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见林铭凡,是一年半前。
彼时我刚应聘到《星报》当娱乐记者,虽不必伏低从斟茶递水做起,但能分配给我的都是些不受重视的项目。
比如做一个专题,采访电视台的配音演员。
“你在配《我与天使有个约会》这部动画片的大头魔鬼一角时,是如何营造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氛的?”
“你配的大都为可爱少女,那你最喜欢的是哪一个角色?”
“你……”
尽管看似是内容深刻的专题报道,但在以大胆出位为噱头的娱乐周刊里而言,这不过是补齐版面的豆腐块。
所以我结束采访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于……于记者,你好。”喊我的是一位穿着灰色衬衫的男人,衬衫大抵是藏在衣柜底下很久,褶皱已经熨不太平。他头发有些蓬乱,眉目倒是好看,却难掩紧张。
“你是?”我刚问出口就记起来了,他刚刚混在十几个配音演员中间回答了一个小问题,被问到的时候紧张得话都说得结巴。
“林先生是吧,怎么了?”
“我刚刚没答好,给你添麻烦了。”他深深地鞠了个躬,“我现在没那么紧张了。”
我朝他摆摆手,准备离开。
“我叫林铭凡,我不只是会给动画片配音……”林铭凡急急地拦在我面前,额角都冒出汗,“我虽然是配音员,但梦想做一名演员,我每天都看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那又如何呢?”我平静地打断他,对着他的双眼看了十余秒,直到那簇星火渐熄,“进到这个圈子的,谁都有梦想。林先生,你的梦想,未必比他人的值钱。”
生存法则最残酷的,是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那些梦想是金珠,还是碎灰。
我再见到林铭凡,是在一个比较狼狈的时候。
一个记者前辈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嫩模找上,想要在她和某奶油小生约会的时候“偷拍”几张,炒炒绯闻。
这类无名新闻用多花哨的标题修饰也未必有广告醒目,前辈原本想推,又不舍对方给的酬劳外快,就干脆差使我。
“子园,这是磨炼的好时机。”前辈假意鼓励,“新人总归要一步一步来。”
“谢谢前辈关照。”
谁都清楚,等此报道出来,酬劳依旧大部分落进他口袋,他亦赚得时间去挖独家大头条。
无奈,我只得跟在那嫩模身后踏遍西九龙,她东躲西闪,似乎唯恐路人发现,目光却巧妙地落在我的镜头里,与小生勾肩搭背的每个角度都上佳。
最后一站是油麻地,他们闪进了人满为患的地铁站,我也完成了委托,终于松了口气。
两条腿灌了铅,我走到庙街后再走不动,随意找了间大排档就坐下。
永兴里的大排档永远亮着大灯泡,灯火通明,每一桌都在吃着聊着,猜拳斗酒的喧闹声同海鲜味混杂在一块,只着汗衫的男生们用牙齿咬开啤酒盖,喝得泡沫溢出。
“老板,要一碟酱爆东风螺,还有鲜鱿煲仔饭,加一杯冻柠茶。”
老板把菜端上来的时候,我正坐在角落,看着那灯泡下嗡嗡的飞虫发呆。
他憨厚地笑了:“小姐,不找个男友帮你挑螺肉吗?”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后桌的男生细心地用牙签帮女朋友挑出螺肉,在碗里堆得冒尖,女生怡然自得地大吃一顿。
“我懂得自力更生。”我撇撇嘴。
我刚灌了大半杯冻柠茶,远处突然传来几声吼叫。
手一抖,我险些噎住。
这类声音我太熟悉,在九十年代的古惑仔系列电影里出现得最多,拉帮结派的江湖人挥舞着手里的刀光剑影在街巷里穿梭追杀。然而,被整治已久的庙街,按理来说,很久都没有这般狂妄的事情发生了。
可是,不循常理的事实在太多,遇上了也只能认命。
“还愣在这里?”林铭凡是这时出现的,他骑着辆破破烂烂的单车忽地在我面前刹住, “上车。”
“可是我的炒螺还没动过。”我哭丧着脸。
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随手在前篮里递给我一个袋子:“装进去。”
那群人越来越近,我来不及思考,一把把东西倒了进袋子,坐上他的后座。
林铭凡铆足劲踩得飞快,我一只手拎着袋子,一只手虚虚扶着他的腰,不时触到鼓起的几块硬邦邦的肌肉。我脸一红,想缩回手,又怕摔倒,只好在晚风呼啸而过的时候努力让脸降温。
不知骑了多久,直到我已经饿得快要昏倒时,林铭凡停住了车,转身道:“安全了。”
我打了个激灵,看了看四周:“载我来这算命吗?”
街市街胜在幽暗僻静,算命的小摊最多,我道:“看手相、面相,还是算塔罗牌?”
榕树头下有很多年轻人,掌纹交错间,就是命中注定的一生。
林铭凡只是摇摇头:“我不信命运。”
很久之后,我们才知道,即便不信,但种种因果,都由不得我们掌控。
而如今,他眉眼满是淡然:“‘你命有煞星,印堂发黑’及‘你将遇贵人,逢凶化吉’的大师说辞,有几分真几分假,我心里有数。”
我没空搭理他,五脏庙已近炸裂,溢出酱汁的袋子里香味依旧:“你要不要吃一……林铭凡,你这袋子里面原来装的是什么?”
他反应过来,干笑两声:“邻居三婆让我扔一袋青枣核,袋子不重,走得急,我以为是空的……”
“你也不重,我怀疑你脑里是空的。”我啐他一口。
他小心翼翼:“那我给你挑螺肉?”
肚子实在饿得厉害,我靠在榕树下不停翻着白眼。林铭凡急忙跑到邻近的档口里给我买块面包。
我接过面包后,他便顺势斜斜倚在树边:“你们做娱记的可真够累的,跑前线追新闻,迟一步便没饭吃。”
我满脑子都是今晚那桩绯闻,咬着面包敷衍地点头:“那当然,只要和圈里沾边的新闻,全都与我们有关。”
“那比如新剧组的试镜资讯,你们也有渠道?”林铭凡突然问了一句。
一口面包哽在喉间,我觉不妥,把剩下没吃完的塞在包包里:“很晚了,我先走了。”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总归说多错多。
我刚转身想要离开,林铭凡却伸手拦住我。
“刚才我只是好奇而已,你别介意。”他笑道,“见面一场也是缘分,不如我表演一段给你看看?”
“我没……”我皱眉,拒绝的话还没说完,他就直截了当打断我:“那我来一段发哥的。”
无奈,我只好拈着根树枝把玩,余光不经意瞥过他,却不由得呆住。
林铭凡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复杂的神色,有隐忍,有悲壮,都用看似轻佻的表面所掩盖。他入了戏,叼着根牙签蹲在地上,微微仰头:“你试过让人用枪口对着头吗?”
明明是用调笑的语气说出来的,但分明悲凉入骨。
“十二年了吧……我发誓,以后再不会让人用枪指着我的头。”
他说得很慢很慢,说这段台词的时候一直死死盯着我,眼里的猩红血丝斑驳。
“怎么样?我演得还可以吗?”过了很久,林铭凡整个人恢复了平静,他紧张地问我。
我没说话。
“很……烂吗?”他颓然地垂着头,“很烂吧,你直接说吧,我承受得住。”
我呆滞地摇头:“你早生三十年,吴宇森一定把小马哥的角色给你演。”
林铭凡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我是在称赏他,眼里原本死寂的灰霾,一下如倾泻了银河星光。
“你是第一个。”他低喃着,伸出手来想触碰我,“于子园,你是第一个。”
“什……什么?”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你是我的第一个观众。”他缩回手,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你。我发誓,以后再不会让人看低我。”
他攥紧了拳头,又松开。
“认识你真好。”林铭凡缓缓道,“不然像我这样的空有梦想的圈外人,怎么卖力都没人驻足。”
“你别灰心,你演得很好。”我安慰他,“你还年轻,有大把机会,总有角色适合你的。”
他莞尔一笑:“承你吉言。”
榕树头上的皎洁月光盈盈映在他的发梢上,柔和的光静淌过此刻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