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法逃离的游乐园
安期和尼禄气喘吁吁地赶往法医厅。
“快跟上,小子。”
安期扶着膝盖:“我实在是跑、跑不动了……”
费舍庄园位置偏僻,他们又没有代步工具,一路跑下山偷了辆自行车,还被主人家追了半座城。安期觉得,他现在直接倒在尸检台上,就能被当成尸体。
尼禄回身支撑起他:“整个世界正在消失。”
安期闻言,抬头望向天空,天空的边界变得模糊,像是被雨淋湿的水墨画。周围的一切都在淡出,行人,车马,连声音都在降调。安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在龙警官的记忆里,而龙警官的记忆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他真的要死了啊?”
尼禄停下了脚步,脸色凝重地望向尸检室。隔着透明玻璃窗,他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安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是他们?”
此时此刻,躺在尸检台上的人是龙警官。而在龙警官身边的人,是零和穆先生。他们俩正检查着他的尸体。
尼禄切了一声:“原来是大图书馆搞的鬼。”
地面开始大面积坍塌,由远及近。法医厅外的街道、楼宇分崩离析,崩裂成悬浮在虚空中的碎片,他们的脚下成了唯一存在的实境,然而也已晃动不止。零和穆先生虚浅的身影步出法医厅,与他们擦肩而过,完全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安期与尼禄只能看到他们的嘴巴在动,却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
“该回去了,既然已经知道谁是凶手。”尼禄道。
下一秒,安期发现自己站在尸检台边。外头天气晦暗,衬得头顶的白炽灯阴森恐怖。
刚刚进行过记忆穿越,他感到头痛。他花了一点时间来整理已然发生的事:他和尼禄发现龙警官意外死亡,认为有可能与王权者有关,因此进入龙警官的记忆找寻凶手,谁知他死了一次又一次,最终,这一切都与大图书馆有密不可分的关联。
然而……
“龙警官的尸体到哪里去了?”安期听到身边的尼禄喃喃自语。
他们现在面对着的,是一床干净整洁的尸检台,钢青铁冷的支架散发着死亡的光泽,但是其上空无一物。
“我们是在这里找到龙警官,然后进入了他的记忆。我们出来应该还是同一个地点,而且不会过了很久,因为人类的思维很快……”说到这里,尼禄突然闭嘴了。
“怎么了?”安期询问道。
“钟停了。”尼禄盯着墙上的钟道。
那是十点一刻,时间并没有再往下走的意图。
尼禄抬手,他的表也是一样的情况,包括安期的手机。
“可恶!”尼禄低骂了一声,朝外跑去。
安期追到庭院里的时候,就感觉情况不太对劲。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然而分明还未到下雪的季节。没有一丝风,安期伸手接住了直直飘落的雪花,雪花尤有温度,暖烘烘的,不像是自然的结晶。
尼禄走得更远一些。他跑到了法医厅外的街道,那里被茫茫的白雪覆盖,没有人,也没有一点声音。街道两旁的建筑物歪斜,似乎被废弃了几十个世纪,黑洞洞的窗口中传来诡异的神秘感。
而在街道的尽头,有一座游乐园。
游乐园拥有红白相间的帐篷,和红白相间的迎宾小丑。红色与白色的电气灯闪烁在招牌上,点亮了“死亡竞赛”四个字。干冷的空气中飘荡着孩童喜悦的歌声。
“诡异。”安期情不自禁贴近尼禄,打了个哆嗦,尼禄牵起他转身就走。
“这是怎么回事?”
“不论怎么回事,都得离开这里。”尼禄的口气一如既往地暴躁,但是安期可以听出他的声音发飘,不那么笃定了。
他们走出不远,很快,尼禄就停住了脚步。
安期定睛一看,前方是游乐园。
“我们刚才明明是……”安期说到一半就住嘴了,他相信尼禄知道他的意思。
他们明明是在逃离游乐园,走在相反的方向上。但是事情看起来好像不是这样。游乐园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他们前面去了。
两人一同回望走来的方向,还是那条被白雪覆盖的街,废弃的建筑物,唯一亮着灯的是法医厅,透过窗口还能望见尸检台上的一具具尸体。
尼禄突然发力狂奔,安期毫无准备地被拉向黑暗之中。他们俩重复了刚进入龙警官的记忆时所做的事——躲在墙角,伺机观察。只是这一次,安期能够感觉到背后的尼禄呼吸沉重。
“你有什么头绪么?”安期悄声问,“你觉得我们依旧在龙警官的记忆里,还是已经回到现实世界中了?”
“都不是,应该是结界。”尼禄猜测,“某些非常强大的炼金术士,可以制造脱离现实的时空领域。”
安期感到恐惧:“他想做什么?”
“欢迎来到小丑的死亡竞赛!”耳边突然响起刺耳的机械声,孩童天真无邪的歌曲无限放大了。
安期和尼禄吓得跌坐在地,怔怔地抬起头,迎上了小丑呆滞的目光。
那是一个真人大小的人偶,穿着马戏团小丑惯有的肥大彩色裤,红色尖头靴,拥有亮到反光的皮肤,下巴上镶嵌着一道机关。说话的时候,机关牵动嘴唇一开一阖。
“你们将会在这里杀死每一个人,直到留下最后一个活着出去!”小丑诚挚地发出邀请。
“谁要参加这种竞赛啊!”安期和尼禄异口同声道。
“请跟我来!”小丑转身,咕噜咕噜往前走去。他的脚下有一个底盘。
而两人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游乐园的大门前。那个可以避身的角落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身后是漆黑一片的街道,闪烁的电气灯在两人脸上留下了红红白白的光影。
“看来是逃不过去了,可恶。”尼禄咬牙切齿。
“难道要进去么?”安期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权戒。
“迟早的事。”尼禄起身,拉起了腿软的安期,“也许进去之后会有转机。设置这个竞赛的炼金术士一定是个变态,他很欣赏这样的游戏吧?那么他会在附近全程观赏,如果可以找到他,就有可能活着出去。”
“活着……”
从尼禄嘴里听到这两个字,让安期头一次有了真切的危机感。印象中,尼禄神挡杀神佛当杀佛,总有办法解决任何事端,然而这一次,连他都说出了生死。
尼禄凝出匕首,朝前走去。
“喂。”安期别扭地叫住尼禄。
尼禄回过头来,一挑眉:“怎么,害怕?”
安期摇摇头,到这紧要关头,他倒是没有去想接下来将要遇到的危险。很奇怪的,他想的事说起来有点鸡毛蒜皮:“你为什么要跟我哥哥过不去?为什么每次我一提到他,你就大发雷霆?”
尼禄:“哈,我有么?”
“你有。你不说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缘由,你告诉我也许我能让你不那么生气。”
“今天的认错态度倒是非常端正。”尼禄抱臂,手指因为愉悦在小臂上轮流弹动。
被他这样奚落,安期未免有些尴尬,重心从左脚挪到右脚,又从右脚挪到左脚。他错开尼禄的视线,望向远处亮着灯的法医厅:“龙警官说他和他的朋友有些误会,但是他的朋友死了,来不及说清。”
大概是被这种悲伤所感染,所以气消了一大半,愿意迁就尼禄这个混蛋。
可是尼禄却不领情。
他瞪大了眼睛:“你是在咒我死么,混蛋?”
“也有可能是我死了,”安期泄气,“你到底说不说?”
“有我在你才不会死。”尼禄飞快道,还跟了句意大利语,大概是脏话。
尼禄的内心并没有像表现出来的那般满不在乎。安期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光是想到这种可能,都让他不寒而栗。
一开始只是觉得,这家伙是个愚蠢的蟊贼,窃取了属于他的荣耀。然而随着相处的加深,尼禄渐渐发现,安期对他来说越来越不是“蟊贼”两个字可以概括的了。他闭上眼睛都能看到安期坐在身边,努力地试图解开黑板上那些无聊的数学题,阳光跳动在他栗色的发间,让脸侧稚气的绒毛都像是在发光。
那是无法用任何言语概括的、鲜活的生命,无法夺走,也不想失去。
“他回来我就没有地方住了。”尼禄听到自己含糊的声音。
安期讶异地抬起头来:“啊?”
尼禄对于不小心说出心里话全然没有防备,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再收回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涨红了脸继续说下去:“我说!如果你哥哥回来,就没有地方可以给我住了!他会把我赶走,然后你这个蠢货还会很高兴地围着他转悠!”
“所以你就因为房子的事情,一直挑拨离间我和我哥么!天呐!”安期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然而尼禄觉得这事非常严重,用那双湛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眼神中还有些他自己没有觉察到的委屈。
“你可以睡沙发呀。”安期揶揄道。
“滚。”愤慨的尼禄大踏步地走向死亡竞赛。
“等等我!不要急着找死!”
“古人云,‘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不知道么?也许只有赢得死亡竞赛才能回到现实,找到大图书馆的人。他们不会无缘无故杀龙警官,一定是与那枚耶梦加德之戒有关系。”
说到这里,尼禄停下脚步,回头扬起嘴角:“说不定还会有你哥哥的下落哦。”
安期一愣,似被他感染一般,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嗯!”
2 献祭的羔羊
所有项目均在启动中,旋转木马,海盗船,抓娃娃机,金币大转盘。机械提示声、欢呼声和着喜庆的儿童音乐,交织出一片轻松的氛围——如果不是在下着雪的深夜里,周围又空无一人的话。
在紧张的前十分钟过去以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尼禄踩着新雪询问安期:“这里似乎就我们俩人——你要去坐个旋转木马么?”
“别在这种时候开玩笑。”
“不要么?我以为你会很喜欢那种东西——要不要我给你套个洋娃娃?打气球赢奖品也行,我准头很好。”尼禄坏坏地笑起来。
“我又不是女孩子。”安期给他一个白眼。
“不是么?”尼禄笑得更开心了。
下一秒,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双双举起双手,因为两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零和穆先生从旋转木马的阴影里踱出来。零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穆先生微微歪了下脑袋,作为行礼。他的高帽子和游乐园倒是相得益彰。
“你们怎么在这里?”安期疑惑道。
他和尼禄在法医厅里亲眼见证他们杀死了龙警官,然后就步入了诡异的游乐园结界。在他的心目中,大图书馆管理员即使不是罪魁祸首,也是终极Boss之一,倒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
“也许他们想坐旋转木马。”尼禄对安期耳语。
“停止你愚蠢的玩笑!根本不好笑!”安期忍不住呵斥他。
尼禄只好闭嘴。
“这句话该问你们才对。”零冷冷道。
尼禄抬杠:“你们先说。”
零打开了保险,把手指按在了扳机上。
安期连忙解释:“别开枪!我们追查龙警官的死亡原因,从法医厅出来就来到了这里!”
零和穆先生对视一眼。
穆先生莞尔:“我们也一样。”
安期蹙起了眉头:“一样是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广播里突然响起欢快的乐声,乐声持续了半分钟以后,小丑开始说话:“亲爱的小朋友们,大家好,欢迎你们参加死亡竞赛。现在进入第一回合——献祭的羔羊!”
四个人下意识地聚焦头顶的喇叭。如果没有弄错的话,“亲爱的小朋友们”大概就是在指他们。幕后黑手通过广播下达命令,推动死亡竞赛。
气氛变得紧张,四个人面面相觑着,等待着广播中的指令。
而接下来,小丑的话让人摸不到头脑——
“零的一生充满坎坷。因为高中时的一次入室行凶,他失去了他的父母。他发誓要为父母报仇,然而杀人凶手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个炼金术士,要终结凶手的性命显然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因此,他加入了大图书馆。”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尼禄连声啧啧。
零面色发青。
穆先生向他投以担心的目光。零的身世,除了他与大图书馆寥寥几个高层管理员之外,根本无人知晓。幕后黑手是谁?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揭开他的伤疤?有什么企图?
零感觉到穆先生的担忧,重重地阖了一下眼睛,强压下怒火。暂且听听小丑接下来的话吧。
“零所不知道的是,他加入大图书馆,心心念念与炼金术士对抗,都是徒劳的。因为他的仇人,已经死了。就算他将一生奉献给与炼金术士的战斗,也无法体验到亲手手刃仇人的快感。他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什么?”零的瞳孔紧缩。
“说得对,没有意义。”尼禄点头表示赞许,“大图书馆与我们炼金术士的对抗原本就没有任何意义。为什么不允许少数人类追求卓越?”
“但是,仇人的儿子,此刻正站在他的面前。”小丑语调突然拔高,音乐也到了高潮。
四人脸色突变。
零原本颤抖的手再一次牢牢握住了枪管。他后退两步,枪口在尼禄、安期以及穆先生之间不住摇摆。
“我都不知道我爸爸是谁……”安期一头雾水。若是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杀了零的父母,自己因此要被杀死,那他也太无辜了吧。
穆先生没有说话,他看起来像是在沉思。他与零的眼光对视了一秒钟,然后便错开,投向了尼禄。零的枪口随即对准了尼禄,胸口因为激动而起伏。这一下连安期都忍不住看着尼禄,尼禄沉下了脸色。
“没错,猜的没错!尼禄·克劳狄乌斯!海王世家的继承者,上一任波塞冬的子嗣!波塞冬,海之王者,他的愤怒摧毁一个普通人的家庭,就如同风暴和海啸摧毁一艘小船那般轻易!”
“砰!”
小丑话音未落,子弹已然离膛!
然而高速的子弹一头撞上一道水幕。
纤薄的水幕被撕扯到极致,几乎可以看到那枚子弹的形状和颜色,但是子弹的速度依旧还是被消减了。水幕像是有灵之物,迅速追上子弹,包缠、折叠,最后形成一枚水球,静静地悬浮在尼禄的面前。
尼禄抬手托起水球,面露轻蔑:“凭一把未曾附魔的枪,就想杀我么?”
下一秒,零早已抽刀砍来。
尼禄抱臂,身边凝出无数匕首。他除了闪躲再无动作,可是那些匕首继承了他的武技,零就像是在与无数持刀的手比拼。
安期早已被推到一边。此时见两人刀刀搏命,不由得心急如焚:“有话好好说!”
“这种事情,大概是不能好好说的。杀父之仇,从古至今都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血债血偿。”穆先生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边,定定地凝视着高处的喇叭,“这个幕后黑手,知道一些不得了的事情呢。”
“他想让我们自相残杀!我们不能顺遂他的意!”安期攀住了他的手臂,“求求你想想办法。”
穆先生无动于衷:“他甚至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只要告诉我们真相就可以了……献祭的羔羊,到底是指谁呢?”
穆先生思考了片刻,自言自语道:“那么,试试吧。”
他从容自若地抽出匕首,抵上了安期的脖子。安期没防备他这一手,一时间两人静默着,摆出了挟持的姿势。
正在激战中的尼禄眼风一扫,大惊失色:“安期!”
密不透风的防备随即被零寻到破绽,全身心的愤怒与对解脱的渴望灌注在那一刀上,对着尼禄的脖颈劈空斩下!
“不——”安期尖叫。
血淋淋漓漓坠于雪上。
先是三五滴,然后是一瓢泼。
带着瑰丽颜色的冰凌透体而出,朝向四面八方,仿佛一朵盛开在零身体中的花朵。
那是海王的力量,透过目视这个动作,将水瞬间凝结成冰的能力。
只不过,这水是零身体中的血液罢了。
零的躯体被自己凝结成冰刀的血液所割裂,骨骼、内脏,错位的四肢。血液凝结成冰完全刺穿了他的躯壳,他不得不拄着长刀跪下来,跪在仇人的儿子面前。
“多谢。”头顶,尼禄朝安期轻松笑道。
零吃力地呼吸着,用最后的力气望向目瞪口呆的安期。
安期错愕地望着他,就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垂怜着一个可怜之人。
“你终究还是会杀我的……”
安期听见零这样说。
然后零睁着眼睛望着他的方向,不动了。
“快,再快一点,不然就会被抓住的,被抓住以后就……”白子非这样想着,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拨开眼前的障碍物,在小巷子里夺命狂奔。
这不是他第一次逃走了,但是他知道这是他唯一一次机会,成功几率还不大。
这件事情对他来说非常难以理解,他记忆中的自己,是被杀死在费舍庄园中了。但是他没有死,看起来他回到了过去,逃离庄园的那个晚上。如果没有搞错的话,他马上就快要遇见龙浮了。
脚下猛地一滑。
他整个人扑进脏乎乎的垃圾桶中,腾起一波苍蝇。
臭味轰地冲入了鼻腔,冷雨打湿了他单薄的衬衫,肮脏的垃圾玷污了他的身体,苍蝇流连着他身上污浊的伤痕。还好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而且他发誓过不再哭泣。
眼前走过一个穿着制服的高中生,单肩背着书包,打着一把大伞,是再熟悉不过的侧脸。
“龙浮……”白子非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伸出了手。
他太想念那双温暖的手了。
还有他总是镇定自若的眼神。
以及他满不在乎又能奇迹般地安抚自己的话语……
想握住他的手,想与他对视,想听他说话。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的手相距不到五厘米。白子非甚至能隔着冰冷的空气感觉到龙浮手上散发的暖意。
但是一想到这将会导致的后果,他又强忍住了,攥住拳头缩回了手。
被追捕,被幽囚,失去了声音与听力的龙浮,刺在自己胸口的刀。
一想到所有的温暖终将被仇恨冻结,冷漠,大片大片的冷漠覆盖了白子非那双颜色浅淡的眼睛。
龙浮走过巷子,停下了脚步回望:“刚才好像有人在叫我?”
可是清冷的街道上什么人都没有。
“大概是哪里的猫儿吧。”他耸了耸肩,走进了便利店。家里存货不多,他要好好补充一些。
他不知道,他背后的所有寂静,都是白子非选择的错过。
白子非不知道往哪儿去。上一世——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他是在白子非的公寓里度过他那自由的四个小时的。那是他一生之中为数不多可以称得上幸福的回忆。然而现在,连这一点点短暂的幸福都被剥夺了。
等白子非回过神来,他发现他奔跑在楼道上。
没有办法,身体好像本能地记住了这条路径。庄园和城堡外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陌生的,他缺乏常识,后有追兵,只能循着上一世走过的路奔逃,就像第一次迁徙的小鹿,生来就知道哪里是安全的。
楼梯拐角,有人勾着垃圾袋下楼。
白子非吓了一跳,脑海深处响起龙浮的声音:“不用担心,这是我同学,零。你不会觉得一个穿睡衣、趿拉拖鞋、下楼去扔垃圾的人对你有什么威胁吧?”
“零……?”白子非轻声道。
“诶?”零注意到黑暗中的逃难者,“你是谁?”
白子非惊慌失措,除了龙浮,他尚没有与普通人接触的经验,像是兔子一般撒开双腿逃走了。
零耸耸肩,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他没有把这个陌生人放在心上。他看上去只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少爷罢了。
白子非跑到了六楼,那是他上一世走到的离庄园最远的地方,也是他认知的极限了。
朝走廊左边望去,他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龙浮家的门牌号。
“还是……来到了这里么?”白子非轻轻抚摸了618三个数字。
墨绿色的防盗门,漆金的数字房号,主人还没有归来。公寓里阒静无声,不准备迎接任何人。
可是他就快要回来了啊……
白子非确定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得到进入房间的准许,就像他可以从过去的龙浮那里索取到任何东西一样。但是,那却会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悲剧。
不,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悲剧,而龙浮是无辜的。
放过他吧……
放过他吧……
白子非在618公寓门前站了一小会儿。
他没有出声,从背后看起来只是略微打颤。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咬得有多重才能避免自己哭得失去理智。
“你是谁?”身后突然传来白子非最不想听见的声音,“你很冷么?”
白子非慌忙放开咬着的手腕:“不……617室,是这里么?”
“你哭了?”龙浮的视线落在他流血的手上。
白子非没有说话,他很久都没有说话。后来他近乎哀求地望着他,沙哑地张口:“617室,在哪里?”
龙浮对这少年有强烈的熟悉感,就好像他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他。只是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零的家指给他了:“就在那里,楼梯口的右边。”
“谢谢。”
白子非与龙浮擦肩而过。
龙浮握住了他的臂弯,他手里的少年剧烈地打了个寒颤。
“别误会,我只是……”龙浮把便利袋里的纸巾递给他。
白子非挣脱了他的手:“求你了……”
然后他走进617室的温暖光芒中,消失不见。
龙浮愣在原地,少年拒绝了自己的所有好意,但他从他眼里读到的却不是厌恶之类的情绪。
而是愧疚。
“为什么对我愧疚?”龙浮呆呆地想,“我们见过么?”
一辆跑车慕尚轻巧无声地滑过夜色。零多瞄了几眼,欣赏那流畅的线条。不想车窗摇下,有人问他:“喂,小鬼,你见过照片上的这个人么?”
照片上的少年大概十三四岁,有着极浅的发色和瞳色,面容精致如女子。他穿着衬衫和西装短裤,衣领上打着蝴蝶结,表情非常乖戾冷漠。
零想起方才在楼梯上撞见的人,哦了一声:“是他啊。”
“你见过他?”
零指指楼上:“往楼上去了。”
“几楼?”
“不知道。我遇到他是在四楼。”
“谢谢。”
“不客气。”
车窗摇上的瞬间,零望见说话那人附在男人身边说了句什么。男人坐在后座上,看不清脸。不过他们一行人问完话便下车了。零见到了男人的背影。那是一个外国人,穿着体面,拥有一头璀璨如黄金的短发,周身散发出不可违逆的王者之势,让人只是凝望便甘愿俯首称臣。大概是零的眼神太过热烈,男人回头,与零对上了眼。
那是一双阴鸷的蓝色眼睛,像是发怒的大海。
“零,回来了么?快去做作业!”
甫一进门,白子非就听见女性温柔的声音。
“成天就知道让儿子做作业,做作业!作业有那么重要么?!”零的父亲坐在餐桌边,一边翻报纸,一边对妻子的教育方式发起异议。
“已经是高中生了,你以为还是幼儿园么……”
谈话还在继续,白子非却僵在门厅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方才他为了避免累及龙浮,随口报了个房间号,结果来到了零的家中。而之所以他家留了门,一定是因为零刚才下楼丢垃圾去了。这不是为自己留的门,他应该赶紧离开才对。
然而当他把手按在门把手上时,他听见外面的走廊里,传来克劳狄乌斯先生不甚标准的中国话。
“你见过照片上的这个人么?”
“他刚刚还在这儿。”
“那么现在呢?”
“去零家中了。”
虽然隔着沉重的防盗门,但白子非还是清晰地辨认出了龙浮的声音。他甚至可以想象龙浮怎样给克劳狄乌斯先生指路:“就是楼梯口对面的617室。”
白子非心中一沉。
外头,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的。
因为他总是能够找到猎物在哪里。
而餐厅中,零的父母还在为素质教育与应试教育的优劣而争论,丝毫感受不到危险的降临。
他没有地方可以逃了。
克劳狄乌斯端坐在餐厅中央的椅子上。
前一秒,这里还是充满欢声笑语的家,下一刻,一切都被风卷残云一般地毁去,连头顶的吊灯都明明灭灭,仿佛是在恐惧男人的力量。
手下搜掠一通,翻箱倒柜,回来报告他:“没有。”
克劳狄乌斯的目光投向两夫妻:“把他交出来,我就放过你们。”
两夫妻跪在地上,被突如其来的厄难惊住,不知如何是好:“您、您在说什么?我们听不懂啊……”
克劳狄乌斯使了个眼色,手下将白子非的照片摆到他们面前:“我的小少爷,躲进你们家中了。”
两夫妻矢口否认:“没有这回事!”
克劳狄乌斯起身,怜悯地走到女人面前:“你是个好母亲,好女人,看得出来。”
又绕到男人身后:“你,虽然没有什么用,但姑且算是个老好人吧。”
他走到窗前站定:“这样的你们,看到一个长相可爱、穿着体面却又满身脏污的小少爷,只消他说几句谎话,你们就愿意满足他的一切要求,毕竟他只不过是被坏人追杀,要做的只是把他藏起来而已。这样的祈求,谁会拒绝呢?就算有坏人,也还有警察啊,你们是不是这样想的?”
“没有……我们没有啊……”女人吓得哭起来,“我们没有见过这个孩子,他也没有来过我家……”
“真的么?”
克劳狄乌斯打了个响指,无名指上的蓝色戒指瞬间大亮。
于是她的丈夫发出一声惨叫。
他的躯体完全被打开了,骨骼、内脏,错位的四肢。血液凝结成冰完全刺穿了他的躯体,带着瑰丽颜色的冰凌透体而出,朝向四面八方,仿佛一朵盛开在身体中的花朵。
“啊——”女人当场就晕了过去。
而男人在地上兀自攀爬了半尺距离,做着徒劳无功的逃离,立马就咽气了。
克劳狄乌斯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闻:“好茶。”
说完随手泼在女人脸上。
女人被烫醒了。
在短暂的几秒中,她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噩梦,但是睁眼所见,依旧是丈夫未冷的躯体,这让她感到绝望。
“现在可以和我认真谈谈这个问题了么?”克劳狄乌斯在她面前蹲下,举起手中的照片,“我的小少爷,在哪里?”
女人起先只是哽咽,但很快就从哽咽变为歇斯底里。她的所有恐惧酿成了愤怒,双手变为利爪朝他脸上抓去:“你杀了我丈夫!你杀了我的丈夫!”
手下赶紧将她按住,克劳狄乌斯起身远离了疯妇:“不错,的确是这样。以及你不说实话,我恐怕还会杀了你。”
“我真的不知道!”女人目眦尽裂。“我们没有说谎!”
克劳狄乌斯垂下眼睑,怜悯地帮她整理了一下乱发,拇指抚摸着她脸侧因为挣扎而刮擦的伤痕。
“也许你们真的没有说谎,”他深情款款道,“我很抱歉。”
然后,他干脆利落地扭断了女人的脖颈。
“会在哪里呢?”克劳狄乌斯走到窗前,俯视着这一片公寓。
“他也许躲到别处去了。”手下这样说道。
“那就把这里的所有房间都搜一遍。”克劳狄乌斯命令。
所有人都鱼贯而出,白子非双手打着颤吊在六楼的窗台上,只觉得一阵沁入骨髓的凉意。
克劳狄乌斯甫一开门,就看到零跌坐在走廊上。
“是你。”他记得这个少年,就是他在楼下为他们指路。而这少年现下看着门里,流露出极为崩溃的表情。
克劳狄乌斯回头看了一眼:“巧了,这是你的家。”
不,这不是我的家。
爸爸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冰凌融化的时候,就像打翻在地的血色甜点。
妈妈的脖子则呈现出诡异的形态,死不瞑目。
这怎么会是我的家……怎么会是……
“你帮我指过路,因此我不杀你。这报酬很公平。晚安,小鬼。”
克劳狄乌斯绕开他,朝下一家走去。
“零,杀你父母的人,是海王权戒的拥有者,这一任的波塞冬,一个强大的炼金术士。”
当零跪在父母身边的时候,身近突然响起了陌生人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这个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他像是惊弓之鸟,手脚并用地退避三舍,过了良久,才借着昏暗的月光看清陌生人的脸。
“是你!”
他扑上去狠狠揪住白子非的领子:“他们是来抓你的!”
“那你杀我呀。”白子非仰起了脖子,报以冷漠的眼神。
“你怎么敢这样看我……你怎么敢?”零难以置信道。“你害死了我全家啊!”
“你可以杀我,这很容易。我是多么弱小的存在,杀了我,然后告慰父母罪魁祸首已经伏法,你就可以继续毫无心理负担地活下去。这当然比杀克劳狄乌斯简单多了。”
零的手开始颤抖。
几秒钟之后,他说:“克劳狄乌斯!”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那五个字的,唾沫四溅。
“要杀他可不容易。”白子非直视着他的眼睛,“逃出这里,我可以教你。”
零望了眼门外,走廊上守着很多人。
白子非使了个眼色:“爬窗。”
两人花了将近半个小时从六楼爬到一楼,然后偷偷摸摸离开了小区。
“你知道这个地方么?”白子非把手心里摘录的地址给零看。
零点点头,眼神一扫,走到车棚里偷了两辆自行车。
“我不会骑。”白子非坦率道。
零强压下怒火:“那就坐后面!”
在白子非抱住他的腰时,零发话了:“你真的会教我杀那个人的办法?”
“他是个炼金术士,你要杀他,就要成为比他更加强大的炼金术士。”
虽然听不懂,但是零还是点点头。如果一天之前有人跟他说这世上存在炼金术,他保准以为这人是疯了。
“所以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去找唯一能够给予我庇护的人那里。他会教我们修习炼金术。”
“你确定?”
白子非攥紧了手,无名指上的耶梦加德之戒硌痛了他的手心:“确定。”
在那个破晓,白子非敲开了梦寐以求的那扇门。
小少年揉着眼睛出现在门背后:“谁啊?”
白子非举起了右手:“耶梦加德权戒拥有者,不死的永恒之王。”
小少年醒全了,但是目光游移到零的脸上。
“他是一个可怜的避难者。就在昨天晚上,他的父母都被海王波塞冬杀死了。”白子非说道。
小少年微微张开了嘴,报以怜悯的眼神,老半天才回过神来,对白子非点点头:“好的,请等一下,我去叫爷爷起来。”
“他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零询问白子非。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叫安期,是有可能成为下一代死神的人。而这里是死神哈德斯的地盘,他们家族世代继承死灵权戒,是所有炼金术士恐惧的对象。”
3 背叛之花
“欢迎来到小丑的死亡竞赛!”耳边突然响起刺耳的机械声,孩童天真无邪的歌曲无限放大了。
安期和尼禄迷惘地抬起头,迎上了小丑呆滞的目光。
那是一个真人大小的人偶,穿着马戏团小丑惯有的肥大彩色裤,红色尖头靴,拥有亮到反光的皮肤,下巴镶嵌着一道机关。说话的时候,机关牵动嘴唇一开一阖。
“你们将会在这里杀死每一个人,直到留下最后一个活着出去!”小丑诚挚地发出邀请。
“又重新开始了。”尼禄喃喃自语,翻看自己的右手。
不出所料,手心里是一枚蛇形的纹章。蛇盘绕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形,头尾相衔。
他继而又拉起安期的手,安期也被打上了耶梦加德的标记。
“是永恒之王。”尼禄扶额,“龙警官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就是因为被他标记,这个独立的时空大概也是他制造的。我们不论走到哪里最终都会步入游乐园,因为空间始终是循环往复的。”
“而现在我们都被他标记了。”安期望着手中的蛇,感受到一丝不祥,“我们都会跟龙警官一样循环死亡么?”
“差不多。但是在龙警官的世界里,只有他拥有着多次经历的记忆。而在这里,一旦有人死亡,我们所有人都会复归原点,所有人都会有上一次循环的记忆。”
说起上一次循环,安期就脱口而出:“你杀了零。”
尼禄推脱:“不不,你杀的。”
“我不是故意的。”安期辩解,“只是当时眼睁睁看他要杀你,我一激动就……”
尼禄笑看着他,并不说话。
“总之我并不想伤害零的。”安期无法对他解释自己的动机,觉得多费口舌的自己非常丢人。
可是尼禄并没有对他进行嘲讽,反而是嗯了一声:“我知道。”
这倒出乎安期的意料之外。他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软弱无能,但是会不顾一切保护我。所以我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尼禄温柔地直视着安期的眼睛。
“根本不是这个问题!”安期气得捡起雪球砸他,“我是说,你爸爸杀了他全家!你居然还二话不说跟他动刀动枪!甚至还想杀他!你是不是人啊!”
“我爸爸杀过很多人。如果他们每一个来找我报仇的时候,我都引颈受戮,我恐怕早就见不到你了。”尼禄一边往前走,一边毫无波澜地解释。
“话是这样说……”
“而且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不是么?”
安期被他搞懵了:“可是你怎么能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呢?”
“大概是因为,弱肉强食吧。”尼禄耸了耸肩膀。
“我以为我们早就摆脱丛林时代了!”
“那就……欢迎你回到炼金术士的丛林世界,尊贵的波塞冬殿下。”尼禄迈进游乐园的大门,对安期弯腰行礼。
安期犹豫了一阵,踏入新雪之上。
几乎在安期踏入游乐园的一瞬间,广播里再一次响起了小丑的声音:“亲爱的小朋友们,大家好,欢迎你们回到死亡竞赛。现在进入第二回合——背叛之花!”
“这次倒霉的又是谁?”尼禄倚着金币机,仰视着头顶的喇叭。
“安期是一个郁郁寡欢的人。他出生在继承死灵权戒的家族中,却从来不想杀人。啊哈,他甚至不喜欢炼金术!”
尼禄蹙起了眉头:“你不是普通的炼金术士,而是死神哈德斯的后人?”
安期尴尬:“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听爷爷讲过这回事。”
“他以自己本性高洁为荣,却从来没有想过,别人要为他的道德洁癖承担什么样的风险,付出怎样的代价!而这个自私又懦弱的人,最后把那些人,统统都忘啦!”
小丑的话放到这里就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欢快的儿童音乐。尼禄和安期面面相觑。
最后安期捡起地上的雪团砸向喇叭:“干吗对我进行人身攻击!”
要不是尼禄从背后抱着他,他简直要把喇叭拆了。
“某种意义上,我觉得他说的没错。”尼禄认真道。
“因为我没有放任你们自由地相互残杀,所以我是个坏人?是这个意思么?”
尼禄思考了一阵:“炼金术士有炼金术士的行为准则,千百年来我们就是这样生存下来的,和你在一起太累了,有的时候还要因为你的善心遭遇不测。”
“那你杀了我啊!”安期挣脱不开他的束缚,气喘吁吁地仰视着他,“反正这一回合想来是要杀我。”
“虽然累,不过也很有趣。”尼禄拍掉他头上的雪,“我会保护你的。”
话音刚落,游乐园中央的魔术舞台处便传来一声枪响。
“怎么回事?”安期吓了一跳。
尼禄比了个嘘:“去看看。”
两人走到台前,那里空无一人,红色的帷幕紧紧拢着,只有音响里播放着暖场音乐。
尼禄示意安期待在原地,自己跳上舞台,轻轻拨开帷幕。
然后安期就感到胸口一凉。他低头,发现心脏的位置透出刀尖来。
一双冰凉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零在他耳边低声道:“你终究还是杀我了。”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安期断断续续道。
捅进他心脏的刀锋更为狞厉了,安期从疼痛的加剧中感觉到了零的愤怒与怨恨。
“忘记意味着背叛。”
零说完这句话,抽出了自己的刀,转身隐没与黑暗之中。安期失去了他的支撑,扑通一声跌倒在雪中。
“什么都没有……”尼禄自言自语着转身,却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安期——”
老者上下打量着白子非。白子非迎着他的目光,努力不让自己露怯。眼前这个耄耋老者,就是曾经拥有过死灵权戒的强大术士,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他也不愿意与他打交道。
老者蓦然之间握住了他的手,拉近到眼前。
“的确是耶梦加德之戒,没错。”他笑起来,嘴角带着讽意。
“这些年,我一直被克劳狄乌斯监管,他想从我身上得到永恒的秘密。”
“哲人石上的纹章,是凡人无法掌握的炼化阵,那个蠢货。”老者的笑声干瘪又嘶哑,不怀好意,“他总干这种蠢事。”
“现在他正在追杀我,在这个城市里除了您之外没有人能够救我,请庇护我。”
“我为什么要庇护你?你跟我有什么关系?”老者恶狠狠道。
“爷爷……”坐在一边的安期嗫嚅着想要劝阻,他的哥哥递给他一个眼神,安期就又把嘴边的话咽下了。
白子非举起右手:“凭《神圣联盟》条约,一旦王权者向另一个王权者寻求庇护,后者有保护前者安全的义务。”
老者流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我根本就不是王权者了,小鬼!死灵权戒早就被他们夺走了,夺走了!”
“那如果我能帮你拿回来呢?”白子非仿佛早有准备,坚定而又缓慢地说道。
老者的脸色变了。
过了一小会儿,他才再次恶声恶气地开口:“就凭你?”然而他动摇了,口气不那么严厉,带有更多的疑问。
“死灵权戒被王权议会所封印了。只有集齐当年的八位王者,让他们解开封印,哈德斯才能重见天日——我听说是这样。”白子非缓缓道。
“你准备怎么让他们解开封印?”老者用一双覆满白翳的眼睛凝视着永恒之王。
“我没有任何准备。”白子非坦荡道,“在此之前,我自身难保,哪有闲情去管你家的事。”
老者发出一声轻蔑的呵声,但他显然因为白子非刻薄的话语,而更为欣赏他了。
“不过我和你不一样,我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我有很多次机会去尝试……无数次。”白子非挑高嘴角,“所以我总会成功的,不是么?”
老者凝视了他很久,终于露出微笑,虽然仍旧狡诈精明,却不再夹枪带棍。
“成交。”
月色高悬的庭院里,浑身是伤的零一个人坐在步阶上,搂着刀。
来到老者家中已有一个月了。期间,克劳狄乌斯没有追来,似乎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存在着死神的事实,已被他彻底遗忘。
老者很容易就接受了白子非,因为他们身上有同类的气息,他们都是炼金术士——现在零懂一点炼金术的事了,权戒,哲人石,王权者之类——但老者依旧对自己心存戒心。
或者说得更干脆一点:“零是个废物。”
“他的父母都被克劳狄乌斯杀死了。看看他的眼睛,他可以为我们所用。”白子非尽力留下他。
可老者对此嗤之以鼻:“那又怎样?他依旧是个废物,只不过加上了点愤怒罢了。愤怒的废物到处都有。”
“我也想学炼金术!”当时的自己是这么说的吧?“我想变成比克劳狄乌斯更强大的炼金术士,杀了他,为我父母报仇!”
老者闷笑:“你以为炼金术是什么?你想学就能学,学了就能天下第一?他是海王波塞冬!你是个什么东西?”
零攥紧了拳头。
他的悲伤、他的愤怒、他的所有情绪,传达到老者那里,都如同遇到了铁板一块,被蔑视,被唾弃,被践踏。
因为他是无能的人,所以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厄难都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可恶!胸口仿佛有一股沸水,想要冲开桎梏,将眼前的所有炼金术士统统抹去。
他听见身近的白子非接话道:“我想要系统地学习炼金术,各门各派,以便将来的复仇,也顺便能帮你要回死灵权戒。为此,我需要同伴。”
白子非望向零。
老者沉默了几秒钟:“我的孙子安迟和安期可以做你的同伴。”
“克劳狄乌斯半点炼金术都没有教给我,他们对我来说太难对付了。零却是个普通人,跟我一样没有任何基础。”
老者会意:“你需要一个沙包。”
这就是零现在总是满身是伤的缘由。
他知道自己现在只有这点价值,对白子非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只是白子非从来不提这件事,让他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他的好意。白子非太冷漠了,第一次在楼梯上见到他的时候,直觉告诉自己他不是那样的人。但是那个晚上过去以后,白子非性情大变,零能感觉到他跟自己一样,心底里的某一部分永远地坏掉了。白子非不愿意再接近任何人,幸好零也不是很介意,因为他现在也不愿意任何人接近。他们的关系很复杂。白子非间接害死了他的父母,又带他卷入了炼金术的世界,他们曾经共患难,却算不得是朋友。
身后传来脚步声。
零回过头,发现安期将托盘摆在他身后。托盘上是一盏清茶,和樱花草饼。
“这么晚了还不睡么?”安期靠着他坐下,“要不要吃点东西啊?”
这是老者的孙子中年纪较小的那个,白子非说他天赋很高,原本是要继承权戒的,零却看不出来。因为年纪大的那个,现在还在庭院里和白子非修习炼金术,安期却不像他哥哥那么用心。老者经常打骂安期是个废物,似乎从前曾对他抱以厚望,现在已然破罐子破摔了。安期也散漫,打不还手骂不还嘴的,有时候被打疼了,就躲进厨房里哭泣,出来的时候又换上一副笑脸,手里端着各式各样美味精致的吃食。零有时候觉得,在这个家里,他和安期的处境还挺像的。安期之于他的哥哥,就类似于自己之于白子非吧。
“你身上有很多伤,我帮你恢复一下吧?”安期伸手,手心里散发出温暖的微光。
零神思一转:“那你能不能把治疗术教给我?”
安期没有料到他会与自己说话,一愣过后,笑道:“可以啊,当然可以。”
“那其他的呢?”零追问,“你爷爷教白子非很是尽心,我没有他那样的天赋,根本跟不上。”
其实事实还要更糟糕一点,零意识到老爷子并不想自己习得太多炼化阵。对他来说,普通人和炼金术士在血统上有根深蒂固的差距,在身份上则是天差地别的对立。对自己这种普通人透露太多信息,是一种冒险的行为。
但也许可以在安期这里找到突破口。
“没问题。”安期果不其然满口答应。
他的神色始终亲切柔和,只是在望向庭院中修炼的哥哥时,有一瞬间的落寞。
“你最近和零走得很近。”
安迟出现在厨房里的时候,安期很是意外:“没有想到哥哥也会下厨。”
“因为在其他地方根本找不到你吧。”安迟倚在墙边,无奈地说。
安期递上可乐鸡翅:“要吃么?刚出锅的哦。”
安迟把盘子夺下,搁到一边,狠狠打了记他的手:“这不是该去做菜的手。”
“那你宁愿我沾上满手血腥么?”安期反问,“爷爷教我们的杀人之术。”
“我们生来就是炼金术士,我们的家族又如此特殊。敌人不会因为我们唱赞美诗就放下屠刀,我们学杀人之术只是为了保护自己重要之人。”安迟定定地凝视着他,将重要之人四个字咬得相当重。
安期笑道:“我重要的人,就是哥哥你啊。你永远都那么强大,我从来都不担心你会输给谁。”
安迟没有为这句话所蛊惑:“所以即使陪着一个普通人从最基础的炼金术炼起,也不愿意陪我一起制造五级空间结界么?”
“我不行的,”安期低下了头,“五级空间结界,我哪里做得到……”
“你明明做得到!”安迟突然发起怒来,一拳捶在墙上,“你有的是实力!”
安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盯着哥哥起伏的胸膛,眼神失焦,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你只是不愿意再陪我一起走下去了,对么?”头顶传来安迟轻如呓语的话语。
安期没有说话。
安迟蹲下身来,像小时候那样牵住了他的手:“与我相较,我们暂且不提。可白子非很努力,在试炼中,你已经连续输给他三次了,爷爷对你越来越没有耐性。我不想有一天跟我并肩作战的人是白子非,我只想要你,你能为我赢一次么?”
安期犹豫了半晌:“好。”
安迟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小期,不要剩我一个人。”
爷爷将家族内的试炼看得很重,总是大张旗鼓。这一次,试炼的地点是游乐园。
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安期穿梭在绯色的花雨中,感叹道:“这样的天气,就算是来进行无聊的比试也很愉快呐。”
安迟不轻不重地斥责:“小期。”
“嗨,嗨,我知道了。”安期挽住了他的胳膊,“我不会输的。”
安迟笑,眼神滑到白子非那一边。白子非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而他背后的零却喜形于色。这是零第一次被准许参加家族试炼,他对证明自己的实力跃跃欲试。
大约感觉到自己被注视着,零回望安迟。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触碰,安迟若无其事地看向前方。他有些搞不清爷爷让零参加的用意。他觉得这并非意味着爷爷对他的肯定,然而更深层次的目的,他不敢想。
零被安迟这样决绝地无视了,心中也没有多少触动。他既对普通人与炼金术士之间的鸿沟有所了解,就对炼金术士都抱有一定程度的戒备与疏离,除了……
他的目光落在安期的背影。
一开始,他的确是抱着利用的目的去接近的,聪明如安期不会不知道。
但他不介意自己实力低微,也不介意自己堂而皇之的另有图谋,他待他甚至有如……
朋友。
是的,朋友。
他的真诚让零意识到,自己在父母死后,是如何得愤世嫉俗,满身尖刺,抗拒其他人的接近,以及……渴望温暖。
所以会被他吸引很理所当然吧,他确实和别的炼金术士不一样。
零甚至感觉得到,正是自己的微弱,吸引了安期的目光。
真是个奇怪的人呐。
他望着安期的背影,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笑意。
到了指定地点,安迟分发给三人一个锦囊。这一次,他是作为裁判来到现场的。
那三个锦囊上标注着地点。
安迟嘱咐:“到达指定地点,才能打开。”
零率先离开了。他太急于表现自己,希望头一个完成任务。
安期失笑,零虽然戾气满满,却打从心底里是个老实人。他几乎原地就想拆锦囊,却被哥哥用眼神制止。他只好老老实实走出一百步,走到安迟看不见的地方,悠哉游哉地取出了任务。
一张小纸条飘落在他脚下。
上头写着三个字:“杀死零。”
怎么会是这样?
零不是作为猎人踏入试炼的,他是作为……猎物?
是了,爷爷怎么可能让一个普通人加入战场。
如果不是这段时间他对零的单独教导,也许零连做猎物的资格都没有。
安期瞳孔一缩:“是我害了他!”
他自以为是的善良和援手害了零。
安期颤抖着摸出了手机。白子非的手机是他用过的旧手机,他联上网络就能定位他的位置。
因此,在白子非一心狙击零的时候,安期突然冲过拐角,拦在了他的面前。
“你的任务,也是杀死零吧。”安期喘着粗气道。
“你要阻止我么?”白子非歪了下脑袋,“呵,也是,毕竟是对手,听说你答应安迟一定要赢我。”
“这不是输赢的问题!”安期厌恶道,“他不是你的朋友么?!为什么为了一次无关紧要的试炼就能对他动手!”
“他不是我的朋友,我白子非只有一个朋友。”白子非说到这里顿了顿,否认了自己的话,“不,一个都没有。”
“冥顽不灵!”安期制造了个结界把他丢了进去。
五级空间结界,他回到现实起码要花一个小时吧。
接下来要做的事就简单了。
“零!”
花了一点时间识破了他的伪装,安期终于来到了零的面前。
零有些失落:“难道第一次试炼就让我躲猫猫么?好吧,现在你找到我了,你赢了。希望下一次可以有点难度。”
安期停下了脚步,喃喃自语:“下一次……”
对啊,这一次可以护他周全,下一次呢?
不,甚至,下一刻钟,事情会变成怎样,都无法可想。
白子非被打败,他却不可能完成任务,没有谁是赢家。
难道就堂而皇之地把零带回去么?
爷爷会怎么想?
那个老头,根本不在乎零的这条命啊!他也许大发雷霆之下就……
“没有什么下一次。”安期抬起了头,眼神凶恶而冷漠,“我是来杀你的。”
这样陌生的安期显然让零感到无所适从,他开始后退:“什么?你在说什么?”
“我的任务,是杀掉你,没听见么?我和白子非的胜利条件,和你不一样的!你被骗了,傻瓜!”
安期纵风,透明的风像是长鞭一般狠狠抽在他身旁。
零这才从惊愕中回神,就地一滚躲开了看不见的鞭影:“住手!”
“什么?”这回轮到安期惊愕了,他失笑,“猎物让猎人住手?我没听错吧。”
“你不是这样的人!”零抽出了刀挡在身前,试图接近他,“安期,你就想过普通人的生活,不想这样打打杀杀,你还记得么?”
“那又怎样?”安期躲开了他的目光,“这些跟今天的任务无关。”
“我们走吧。别管什么任务了。”
安期哈哈大笑起来:“你发什么疯?我为什么要跟你走?你只不过是个无能的普通人,我身体里却流着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炼金术士的血液。我怎么可能丢掉我的家人跟你走?”
“你恨你爷爷。”零笃定道。“你恨他弱肉强食的观念,你恨他控制你,他甚至打你。”
“可我答应了我哥哥不丢下他一个人!”安期几乎是吼出这句话的。
零看到他的眼圈变红了。
安期将手放在眼睛上,像是一个委屈的孩子般哭泣:“我已经被白子非打败三次了,我就要……失去与哥哥并肩作战的资格了……”
他兀自哭泣了一会儿,放下了手,面如死灰,却杀气昂扬:“所以,我只能杀你,零。你若是想活,就打败我,然后有多远,滚多远。”
安期回到游乐园的时候,满身是伤:“我找到了零,却让他逃走了……”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打断了他的话。
轮椅上的爷爷再也没有看他一眼,被白子非推着离开。
安期麻木地承受着疼痛,没有再追上去。
“小期,你的演技太烂了。你能用五级时空结界困住白子非,却杀不了一个零。”身近,安迟的声音轻轻慢慢。
“是,我杀不了零。”安期痛快地承认了他的小伎俩。
“爷爷说你什么都好,就是学不会杀人。”
“是,我一辈子都学不会。”
安迟轻笑了一声:“那就……没有办法一起走下去了。毕竟我是要成为死神的人。”
“啊,爷爷已经决定了,那很好,恭喜哥哥。”
“也不是什么喜事——身上的伤,都是零做的么?”
安期沉默良久:“是。”
安迟点点头:“我和白子非,要去找回死灵权戒,大概很久都不会回来了。临别之前,就再抱一下吧。”
安期淡笑着张开双臂,被安迟拥入怀中。
安迟的大手按住了他的脑袋:“零为你带来了这么多悲伤,就不要再记着他了。不喜欢炼金术,也统统都忘记了吧。忘了我即将要去做什么,不过千万记得你有个很疼爱你的哥哥——不论你做了什么,成为了什么样的人,你都是他最重要的人。”
安期依靠在令人安心的怀抱中,毫无防备地,就忘记了那些伤心的事。
天色已晚,火红的夕阳坠落于漫天的樱花之上,连空气都染上了绯色。
那种绝类美人泪的颜色,虽美且哀。
4 被愚弄的王者
“欢迎来到小丑的死亡竞赛!”耳边突然响起刺耳的机械声,孩童天真无邪的歌曲无限放大了。
安期站在原地,目光呆滞。
一双大手拉过他,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他的身体,发现没有明显的伤口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有耶梦加德的标记……”
到这种时候,尼禄已经完全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流露出太多情绪。当安期倒在雪地上的那一刹那,他的心脏也差点停止跳动。有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涌上心头,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了安期,会怎样?
他不想去猜测太多,可他知道,就算他能因此得到波塞冬之戒,也没什么好。
“我死后……回忆起了一些事情。”安期支撑着尼禄的手臂道。
“那恐怕是耶梦加德惯用的伎俩。还记得他在龙警官身上使用的幻术么?特殊的地点,特殊的幻术,特殊的死亡。”
“也许吧,我不太清楚。”安期有些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可是应该不是幻术,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吧……只是我被施加了遗忘术,所以想不起来。”
“想起来了什么呢?”
安期沉默良久,苦笑了一声,答非所问:“也许小丑说的没有错。我其实是个自私又懦弱的人,没有让任何重要的人……幸福过……”
“喂,蠢货,不要突然说这种让我苦恼的话。”
“你?苦恼?为什么?”安期不太理解,抬头望向显然不太高兴的尼禄。
尼禄一本正经地指了指自己:“因为我和你在一起,超开心的——我难道不是你重要的人么?”
安期一愣,笑出了声:“当然是!”
早已等候在一边的小丑诚挚地发出邀请:“你们将会在这里杀死每一个人,直到留下最后一个活着出去!”
尼禄心情大好地一弹小丑的尖帽子:“事实显然不是如此,我们不断地在重生。你到底想做什么,永恒之王?”
广播里,小丑的声音嘈杂:“亲爱的小朋友们,大家好,欢迎你们参加死亡竞赛。现在进入第三回合——被愚弄的王者!”
“这次应该是我,”尼禄严肃地扫视着众人,眼神傲慢,“王者。”
“尼禄的一生都是个大写的笑话。他毕生致力于继承海王权戒,结果他的父亲意外被杀,导致权戒旁落,他什么都没有得到。他口口声声要从窃贼手里夺回权戒,最后却变成了窃贼的保镖。”
“是么?”尼禄抬眼,“你就这么形容我和安期的关系?”
即使安期还沉浸在惨痛的回忆之中,他也不得不发表意见,觉得这种说法太羞耻了。
“更加可笑的是,他口口声声要找到杀父仇人报仇雪恨,却为杀父仇人卖着命。”
尼禄的脸色变了。
安期慌了。
他们第一时间去确认彼此的眼神,安期朝他摇摇头:“他……他说谎。”
“前两次,他说过谎么?”
“没有。”零从雪地里朝他们踱来,按着腰上的刀。“关于我的第一回合,他基本陈述事实。只是他的评价我不赞同。”
两人一同望向安期。
安期张了张嘴,最后挫败道:“关于我的第二回合,也是……事实,他的评价也合情合理。但是我真的没有……”
尼禄对他推出手掌,让他不必多说:“你们每次死去,都会看到与判词相关的记忆,是么?”
安期和零不明白他这样问的缘由,却都点点头。
尼禄走到零面前,张开双臂:“不是很想报仇么?我让你杀一回。”
“尼禄!”安期惊慌失措地想要阻止他的企图。如果尼禄看到的场景,证明克劳狄乌斯先生的死亡与他有关的话……他根本不敢想下去。
尼禄转身对他说:“我比你更想搞清楚事实,安期。”
“那就跪下。”零顶开刀锋。
“别得寸进尺。”
零沉吟片刻,手起刀落。
尼禄缓缓倒下了。
零隔着狂涌的颈血,死死盯着安期,然后舔了一下被血溅到的嘴唇,疯狂又残忍。
巴黎春天酒店,38层会议厅,八名肤色不同、操着各种语言、穿着打扮各异的人围坐在长桌边。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手上各有一枚戒指。
“为什么突然召集我们,克劳狄乌斯?”佩戴铁灰色权戒的破坏之王潘多拉开口,“你不会又出了什么岔子吧?”
“他还有什么岔子可以出?”佩戴粉红色权戒的爱与美之神阿芙罗狄忒冷笑,“五年前他让耶梦加德逃出了我们的势力范围!还有什么比那更恐怖?!他可是被称为‘诸神的黄昏’的存在!”
其余诸王纷纷表示赞同。
克劳狄乌斯鼓掌让他们停止争执:“肃静,朋友们。这次不是我召集各位会面的。”
“别卖关子了!”另一位海神戒的持有者安菲特里忒不高兴地起哄,他与克劳狄乌斯是世交,也是世仇。
“通知我们来这里的人,正是诸神的黄昏,耶梦加德之戒持有者,白子非。”
会场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
“怎么会是他?”
“他还活着?”
“他怎么敢回来?”
“他想做什么?”
七嘴八舌。
这个时候,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双白球鞋轻快地踩在厚实的软毯上。
“我想与各位分享关于永生的秘诀。”宽松的迷彩裤随着脚步摇摆。
“你总不会无缘无故交给我们的。”克劳狄乌斯坐在上首,着迷地望着他曾经折磨过的孩子。
“的确。”
克劳狄乌斯看向这双冷漠的浅色眼睛。
“交易条件是你们解开死灵权戒的封印。”白子非勾起唇角,“就像你们当初它那样。”
“谈判怎么样?”安迟百无聊赖地等在会议厅外的走廊上。
“失败了。他们把我当场杀死了。”白子非蹲坐在他脚边,头顶着墙壁。
“然后你就又回到了这里——真是方便。”
这就是他们的计划:无限通关。
这扇门里面,汇聚了全世界等级最高的炼金术士。他们两人要逼得他们解封死灵权戒,难于登天。
还好他们有无限次的机会可以去尝试,因为白子非一旦死亡,时间就会倒流。
这就是他作为永恒之王的能力。
“这一次你想怎么办?”安迟虽然没有循环的记忆,却还是试图理解目前的行为在时序上的位置。
“冲进去扫射。”
“这个想法真酷。你觉得这样能成功么?”
“不能。”白子非拉下了保险,“但那又怎样?我已经重来了548次,我快要疯了,我需要发泄。”
他们是在第1108次成功的。
白子非推门而入:“我不想跟你们废话那么多,我想要死灵权戒。海王波塞冬,你如果不答应我,我就杀了你儿子,不要辩驳,你最疼爱的就是尼禄·克劳狄乌斯;破坏之王潘多拉,爱与美之神是爱你的,我帮你们挑明这段长达20年的暗恋,你得帮我解封死灵权戒;安菲特里忒关于第七卷召唤术的保险箱密码是yhtyuj13612,如果你不帮我,我就向全世界公开这串数字;以及如果你们想要杀我的话可需要好好考虑一下,皮革马利翁是个自恋狂,他从虚空之中创造了一个他自己,而现在,他站在我这一边……”
当白子非一口气说完所有人的弱点以后,另一个皮革马利翁出现在他身后,于是全场肃静。
“好了好了,把死灵权戒交出来吧。”白子非口干舌燥道。
“那可是死神!他会杀了我们的!”爱与美之神拍案而起。
“他只会杀我,这是我与他之间的约定。而且当我真正地长眠以后……”白子非伸出手臂,衔尾蛇戒指在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就会产生下一位永生之人了。”
在那个晚上,王权者们为了得到永生,释放了死亡。
“你该兑现诺言了。”白子非看着迎面走来的安迟,扬起了唇角。
曾经,白子非想要杀掉在座的所有人,为他们降临在自己头顶的厄难。
而他也的确这么做了,1107次,各种死法。
他的愤怒在一次又一次的杀戮中平复。
他的心脏也因此越来越空虚。
那个约定是真的,白子非除了复仇,没有活下去的动力,更遑论永生。他愿意为安家夺回死灵权戒,是因为他想要拥抱死亡,真正的死亡。
但是刚刚被死灵权戒选中,成为哈德斯的安迟,却选择与他擦身而过。
他用手抚摸了在场的所有人。
诸王陨落。
无人生还。
独独除了永恒之王。
“为什么这样做?”白子非蹙起了眉头,“你杀了他们,却不愿意成全我……”
“我的弟弟,他曾经跟我说,这世上为什么会有炼金术、王权者这样的存在?为什么人与人之间这样的不公平,以至于到处都在肆意地恃强凌弱?”安迟陷入了回忆之中,连眼神都温柔,“安期他不喜欢这样的世界。”
白子非感到战栗。
安迟这个男人,看似温润如玉,温和如水,却有时候让人觉得他在发疯。
“事已至此,他们的死活我根本不在乎,”白子非扭过头去,“只要你完成我们之间的约定,带走我。”
“我不会碰你的。”安迟转身离去,“白子非,你尚有心愿未达成。”
随着巴黎春天酒店38层会议厅大门的阖上,一颗宝蓝色的银质古戒,砸落在少年的身上。
一切开始。
End
“欢迎来到小丑的死亡竞赛!”耳边突然响起刺耳的机械声,孩童天真无邪的歌曲无限放大了。
“不是我,对么?”安期轻声问尼禄。
尼禄摇摇头,将他轻轻纳入怀中,虚弱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安期松了口气,抚摸着他的脊背:“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我不会离开你的……”
下一秒,安期感到心脏传来尖锐的刺痛。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想要低头去看自己的胸口,可是尼禄抱得太紧,不肯松手。
他听见尼禄带着哭腔的声音:“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那匕首就在这哭声中,被送入了他心脏深处。
安期不知道尼禄是何时松开他的,他的意识已然模糊了,整个人跌倒在地。
倾斜的视野里,他望见尼禄摇摇晃晃向着游乐园走去,不知道要去到那里。
他伸出手,试图叫他回来,可是他的声音太微弱了。
“尼、尼禄……”
“他不会再回来了。”头顶突然传来熟悉的温柔声音。
视野里出现了哥哥的脸。
“我是……真的快要死了么……”
快要死了,所以看到了哥哥,哥哥明明不会再回来了。
“是我。”安迟这样说着,避开了安期摸索他脸庞的指尖。
“我已经不能再碰你了。”他低笑着说,“我碰你,你就真的会死。”
他摘下手套,伸手靠近安期的手指,海王权戒在他的威压下,失去了灵物般的莹蓝光泽,轻而易举就从安期手中脱落。
他随意地揣在口袋里,重又戴上手套,轻轻摸了摸安期的额头。
“不要逞强做自己不开心的事,当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孩。剩下的,就都交给哥哥吧,凡事都有我。”
安期再也支撑不住,眼皮沉沉地阖上。
最后看见的,是哥哥走向死亡竞赛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