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东豆急切给王婶拍背,芝芝也知趣没有上前,到时王婶咳嗽好一些了,便含着歉意的目光望来,“真是不好意思了,让你跟冲儿费了这么大心思,回去后代婶子替你哥谢一声。”
芝芝自然摇头,弯了下唇,“这是咱们做小辈的应该做的,况且我们多少年比邻而居,以前哥哥也受过你诸多照拂,该说谢,也是我跟谢谢谢婶子。至于我们送这些药草,也只是希望婶子能尽快好起来,没有其他的意思。”余光瞥见东豆一边拂着王婶子的背,一边嘴唇翕动,似怒目而言,芝芝这次可不给她痛快畅言的机会了,柔笑打断,“至于先前送的药膏,也是看着东豆脸上一直红肿不消,女儿家的毕竟细皮嫩肉,伤了芝麻粒的疤,也了不得。”
说罢,她便客客气气告辞了。
她竟咒自己毁容,东豆满腹怨言无处可发,眼神越发含怒,忽然对上王婶含泪的目光,东豆意冷,连忙敛起目中戾气,呐呐道:“娘……”
竟无由来的,生出羞惭的心情。
分明是那丑女人说得一口好话,搅乱了娘的心思,也把她搅乱了。
都怪她!
女儿是自己生的,王婶岂会看不出来,但她没有急着指责,而是握住小女儿的手,轻轻拍了一下,“豆啊,这些年娘的病,拖垮了你们啊。”充满爱怜和慈爱,无端的,令东豆鼻端一酸,又低声喊了娘,“你这是说什么话,哪里有拖不拖累的,你是咱们的娘,爹去得早,以前你辛苦拉扯大我们,现在该我们养着你了。”
王婶眼里含泪,刚剧烈咳嗽的嗓音还有些沙哑,但这仍是一颗内心充满怜爱的慈母之心,“可是娘心里愧疚,娘这病治了多年一直不见好,就总想着,要是娘不生这病,也不会让你们姐俩这样委屈。你们爹去世早,家里又有一个病娘,我想着你们要是有个大哥照顾着你们,就算娘以后去了,到底下也就放心见你们爹,所以让你俩对你们陆大哥好好的,不只是咱们俩家是邻居,也是想把你们托付给陆冲,好让你们少受些委屈。”
东豆不是不知道王婶的打算,一面心酸,一面又委屈道:“可是您也知道,陆冲是个什么名声,别说在村里,附近几个村子都臭了,您知不知道,就因为咱们家跟他是邻居,村里的人是怎么说我们姐俩,怎么说您的?说活人也就罢了,偏他们还戳爹的脊梁骨,连去世了的人都这样刻薄,咱们要来这个没血缘的哥哥干嘛?”
这也是东豆第一次向娘吐露怨言,以前她不想娘担心,可不知怎么的,现在越发忍不住了,而说句心里话,就连当初绞尽脑汁折腾陆家那对兄妹,也是咽不下这口气。陆家是陆家,她们是她们,凭什么也要受人白眼,被人看不起?
她又没做错什么事,却要出门还要被人背后指指点点,村里也没几个姑娘愿意跟她玩,都给她眼白眼,以前也就算了,现在她年纪也不算小,同龄的女孩早就家里定好一门好亲事,但她什么也没有,连个喜欢她的也没有,而她喜欢的男人,却因为从小刻在骨子里的自卑,每每止步,凭什么?凭什么!
王婶搭着东豆的手,声音又轻又飘虚,却每个字都有着定定的力量,“你爹要是还在世,也会同意娘这么想的。”东豆却不以为然,却听娘缓缓说道,“那时候你们还小,娘却没忘,你爹临走前的那天晚上,娘想带你爹去看大夫,可是背不动,求遍了村里的人,他们嫌弃你爹晦气,关紧门不理睬,最后是你陆大哥把你爹背到镇子上去,一个晚上走破了一双草鞋。关门了,也是你陆大哥跪在门前,人家什么开门,他就什么时候起来。”
说到这里,王婶忍不住哽咽,“这份恩情,比天还要大,娘忘不了,豆啊,做人不能忘本,也不能没良心,以前你嫌弃你陆大哥,娘在眼里但没说,是觉得你还小,可你今天却有些过分了,冲儿那样好的孩子,你姐姐没福气,但你俩认他做个大哥,是你们一辈子修不来的福气。”
东豆顿时愣了,这事娘还从来跟她提及过,一直以来都是她在自怨自艾,是她在抱怨陆冲的晦气沾染到了自己跟姐姐,却没想到,当年那个绝望的晚上,整个杏花村的大门紧紧闭着,只有一个少年走出来,不嫌劳苦……
眼泪一下子冒上了东豆的眼眶,她羞愧难当,低头喃喃,“娘,我不知道……”
她的确不知道,可要让她说出歉意的话,又不甘心,陆冲是对她家有恩,可又怎么样?她的苦,她的难过自卑,已经深深烙在了骨子里,这又是谁的错?
王婶渐渐看出女儿的心思,也不勉强,却轻轻唏嘘了一声,“娘就盼着你们好,也盼着你能高兴,陆冲的妹子,我瞧得出来,她是一番好意,对娘是真心好,对你也是。就算你讨厌你陆大哥,也犯不着一杆子打倒,芝芝那孩子,说话大大方方,我瞧着心地是好的。”
是吗?东豆心里嘀咕了声,却到底没那么抗拒了,王婶抚摸她脸颊,“我好好的女儿,过敏成了这样子,以后可怎么办?芝芝给你的药膏,还没扔吧?”
被娘唏嘘了一通,东豆也有些后怕,毕竟这几天脸上的红肿就一直没消下去,要是往后还是这样……
天!难以想象!
又听娘问起药膏的事,东豆心里一个灵光,心想那药膏是不是真有用,可却是那丑八怪的东西,谁稀罕?她才不要中了她的计呢。心里这般嫌弃,心下另一面却暗暗想着,前些夜里药瓶被她扔哪去了?
……
芝芝刚回到自家,就见头顶上传到一声轻嗤,嗓音幽若,“你啊你,何苦枉为别人做嫁衣,你看她可领情?”
芝芝抬眼,果真见柳如眉坐在粗壮的树上,斜着一条腿,意态风发浪荡,颇有种潇洒侠客的气派。他本就是夜雨江湖的侠客,这些日子的相处,她有所领会,但也不曾领会到的地方,比如前天夜里的闹肚子,试问一个倜傥风流的侠客能这样狼狈?
当下,她目中噙了一丝笑,语气促狭,“你病好了?”
话音落地,果真见柳如眉脸色略不自在,仿佛有些赧然般,但想他是什么性子,眨眼而过,很快她面前一闪,人就从树上跳了下来,枝叶落英簌簌落落,落得她发鬓上,肩上,腰间全是,便连忙往后躲开,却是她退一步,柳如眉紧跟上一步。
芝芝不由挑眉,随后笑道:“看你走路意气风发,果真好转了,这些日子可担心死我了。”
柳如眉却倏尔凑近,一双桃花眼像勾子似的,芝芝心跳漏半,却感受到了初见那天的肃杀,不由伸手,望他胸口上一推,同时悄然后退,“你要做什么?”却是柳如眉早察觉她的意图,又再靠近,忽然掐住她的下巴,暧昧笑道:“你不知,刚才你哥将你卖给了我。”
芝芝:“……”
随后她狠推他一把,面上却笑,显然不以为然,“吓唬人是吧?”
瞧着她的笑容,柳如眉凤眸微眯,摸了摸下巴忽而笑,“呀,被你看破了。”
芝芝没工夫跟他瞎掰,扫视四周,而后问:“我哥呢?”
“芝芝,快来端菜。”
从身后传来一道好听幽冷,但却夹杂着一丝温柔的男声。
芝芝回首,果真见陆冲的身影露在厨房,笑吟吟应了一声,随即屁颠屁颠跑到了厨房。
只柳如眉还在站在原地,将她离去的背影凝着,耳边忽然回响起二人的对话。
……
“很简单,我要带她离开。”
“凭什么?”男人冰唇吐字,幽沉的眼瞳极暗,但听他的语气,仍是如常,压根察觉不到半点不对劲。
“凭你护不住他。”
柳如眉自信而意气满满答道。
想他是谁?剑师堂的天字第一,众人之巅的大师兄。
而对方又是什么身份?
先前怀疑陆冲是欲图不轨的杀手,可思来想去,哪一个杀手会行如此下作的手段,就不怕传出去为同行不耻,所以否定了陆冲杀手的身份,那么他只能是一个猎户,徒有一些力气,能护得住人吗?
须知,他大胆自认为妹妹的女孩,是除了当今皇上最尊贵的主儿,真正的金枝玉叶,天家骄女。
他能护得住?
柳如眉不禁一声嗤笑。
简直痴人说梦。
……
然而,陆冲面对柳如眉隐隐的不屑,丝毫未恼。此人便是如此,看似木讷,但往深处细看,就能发现不一样了,“你与我争执无用,不妨问问她的意见。”
一句话,说得柳如眉哑口无言。
毕竟不是谁能左右得了金枝玉叶的人生,哪怕她如今明珠蒙尘,落魄如丧家犬。
而这试探之下,委婉含蓄,总算是探得了答案。
柳如眉眼眸一黯,但又看厨房里两道忙活的身影,长眉微微上跳了一下,目光变得极亮。
偏生他越受挫,越要抓住。
吃午饭的时候,饭桌上几乎都是碗筷轻轻摩擦的声音,三人并无动静,到并非学那食不语的规矩,往日一向都是兄妹二人独自饮食,这几日柳如眉来家中叨扰,他们明面上不表露,可还是没想瞒过芝芝的眼。
他俩有问题。
特地是今天回来以后,柳如眉忽然问她了一句带她离开,芝芝心里立马起了提防。
想把她带走,然后他自己回来跟哥哥过日子?
门都没有。
芝芝丝毫不觉得自己想多了,心里悄悄打起了小算盘,毕竟哥哥是大,眉眉能舍就舍吧。眼下他病好,正是时候,可以“赶”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