面前，互相换了换眼色，又悄悄塞了一小块银子，便顺利出了城门。
他们原来是驾着马车，出城却临时跟米行的人借了两匹马，一处城门，陆洋和司徒朗策马扬鞭，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