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利维坦
西斯廷2019-01-11 16:0631,228

  1 夏日大作战

  秋老虎依旧肆虐的天气,安期拖着大包小包走在通往海边的斜坡上,心浮气躁。他盯着前头顾自吃棒冰的尼禄,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脱下人字拖狠狠朝他丢去:“去死吧!”

  尼禄头也不回地接住,扭过头来冷冷道:“你又怎么了,小子?”

  “为什么所有行李都是我扛!你是手断了还是脚断了!你就不能把你自己的行李拖走么!”

  “哦,原来是奴隶起义。”尼禄舔着冰棍自言自语。

  “什么奴隶起义!我才不是你的奴隶!”

  “我还听说你们是礼仪之邦,可是在你身上一点礼义廉耻我都没有看到。因为你进步缓慢,我特意找了片海域供你练习控制大海的技能。俗话说的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以拳拳之心待你,你却对爸爸这样说话,爸爸我很伤心。”毒辣的太阳下,连尼禄都变得慵懒起来。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根本不是那么用的!没有老师说完这句话,就把自称从‘为师’改成‘爸爸’!”

  “爸爸没有你这样连行李都不肯拿的儿子。”

  “谁是你儿子啊!发红包了么就敢自称爸爸!还有我不正提着行李么!”

  两人吵吵嚷嚷来到海滩边。正值傍晚,海平面上是成片成片的火烧云。金黄色的沙滩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海浪平静地冲刷着细软的海岸。尼禄不禁感叹:“这个小镇上的人还真是不会享受。若是放在意大利,这里现在大概躺满了身穿比基尼的美女们吧。”

  说着,他便招呼累成一条死狗般的安期跟上。

  然而他刚伸出一只脚,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两个穿黑西装的家伙拦住他:“且慢,私人海域,请勿入内。”

  “什么?”尼禄一挑眉,“私人海域?”

  “是的,这片海域已经被买下,主人家不希望任何人踏足此处。”

  安期坐在行李上,肩膀一下子就垮了。他回头仰望斜坡:“天啊!我还要拖着那么多行李爬上去……”

  尼禄与保安争执起来:“我们乘了很远的车、走了很远的路才到这里的,看,他还搬着这么多的行李。”

  两位保安对视一眼:“你是想让我们行行好么?”

  “不,我的意思是,把你们老板的电话给我,我向他买。”

  “What???”拿草帽当扇子的安期呆滞地望向尼禄。

  “我有钱。”尼禄轻松地笑笑,“意大利最美的海滩都是我家的。我不介意在这里买下一片。”

  正当双方争执不下时,一辆跑车驶到近前停下,保镖上前打开车门,下来的人却是明哲。

  明哲分外惊喜:“你们俩怎么在这儿?”

  “来给他做特训。”尼禄指了指安期,“这片海我看挺好,结果来了不让进,说是私人领地。如果是在意大利,我早毙了这无良富人。”

  明哲沉默了几秒钟:“这是我的私人海域。”

  “哦是么?那太好了。”

  两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少爷,行李呢?”保镖问。

  “就让那个人拎来别墅吧!对,那边坐着的那个。”明哲头也不回喊道。

  安期瘫倒在地:“我恨你。”

  三人安置完以后,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完全忘记了来这儿的初衷。

  “你来这里做什么?洗你的忒修斯之船么?”尼禄顶着眼皮上的两片柠檬,问身边的明哲。

  “不,相亲。”

  “谁家的姑娘呀?”安期一手举着一个汉堡,双腿之间还夹着一瓶柠檬汁,胡吃海喝。他都快饿疯了。

  “不知道,大概又是哪家的小姐吧,我已经习惯了。沙滩,比基尼,抹很多防晒霜,在我身边的躺椅上搔首弄姿,只对买她们的包包感兴趣。反正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们,根本不会……”明哲说到这里,闭上了嘴。

  安期和尼禄听到近旁有细碎的脚步声,有人踩着细沙上走近。于是他们抬头,同时拨下了墨镜。

  皇甫曦儿正穿着校服套装站在明哲面前,如往常一样梳着双马尾,制服扣子扣到颔下为止。此时,她洁白的鞋面上沾染着细沙。

  三个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明哲率先发话:“你怎么在这儿?”

  “相亲。”皇甫冷冷道。

  明哲试图缓和这尴尬的气氛:“所以爷爷选中的相亲对象就是你么?他总算有眼光了一次。”

  “别再垂死挣扎了明哲。除了觉得我只是个徒有其表的花瓶以外,还有什么指教?”

  “没、没有。”

  “那就闭上嘴安静地度过七天假期,反正我也不会嫁给你这样傲慢自大、虚伪狡诈的混蛋。”

  “好吧。”

  皇甫朝他冷淡地一点头,径自向海边寓所走去。那是一幢洁白的三层小洋房,刷着白漆的露台上开满了时令的鲜花,看上去像是精致的糕点一样清新可爱。

  明哲垂头丧气地回到了男生们中间,尼禄拍拍他的肩:“我觉得教你一些意大利男人必备的搭讪技巧,比对安期做炼金术基础集训更加紧急。”

  “或者你可以求求爱神。”安期眼尖,看到从小屋里走来的壹月。她倒是穿着裤衩人字拖,一副来度假的样子。

  “她来这里干什么?”明哲摸不到头脑。

  “嗨!”壹月用力朝他们挥了挥胳膊,“原来曦儿说的相亲对象就是你们啊!那我就放心了!”

  尼禄和安期同时指向明哲:“只有他。”

  壹月甩掉额头上的汗水,随手抓起玻璃杯咕咚咕咚咽下饮料:“我是她的保镖。如果你,或者你,还有你,想对她图谋不轨,我会立即让你们三个疯狂地相爱,哈哈哈哈哈。”

  三个少年陷入了紧张的沉默。

  “这种事情根本不会发生啦哈哈哈哈哈,开玩笑的!”壹月推搡着明哲和安期,想去推搡尼禄的时候被他瞪了一眼,讷讷地把手缩回来,在T恤前襟上蹭了蹭。

  明哲和安期松了口气。

  “不过如果你们真的对她图谋不轨的话,我会直接打死你们。”壹月突然一脸黑化道。

  “知道了,知道了!”两人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话音刚落,壹月噗地一声摔在沙滩上,打起了呼噜。

  安期吓了一跳:“她怎么了?”

  “她喝的是我的杯子,里面是鸡尾酒。我们来猜拳吧,谁赢谁把她拖回去。”明哲生无可恋道。

  安期举手:“我认输。”

  晚上,五个人聚集在海边小屋里用餐,对安期和皇甫曦儿的厨艺赞不绝口。

  安期瞄了眼壹月:“大小姐都下厨诶,你却躺在沙发上和他们一起打游戏,不觉得惭愧么?”

  壹月委屈:“我也尝试过下厨,可是厨房会爆炸。”

  “的确。”皇甫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让壹月下厨,我整理厨房的时间比准备晚餐更久。”

  “前几天都只有我们俩,曦儿很辛苦。现在安期可以帮上忙,这可真是太好了。”壹月由衷地感叹。她们比男生们先到三天,吃饭问题一直让她很愧疚。

  “安期可不是来帮佣的,他今晚就得下水。”尼禄放下碗筷,强行更改了话题,“我带安期来这儿学习控制大海的技巧,一刻也不能耽误。”

  壹月举手:“我想和你们一起打水仗!”

  “这么大人了,不要那么幼稚。安期他们是要做正事,我们不要打扰比较好。”明哲好言相劝。

  “那你从刚才开始就穿着一条泳裤走来走去是想什么啊!”安期忍不住戳穿了他,“你这样做,有想过皇甫和壹月的感受么?你不知道她们是会害羞的么?!”

  皇甫和壹月同时停下了扒饭的动作,异口同声道:“不会。”

  “既然大家都是想下海玩的吧,难得来海边,不一起放松一下怎么行?”明哲率先起身,拍了拍尼禄的肩膀,“你还是不要把安期逼得太紧了。”

  安期知道尼禄根本不会听他的话:“算了,我还是……”

  “好吧。”尼禄起身,跟着明哲往外走。

  “我也不管了!”安期说着,一边脱衣服一边追了上去。

  见男孩子们都已经冲向了海边,壹月不由得运筷如飞。她见皇甫依旧小口小口吃着饭,不禁心急如焚:“曦儿你快吃!快吃!吃完我们去玩!”

  “我不去了。”

  “诶?”

  “我讨厌大海,讨厌海滩,讨厌与海有关的一切。”皇甫这样叙述着,口气平静地恍若在说一句再普通不过的事,“所以我不会下海,也不能和你们一起玩水。”

  壹月有些失落,但很快就想通了:“曦儿,你是害怕么?你是不是不会游泳?可是我会啊!我很厉害的,我可以教你。其实大海没那么可怕,你只要试过一次就知道了,水里面超级舒服的……”

  “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厌恶吧。不然我父亲也不会把这片海滩卖给明家了。”皇甫抬眼,眼神莫名得冷,让壹月打了个寒噤。

  但是那种神情只是一瞬间罢了,很快,皇甫又变成了那个不苟言笑但待人真诚的朋友,催促她快去和男孩子们一起玩耍。

  “你一个人真的没关系么?”壹月磨磨蹭蹭,放心不下她。

  “这是在陆地上,我什么事都不会有。”

  “好吧……如果你改变了主意,就来找我们。”

  壹月说着,套上泳衣泳裤,暴吼着在沙滩上留下一串足迹。皇甫眼看她跳进水里,水花溅了男生们一脸,就不由得笑起来。

  但她看着夕阳下的大海,笑容就消失了。

  那像打翻了颜料的、平静且泛着点点金光的大海,下一秒就有可能带走很多你所珍惜的东西,让你绝望。

  2 海中的异声

  皇甫曦儿第一次来海边的时候,穿着蓬蓬裙,踏着锃亮的小皮鞋,怀里抱着一只抱抱熊,乖乖牵着家教老师的手。她对眼前明亮而广阔的世界感到好奇,瞪圆了大大的眼睛:“哇,这就是大海!”

  家教老师把她抱了起来:“来,大小姐,地上脏,别让细沙沾到了新皮鞋。”

  皇甫曦儿被带到了海边寓所。这是一处漂亮的三层小洋房,刷着白漆的露台上开满了时令的鲜花,看上去像是精致的糕点一样清新可爱。

  “刘先生,爸爸为什么不跟我一起来?”

  “老爷很忙。一整个夏天,您都会呆在这里,由我来照顾您。”家庭教师一边说,一边将她放在沙发上。

  然而一挣脱出他的怀抱,皇甫曦儿就跳下沙发跑到了窗边。温柔的海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周身都是落日融融的暖意。她闭上眼睛深吸海风,然后睁开清亮的双眼:“刘先生,我能去海边走走嘛?”

  “可以,但是只有在每天的三点到四点。其余时间里,您要学习英语、法语、钢琴、舞蹈、体态和礼仪。这个夏天,大小姐可一点也不轻松,您不是来这儿度假的。”家庭教师摸摸她的脑袋。

  皇甫曦儿有些泄气,但还是眼巴巴地追问他:“那我若是提前做完了功课呢?”

  “那也不可以。适当的海风对您的身体有益,但是吹得太多容易让您着凉。”

  皇甫曦儿指着沙滩上奔跑玩耍的孩子:“他们为什么就可以?”

  他们个个身材精瘦,皮肤晒得乌黑锃亮,明明还是孩子,笑声却像大海一样嘹亮。

  家庭教师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牵起皇甫曦儿的手,将她带离了窗边:“这些都是下等人,皇甫曦儿跟他们,是不一样的存在。我这就叫人将他们驱赶出去。”

  “城里来的人好讨厌啊,竟然说这里是私人沙滩,不让我们进去了。”水生朝伙伴们抱怨着,“明明是我们从小玩到大的地方啊,凭什么他们一来,我们就得让出去。如果整个夏天都不能下海,那暑假就根本没有意义。”

  “是啊是啊,太过分了!”小山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愤懑不平。

  “可是我妈妈说那是户有钱人家诶,我们几个斗不过的。”拖着鼻涕的阿金面露胆怯,“那户人家姓皇甫,在S城里做很大的生意,把这块沙滩买了下来,还盖了那幢白色小洋楼。皇甫家的人来去镇上,从来不自己走路,都坐着那种加长轿车,跟镇上的人也没有交往……你说他们真的是人类么?”

  “什么!居然不是人类么?”小山一惊一乍。

  “我那天看到他们下车的时候,人群中有个漂亮的小姑娘,大家都叫她大小姐。但是那个大小姐,她就不走路,被人抱着去了小洋房里,再也没有出来过。你看,皇甫家的人来去靠车,走路靠抱,到了海边也不下海玩,是不是很奇怪?感觉跟我们完全不一样。”阿金继续推理。

  “那不过就是有钱人家的规矩而已。”躺在泥地里的小海盯着碧蓝如洗的天空,看云朵在上头飘来荡去,“电视上的大小姐都是那么演的,叫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小山崇拜地一拍他的肚子:“小海你懂好多!”

  “那又有什么用?我们还不是回不了海滩——好无聊啊。”水生往泥地里一趟,望着天空。

  “只能等那个大小姐走了。”阿金寂寞地拿鼻孔吹着泡泡。

  小山诶了一声,手指成拳一击手掌:“那我们能把她赶走么?她一走,皇甫家的人都会走,海滩就会重新回到我们手上。”

  所有人都眼睛一亮,直愣愣盯着小海。小海是他们的孩子王。

  “看我做什么?”小海懒洋洋地枕着手臂,嘴里叼着根草叶子。

  “小海,你最聪明,最有主意了!你想想办法,把皇甫家的人赶走吧!”

  小海思考了几秒钟:“让人讨厌上一个地方么?听起来也不是太难。”

  第二天中午,皇甫曦儿在自己的房间睡午觉,正翻来覆去时,听见外面有人砸窗户。她走到窗边,发现有个黑孩子站在底下,手里揣着一捧贝壳,正作势往窗户上砸。皇甫曦儿打开了窗户,压低声音朝他喊话:“你找我有什么事呀?”

  男孩子吓了一跳,眼珠子一转,抓起一枚再次用力丢上来。皇甫曦儿侧身躲过,贝壳滚到了地上。

  她捡起沾染着海水和细沙的贝壳,眼睛一亮,凑到鼻尖用力嗅嗅,这和在屋子里遇见的海风是一个味道。她知道这些贝壳沉在沙子里。傍晚散步的时候,她总是很想将颜色各异的贝壳搜集起来,但是刘先生不让。

  刘先生说:“这些贝壳都很普通,而且说不准会有支离破碎的,划伤您柔嫩的小手。如果大小姐喜欢的话,我们以后可以去全世界最著名的贝壳博物馆,领略这个地球上最为珍奇的贝壳。”

  皇甫曦儿珍重地合拢手心,将贝壳捧在怀里。她才不想要地球上最为珍奇的贝壳,那对她来说太遥远了,她只想要眼前的东西。

  突然之间,第二枚、第三枚贝壳从天而降,散落在她的裙子上。皇甫曦儿坐在被阳光照亮的小小一角中,仰头看着形状各异的贝壳从天而降,头一次发自内心地觉得,能够来到海边真是太好了。

  明哲和壹月回来的时候,皇甫摘下耳机看了眼他们身后:“另外两个呢?”

  “尼禄把安期留下了,说要给他做单独训练。”明哲解释。

  “这么晚了还不放过他?”皇甫看了眼墙上的钟,都已经十点了。

  明哲无奈道:“尼禄是个严厉的老师。”

  “学习怎么控制大海之类的……听上去就很不可思议。”壹月很是羡慕。

  话音刚落,他们就听到远远地传来一声滚雷。

  明哲和壹月冲到窗台边上,望着浅水中的两人。安期向前平伸出手,手上的光芒被身边的尼禄挡住了。所幸尼禄与他保持同一个姿势,因此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正在施展炼化阵。一股神奇的力量产生在他的手心,吸引着面前的海水扭成细细的一股,上升着盘旋成水龙,他脚下也因此形成了一道漩涡。尼禄的长发被这微型风暴吹起,而闭着眼睛的安期面前却好像什么都没有。

  “笨蛋。”明哲宠溺地笑起来。

  壹月顶顶他的手肘,示意他看远方。

  在海与天连成一片的地方,一道巨大的水龙冲天而起,卷起几十米高的巨浪。天色迅速变得黯淡无光,潮水遮天蔽日,云层中电闪雷鸣。水龙搅动着狂风向四面八方奔腾而去,卷起白沫,传达海王的旨意。第一阵狂风到达的时候,阳台的花盆啪一下摔在地上。

  “可怕。”明哲和壹月跑到露台上收起花盆。

  皇甫跟出来,瞥了眼海上的天色,帮忙关上客厅里的门窗。她最后看了一眼风暴来临的大海,轻声说:“这两个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真是疯了。”

  “不用管他们,既然安期是海王,自然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而且反正我和明哲都在,不会出事。”壹月安慰她道。

  “那我先睡了。”皇甫塞上了耳机,上楼走进了自己的卧室,临睡前又检查了一遍窗子有没有锁好。外面的风呼啸而过,把窗子震得簌簌作响。

  就在这时,她发现脚下的地板上,有白色的凹印。

  她蹲下身,抚摸着那些凹印。

  是那时候留下来的东西啊……

  小海来到海边小屋,像昨天一样绕屋一周,挑选着今日可以突破的窗口,却突然发现在最低矮的客厅窗沿上,放着一只小蛋糕。他见过这种小零嘴,是爸爸带他进城里的时候在街边的橱窗里放着的,好看得不像吃食,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到巧克力甜香的味道。他馋虫直冒,两眼放光地伸出手去,窗子后的白色窗帘却“刷”地一声朝两边滑开,露出一张圆滚滚的笑脸来。

  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昨天他来这儿搞破坏,没想到窗子后头有人,他犹豫了一会儿,依旧把手里的贝壳一一丢尽。那皇甫曦儿一开始还在窗边左躲右闪,后来就不见了,不知道有没有被自己打趴下。

  他回去以后心里忐忑,怕皇甫曦儿来家里告状,要被爹妈抽耳光,结果一晚上都没什么动静,他就松了口气。不过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把她从这片海域赶走,于是今天又鼓起勇气来到这里,没想到出师未捷就再次被皇甫曦儿撞破,还吓得屁滚尿流,真是丢人。

  然而那皇甫曦儿站在窗台后头,依旧还是笑。

  既然被识破了,小海拍拍屁股站起来,准备走人。皇甫曦儿却抢先一步问:“今天你带什么来呀?”

  “啊?”小海满头雾水。

  “你昨天不是送我贝壳么?”皇甫曦儿伸出小胖手,手上有五个窝窝,手心里攥着一枚洁白的海贝。

  她向小海展示了一秒钟,立刻合上,生怕被其他人发现:“我一直很想要啊,可是刘先生不允许,谢谢你送给我!你今天又来,是又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么?”

  小海心想这真是个傻姑娘,不知道他是捡了贝壳丢她,正想说些刻薄话,却对上了她黑亮的眼睛,便不知不觉将话咽下了。那感觉就像拿石头丢了恶犬,却发现那还是条乞食的小狗,被打了依旧傻乎乎地黏了上来,让人充满了负罪感,再也下不了手。他终究抵不过皇甫曦儿那圆溜溜的眼睛,低头解开自己腰上的竹篓,向她展示赶海所得。

  皇甫曦儿眼光发亮:“这都是什么呀?”

  “就……普通的鱼虾蟹。”

  “这个蟹好奇怪!好高的背。”

  “这是寄居蟹,就是蟹爬到了螺蛳壳里。”

  “我不傻,我只是不知道。”皇甫曦儿澄清。

  他切了一声:“你不下海,当然不会知道。我们镇上的人都说你们可没劲了。这么点大的地方,还出门坐车。爸爸妈妈都告诫小孩子不要跟你们玩儿,会变成懒汉的。”

  “我不是懒汉,我每天都要做很多功课。”皇甫曦儿平心静气地辩解。

  “功课有什么好做的,你还是不知道什么是寄居蟹。”他说着,转身便要走。

  “等一下啊!”皇甫曦儿有些急了,端起巧克力慕斯,“你的蛋糕落下了!”

  “我的?蛋糕?”他扭过身,一脸见了鬼。

  皇甫曦儿用力点点头:“是啊,我专门给你留着的,谢谢你昨天送贝壳给我,我很喜欢。”

  小海突然涨红了脸:“笨、笨蛋!你在说什么傻话!”

  但是终究抵抗不了蛋糕的诱惑,扭扭捏捏挪到窗户底下,抓起蛋糕塞进竹篓里,一溜烟跑了。

  跑出很远,他突然站住,咬牙切齿地回头招了招手:“还愣着干什么,跟上!”

  “啊?”皇甫曦儿搞不清楚状况。

  “你还想不想下海了?”

  皇甫曦儿回头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客厅。午休时间,刘先生正在楼上睡觉。

  她犹豫了一阵,跨出了低矮的窗台,踩着金黄的细沙朝那个黑黑的男孩跑去……

  尼禄突然拽住了安期的手。

  安期吓了一跳,眼中的波塞冬纹章消失了。风暴止息,一浪一浪的海潮卷着他们赤裸的脚踝,像是大海的呼吸。

  “好像有什么声音。”尼禄说道。

  他的手扣得很紧,安期感觉到他在紧张。尼禄的呼吸变得很急促,身体绷紧了,目光如炬地俯览着远处黑暗的海平面。

  “什么声音?”安期小声问。

  尼禄没有回答,拽着他往岸上走,脚步急促,到最后甚至小跑起来。安期被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差点摔倒在沙滩上,也不敢有丝毫抱怨,这样的尼禄看起来太不正常了。

  直到两人推门而入,尼禄才小小地松了口气,回头问安期:“你刚才没有听到么?”

  “听到什么?”

  “就是——”

  话音刚落,远方传来一阵长吟。那声音是如此地含混悠远,仿佛有什么在极深的海底痛苦地啸叫,光是听着就能患上深海恐惧症。

  “那是……什么东西?”安期打了个寒颤。

  尼禄摇了摇头:“人类对于海洋的了解甚至不及宇宙。我们虽然号称海王世家,却也只是比常人多了一些控制海洋的技能。大海深处有许多不可知的。”

  “那你是在害怕么?”安期不假思索地问道。

  尼禄一愣,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晕:“你以为我是你么,笨蛋!只是你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万一唤醒了沉睡的巨兽,引起了它的兴趣,那会很危险!”

  对尼禄偶尔的关心,安期受宠若惊,但他还是被吓了一跳:“海中沉睡的巨兽?”

  “对,”尼禄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很多生物可不只出现在神话当中。即使是身为掌管海洋的王权者,也无法对它们的力量视若无睹,进而肆意妄为。”

  安期抱着他的胳膊躲到了他的身后,警觉地张望着四周:“那、那我们还是赶紧钻到被窝里去吧!”

  尼禄嫌弃地用手指捻着他的领子,将他拖离身前:“你先去睡觉,我在这幢房子周围布置一下结界。”

  安期更加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肩膀,像一只不肯离树的树袋熊:“一起去!我一个人害怕!”

  尼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早知道我就什么都不告诉你了。”

  尼禄背着安期上楼,走到楼道里,突然停下了脚步。

  安期吓得赶紧问他怎么了。

  尼禄耸耸肩:“好像哪里的窗子没关紧,漏风。”

  两人洗了个澡,就上床睡觉了。

  自结识小海以后,每天中午成了皇甫曦儿最快活的时刻。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她总是偷偷溜出去与小海一同玩耍。她戴着草帽坐在礁石上,把脚丫子浸到海水里,看小海像一条鱼似的在身边游来游去。他身边总是围着许多鱼,只有拇指大小,见到小海也不躲,但是只要皇甫曦儿伸手,它们就哗啦一声散开了。

  皇甫曦儿泄气。

  小海哈哈大笑:“你把面包掰碎了丢进水里,鱼群就会循着味道一拥而上,争相啄食。”

  皇甫曦儿试了试,果然如此,开心地咯咯直笑。

  小海将她一把拖下了水,皇甫曦儿尖叫一声,看自己的衣服全漂了起来。

  “把衣服脱了吧!我教你游泳!”

  “不……不要!”

  “诶呀来嘛,项链也解了。”

  “不可以!这是妈妈留给我的遗物!”皇甫曦儿死死攥着项链不放。

  小海收回了手:“这样啊……”

  他觉得自己无意间触碰到了她的伤心事,不由得小心窥探着她的神色,放弃了教学游泳的计划,拉着她上岸一起躺在沙滩上,看天上的云飘来荡去。

  “为什么我们不去海滩上呢?”皇甫曦儿侧过脸看着后边的沙滩,“我之前看到你和你的朋友在那里一起玩。”

  小海被戳中了心事:“呃……那里离你的小别墅太近了,你不怕被刘先生发现么?”

  皇甫曦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小海你真聪明!”

  “那是当然。”小海尴尬地笑笑,挠挠自己的后脑勺。

  其实这个理由他是临时编的,与其说他担心皇甫曦儿同他在一起被家庭教师责罚,不如说他担心,他同皇甫曦儿在一起,会被他的小伙伴们视为异类吧。

  因为莫名其妙的缘故,他明明怀着让皇甫曦儿讨厌这里的初衷接近她,却变成了天天一同下水的玩伴。要是让他的朋友们发觉他在这片海域享受着特权,一定会被认为是背叛组织了吧?小镇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他可不想被朋友们隔离,便只好每天选择在隐蔽之处戏水。

  泡在温暖的海水里,小海享受着片刻的安逸,心里却歉疚。此刻,小山、水生、阿金一定正像被晒干了的咸鱼似的,无精打采地躲在房檐下。明明只要把皇甫曦儿赶走,就可以拯救他们的,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最后,他为自己找到了托辞:这只是权宜之计,接近皇甫曦儿,是为了找到她的弱点,更好地打击她而已。

  嗯,就是这样。

  “那里有条船!”皇甫曦儿突然站了起来,指着大礁石的另一面。

  小海抹了把脸,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礁石的背面停着一艘驳船。它航行了很久,表面均已氧化成了锈红色。小海不记得镇上有过这样的船,它太大了,看起来不像是会停泊在这种小港。

  “你想探险么?”他眼睛亮亮地望着皇甫曦儿。

  小海沿着缆绳爬上了船,扒着船舷张望了一眼。

  船上很安静,空无一人,只有船帆在空气中飘荡,牵扯着桅杆传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小海跳上甲板,反身拽住皇甫曦儿的手,将她拉上了船。她比他想象得要轻,也更灵活,并不是笨拙缓慢的家伙。

  “好安静啊——”皇甫曦儿轻声道。

  小海听出她话里的紧张。

  其实小海和她一样紧张,这条船安静得有点诡异了,仅仅是站在甲板上,就感觉到一阵阴湿的寒意侵入骨髓,仿佛身处寒冬,而不是在盛夏的正午。但出于男孩子的自尊,小海还是拍拍胸脯无所谓道:“有什么好害怕的,我们去船舱里看看有什么宝贝。”

  皇甫曦儿犹豫了。

  小海幸灾乐祸地嘲讽她:“果然城里人就是胆子小。”

  “我才不是胆小。”皇甫曦儿与他解释,“你不觉得奇怪么?这么大一艘船,凭空出现在这里,却一名船员都没有。我在画册里看到过,上面说这叫鬼船。”

  “你不要胡说八道!”小海呵斥她。

  “我只是担心会有糟糕的事情发生。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值得去冒险么?”

  “我才不要被你说教,一个城里人不配在船上对我说三道四。”小海气鼓鼓地说着,转身就走。虽然他预感到皇甫曦儿说的是对的,但是,土生土长的海孩子的自尊让他不肯认输。如果他听信了皇甫曦儿的话,那他和城里人有什么两样?他岂不是彻彻底底沦为叛徒了么?他必须证明他和皇甫曦儿不一样,比她更勇敢、更了解大海里的事物。

  走出几米,小海听到背后传来皇甫曦儿的道歉。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轻轻地跟上,与自己并排走着,生怕被丢下。小海心里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满足感,皇甫曦儿的每一次妥协都是城里人的战败。

  两人朝船舱里走去。

  船舱的台面上摆放着热茶,茶烟袅袅。书翻开着一页,钢笔被随意丢在上面,似乎船员方才离开。小海对书没有丝毫兴趣,抓起倚在墙边的鱼叉往更深处走去,皇甫曦儿却凑过去看那航海笔记,发现里面是德文,还描绘着奇怪的图案。外国的驳船停留在内海,怎么想怎么不对劲,航海笔记上的图案也散发出浓烈的不祥气息。可是她依旧战胜了内心的恐惧,努力跟上了小海的脚步。虽然她觉得小海在做一件蠢事,但还是希望自己能呆在他身边,就像他真正的朋友们一样。

  舱室尽头有一方木梯,连通着阴暗潮湿的底舱,底舱里似乎进了水,木梯的一部分浸在水里。

  “是遇到风暴、底舱进水,所以弃船而逃了么?”皇甫曦儿猜测着。

  话音刚落,她一头撞上了走在前面的小海,小海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怔怔站在木梯上。

  皇甫曦儿循着他的眼神望去。

  阳光透过窄小的楼梯口,照射在满是水的底舱中,光尘在空气中飞舞,映亮了木梁上挂着的两具骷髅。

  “啊!”皇甫曦儿低叫一声,自知失态,迅速捂住了嘴。

  骷髅衣衫褴褛,头颈处被链条吊在横梁上,下半身是……

  “鱼?”小海大着胆子摸了把那带刺的尾,骨殖在空气中吱嘎摇晃。

  “别去动它!快走!”皇甫曦儿抓住了他的手臂。

  然而下一秒,小海一个趔趄,滑进了水中!

  有什么在浑浊的水中剧烈地扑腾,把他往水里拖!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皇甫曦儿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而小海抓着木梯用力踹了一脚,踹到了滑溜溜的实质,拖他下水的力道瞬间松了。

  他撑着木梯后退,皇甫曦儿拽着他的肩膀将他往上拖。

  但是,浑浊的水面变得更加激荡,恍若是一池滚水在沸腾!小海只在出海网鱼的时候见过这种场面,这是将要起网的那一刹那,千万条鱼类在水面下挣扎才会有的水花!更加糟糕的是,水面底下的那玩意儿那么兴奋,可不是为了挣扎求生!

  “快走!”小海一把推开皇甫曦儿,皇甫曦儿倒退了几步,跌坐在楼梯口。

  她安全了,可小海的脚踝再次被紧紧抓住。小海低头,那是一只手,泛着青灰、长着长爪的人类的手!

  小海眼疾手快握紧扶手避免被再次拖下水,然而许多双手拉扯着他的双腿,在他的皮肤上留下可怕的血痕。木梯在长爪的抓挠下分崩离析,迸溅出无数木刺,发出亟待断裂的声音。小海捏紧了鱼叉,对呆愣的皇甫曦儿说:“走啊!”

  他从她惊恐的眼里,看到了自己背后的场面。

  此时,水面上浮出了半人半鱼的生物,一个又一个……

  突然之间,皇甫曦儿拽下自己颈间的项链。又捡起一枚尖锐的木刺,毫不犹豫地划开了自己的手心。鲜血漫过昂贵的项链,她站起来,使劲力气将其让远处一丢。项链在空中划了个弧度,噗通一声掉进水里。

  背后传来哗哗哗的争夺声,小海感觉到抓挠他的手变少了。

  皇甫曦儿朝他大喊:“趁现在!”

  小海手握鱼叉回身刺下!

  他终于摆脱了那些可怕之物,半推着皇甫曦儿回到了上层船舱。

  “这就是你说的探险么?”皇甫曦儿苍白着脸问。

  “一般没这么激烈的。”小海喘着粗气回答。

  皇甫曦儿支撑起他的身体:“你的脚还能走么?”

  小海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摇了摇头:“没事。倒是你,那项链……”

  “先离开这里再说!”皇甫曦儿有些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两人都听见甲板上有脚步声传来,消失的船员们回来了,然而他们宁可这是条鬼船。

  少年拉着小姑娘的手偷偷跳出窗外,爬回自己的舢板上,飞快地划离了诡异的船,生怕被船上的人发现乃至……追上。

  半夜,尼禄蓦然睁开眼睛,惊坐起来。抱着他胳膊的安期觉得被窝一凉,迷蒙地睁眼:“怎么了?……才几点?”

  “有人闯结界!”尼禄说完,翻身下床。他布置的结界被人闯入,他能感应得到。

  “等等等等!大海怪是来抓我的,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安期连鞋都来不及穿就追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尼禄,再次变成连体婴儿,挂在他身上。

  尼禄没空理他,取出圣斯汀棋盘,上面的白皇后朝右边挪动着,指向女生的房间。安期从他背后钻出脑袋:“不会吧……是壹月还是皇甫?”

  正在这时,皇甫的房间里传来玻璃打破的声音!

  尼禄上前一脚踹飞她的房门。

  窗户洞开,窗帘飞舞,房间里充溢着海风的味道。皇甫正侧卧在床上,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

  尼禄打开了灯,安期扑上去用力地摇晃着她:“皇甫!皇甫!”

  皇甫悠悠醒转:“安……期?”

  她抬手,发觉自己指尖低落咸腥的海水,脸上浮现出迷惑不解的神情:“我……我这是在哪儿?”

  “你在你的房间里。”尼禄拿着手电筒四处查看。

  皇甫支撑着坐起来,手指触碰到了床上蠕动的海星,吓得低叫一声,安期赶紧帮她摘掉。

  “为什么我的床上会那么湿?还有这种东西?”皇甫挣扎着下床,狼狈不堪。安期搀着她在懒人沙发上坐下,为她披上大毛巾。

  尼禄走到窗边,鞋底传来玻璃碎片被挤压的声音。

  “有东西来过,你有印象么?”尼禄淡淡地问。

  皇甫摇了摇头:“我晚上一直在睡觉。”

  还做梦梦见了小时候的事。

  然而这一点皇甫没有说。她觉得这没有什么好说的。

  尼禄和安期对视一眼,尼禄拿起手电筒朝外照去。天下起了大雨,潮水上涌,几乎淹到了小楼脚下,水面上沸腾一般溅起雨水,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而且按照这个雨势,明天一早就什么都不留下了吧?

  “今天晚上你去和壹月挤一挤。”尼禄命令道。

  皇甫扯着大毛巾,一如既往地镇定自若,但是安期感觉得到她在发抖,她的眼神也不像平常那样充满自信。

  “你知道是什么东西么?它为什么找上我?”皇甫问。

  安期面露羞愧。

  “我暂时不知道是什么。”尼禄一本正经地回答。

  皇甫点点头,在安期的陪护下敲开了壹月的门。安期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情形,壹月非常热情地接纳了她的朋友。

  等女生们关上房门,安期又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进皇甫的房间里,扑到了尼禄的身上:“好可怕,到底是什么怪物!是不是来吃我的!”

  尼禄正蹲在地上检查玻璃碎片,被他一头撞在窗框上,痛得嘶声连连。等缓过一阵,不由得转头就骂他:“你搞什么!”

  安期蹲在他身边,死死挨着他:“我害怕嘛!都是你不好,害我被不知名的海洋生物盯上了,现在一定是七大洋通缉犯。你有什么线索么?”

  “玻璃碎裂在房里,说明窗户是从外向内被打破,刚才有人曾经破窗而入。我们在走廊上听见的破窗声如果就是那时候响起的,那闯入者应该没有时间做什么,也没有时间逃脱。”尼禄扫安期一眼,“它很有可能还在这幢房子里。”

  安期一把勒紧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直发抖。

  “不过它要是还在这里,圣斯汀棋盘感应得到。它应该是早就进来,对皇甫做了些什么,后来听到我们的脚步声,破窗而走了。”

  “我恨你。”安期从他怀里抬头,恨不能咬他一口。

  尼禄莞尔。

  第二天,天气仍然没有变好。风雨稍小,五个人一起呆在客厅里。

  明哲给爷爷打电话:“爷爷,这里似乎要刮台风,我们想回来了……不不不,不是我和皇甫处不好,是她昨天受了点伤……”

  壹月轻轻碰了碰她裸露在外的手肘:“还疼么?”

  皇甫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不疼。”

  昨天皇甫过来睡以后,壹月就发现她的手肘上有血,因为伤口很小还被水冲淡了,看起来很不明显。壹月帮她清理的时候挑出不少玻璃碴儿,但是问她,她却不知道哪里来的。

  “也许是那个闯入我房中的东西带上床的吧,起身的时候不小心硌到了。”皇甫迷糊道,“它还带来一只海星。”

  “所以你们到底有没有查清楚是什么原因啊。”等明哲一挂下电话,壹月就不高兴地开腔。

  “可能是我们昨天的行为惹恼了海中的炼金生物,它们进攻了这幢房子。”尼禄实话实说。

  昨天晚上安期叮嘱他一定要对大家坦白,不能隐瞒真相,还要他道歉,这个被他直接拒绝了。

  壹月一听就生起气来:“是你们害曦儿受伤的么?你们也太不负责任了。”

  “之前尼禄也不知道会造成这样的后果的,你别激动啊,而且他已经加固了结界了。”安期好言相劝。

  “结界有什么用。我,你,明哲,好歹都有权戒护身,尼禄本身是炼金术士,我们当中只有一个曦儿是普通人,如果真的存在炼金生物,它能来一次就能来第二次!我是不会允许这种事再发生的,曦儿,我们走。”

  明哲握着手机摇了摇头:“出小镇的路因为天气的缘故,走不通了。已经联系了当地的道路局抢修,但最早也要等明天中午才能通车,我们只能再滞留一天。”

  “怎么会这样啊!”壹月大声嚷嚷表达不满。

  皇甫扯了扯她的袖子:“我没事的。就是昨晚没睡好,有点累了。我想上去补个午觉。”

  “那我和你一起去!”壹月自告奋勇。

  皇甫流露出纠结的神色。她大床睡惯了,并不习惯和人挤一床。

  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壹月在此时却学会了察言观色,悻悻地收回了刚才的话:“算了,我们几个都在楼下,你不用怕的,有事叫我们。”

  “好。”

  皇甫上楼之前看了眼窗外。她看到不远处的礁石后头有蓝色的粼光一闪而过,再定睛看时,却只见到了灰白的海浪。

  礁石后头。

  几个年轻人在海水中浮浮沉沉,手持三叉戟,保持着半露头的姿势。他们的身材精悍,耳朵却又尖又细,薄如蝉翼。在退潮的间隙,隐约可以看出水面以下表面璀璨的亮蓝色鱼尾。

  “那个搅动大海的人,就在那幢房子里面。”

  “金,你确定么?”看上去拥有头领气势的人鱼保持着蛰伏的姿势问道。

  “确定。昨天晚上,我亲眼看到他们在岸边施展炼金术,旋即海上就引起了风暴,那个东西……也再次苏醒了。”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诉说着。那个东西的力量太过可怕,一夜之间就毁掉了很多美丽的岛礁,吞噬了繁殖期的鱼群,它在威胁着这片海域的生命。

  “他们?”首领的尾音微微上扬,表示疑问。“主人只让我们寻找偷盗权戒之人。而权戒是只能属于一个人的神器。”

  “的确是有两个人。其中一人似乎是另一人的导师。”

  “权戒在谁手上?”

  “在那个矮个子的男孩子手上,栗色头发。他的导师是外国人,梳着金发高马尾,一定不会搞错。”

  首领握紧了三叉戟:“好,把他们赶出来吧。”

  尼禄是率先感觉到危险的人。

  当时,他正支着额头看安期和明哲下跳棋,突然眼神一厉,瞟向窗外:“有人。”

  两人停下执棋的动作,壹月愣了一秒钟,飞快地往楼上跑去。

  尼禄用眼神示意安期与明哲,走到窗边,双指拨下了百叶窗。外头是风暴中的大海。海水浑浊,海潮涣漫,几乎卷到了木屋脚下。

  尼禄在有限的视野中来回窥探,什么都没有发现,但是他刚才清晰地感受到了结界的波动。他回头吩咐两人:“检查屋子的各个地……”

  话音未落,背后窗户突然炸裂,窗框上方倒挂一条人影,拿铁索勒住了尼禄的脖颈!

  “尼禄!”安期起身摘掉了眼镜,打算动用眼中的纹章。

  可是下一秒,房门哗一下被水冲开,一个大浪竟然凭空拍进屋子里,将所有人迅速吞没。安期毫无准备地沉入水中,不远处,尼禄被人鱼勒着脖子艰难地挣扎着,明哲被人鱼一拳打晕……等一下,人鱼?

  安期呛了口水,人鱼,进到了他们的家中?

  这个世界上真有美人鱼?

  还是男的?

  他们要做什么?

  他还未来得及思考,侧面突然飞来一支短箭,脖子上随即传来尖锐的刺痛。刺痛过后,所有感觉都失效了,安期觉得困乏无力,视野慢慢合拢……

  眼见安期停止了挣扎,人鱼搂住了他的腰堂而皇之地游出门外,潮水也像跟随主人似的,与来时一样突兀地退去。

  挣脱后的尼禄剧烈地咳嗽着,呛出了肺里的水,踉跄跑到门边:“安期!”

  海面上溅起几朵水花,可以看到几个人影正向大海深处游去。

  尼禄显现出从未有过的慌乱神情,狂奔到岸边,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身处二楼的壹月在尼禄警觉之时,就去检查皇甫曦儿的房间,因此避开了人鱼的攻击,只是被浪头冲到墙上拍晕了而已。后来水涨到几乎没顶,人鱼的攻击都在水下发生,她模糊间什么忙都没有帮上。此时她见潮水退去,尼禄跳海,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推开了皇甫的房门:“曦儿,尼禄他……天呐,你在做什么!”

  皇甫站在窗台上,长发四散。

  壹月冲过去试图抓住她的手:“别做傻事!”

  然而皇甫面对着大海,直挺挺摔了下去。

  尼禄看了眼身边越来越透明的气泡,咬牙切齿。安期用海王权戒召唤的风暴太过可怕,即使他用炼金术将水驱开,也避免不了被巨浪蹂躏的下场。他已经尽全力追赶不明来历的绑架者,但是距离非但没有缩短,反而越来越远了。可恶啊!人类怎么可能游那么快?

  正在这时,他发现远处的男人停了下来,沉默地望着自己的方向。

  “混账,这是要做什么?”

  尼禄不敢有丝毫懈怠地朝他游去,却发现男人的目光不曾移动过分毫,也就是说,他凝视着的并非自己,而是海岸的方向。

  然后,男人做出了让他无法理解的举动。他将安期推上了一枚漆黑的礁石,转身没入海中不见。

  尼禄又惊又喜,喜的是他终于放下了安期,惊的是安期毫无反应地躺在那里,让他不敢细想发生了什么。在他拼命朝前游去的时候,中途的某一个瞬间,他感觉到身边涌过一道激流,带起一串漆黑的水泡。

  眼角余光捕捉到了色彩斑斓的……鱼尾。

  “人鱼?”尼禄呆呆地想。

  皇甫曦儿和小海乘着舢板垂头丧气地回到岸边。舢板乘着海浪往岸边漂浮,只在必要的时候,小海才默默地以手拨水,调整一下方向。

  “刚才……谢谢你。”小海讷讷地说,“你的项链……这么重要,却为了救我将它遗弃了。”

  她说过这是她妈妈留给她的遗物。

  “可是,妈妈已经不在了,你还在呀。”皇甫曦儿笑得有些忧郁,却还是乖巧地握住了他的手,“你是我最好的好朋友,是你教我鱼儿循着气味抢食的道理,我理所当然是要救你的。”

  小海望着个子小小、眼睛清亮的皇甫曦儿,感觉心跳漏了一拍。

  然而下一秒,一桨拍来,皇甫曦儿被从舢板上打落,掉入了水中。

  “你们干什么!”

  小海扒住了剧烈摇晃的舢板,望向小船上的水生、阿金。水生拿着船桨,阿金擎着渔网,小山跳到水里抱住了剧烈挣扎的皇甫曦儿。她不会游泳,拼命拍打着水面想要从海水里浮头,但是刚蹿出水面喘了口气,就被一张大网兜头网住了。小山按住她哈哈笑着把她往水下压,于是洁白的阳光变成了沉沉压在身上的海水。

  “你们干什么!快放开她!”小海怒吼。

  “什么嘛,吓吓她而已,死不了人的。”小山提溜着皇甫曦儿的衣领把她从水里拎出来,皇甫曦儿哭得眼泪鼻涕和海水融为一体,整个人瑟瑟发抖,对发生的一切懵懂无知。

  “小海……”她求救似的望着他。

  “快把她放下!”小海怒道。

  “你怎么了嘛?”面对着小海的怒火,水生摸不到头脑,“把她赶走,现在不是好机会么?你把她一个人约出来,难道不是为了欺负她到再也不敢来海边?”

  把她赶走……

  欺负她到再也不敢来海边……

  小山抓着她的头发,再次把她粗暴地按进了水里。

  海面上的声音一下子就远了,小海的身影也变得扭曲起来,海水渍得眼睛好疼啊……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我们是朋友……我们每天都在一起玩……我还从美人鱼手里救过他……”在身体再次笼罩在阳光和海风的间隙,皇甫曦儿听到自己这样哭喊着。

  “美人鱼?”阿金吸溜了下鼻涕,“大海里根本没有美人鱼呐。只有你们城里人才会相信这种傻乎乎的童话故事。你拿这个骗我们真是太傻了,是不是啊小海?”

  是不是啊小海?

  皇甫曦儿眼巴巴地望着他。

  小海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小山唾了口唾沫,推了把她的脑袋,将她再次按进水里:“城里人!撒谎精!别看了!小海不是你的朋友,是我们的兄弟!这里没有人欢迎你!更没有人喜欢你!”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吞噬在阳光照不见的地方。

  而小海坐在舢板上,从海平面以上,扭曲地、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无动于衷。

  “救我,小海……”她哭着伸出手去,“救我……”

  皇甫在冰冷的海水里抱住了自己的身体。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吞噬在不见天日的深渊里。

  为什么不说话?

  为什么不做些什么?

  为什么无动于衷……

  我做错了什么?

  所有的血和泪都流向了永远不会被回应的地方。

  这残酷的大海。

  一滴眼泪混入海水中——

  “救我。”

  “曦儿!”

  壹月脱下T恤,从二楼的窗台一跃而下,跳入水中。她看见皇甫的长发飘扬如海藻,缩成一团向黑暗中坠落,像是躲藏在母亲子宫中的胎儿一般宁静,完全没有求生的欲望。

  “搞什么!”她气愤地想着,屏住呼吸向下潜游。

  很快,她抓住了皇甫的手,向自己的方向拖拽。

  可是皇甫的眼中空空洞洞,除了海水,空无一物。

  壹月突然明白过来皇甫的眼神充满了绝望。

  然后,耳朵捕捉到了湍急的水流。

  水面以下总是非常安静的。即使是狂风暴雨,在这里也恍若打在瓦顶的江南细雨。有一种属于大海的混响稀释了一切声音。而此刻,混响被打破了,有什么东西在向她迅速地靠近。一瞬间,就从她怀里夺走了长发飘飘的少女。

  留在壹月视野里的,只有一条色彩斑斓的长尾……

  3 虽非

  尼禄回到岸上的时候精疲力竭。他从来没有那么衰弱过,拖安期出水就跌倒了三四次。明哲见他回来,跑出来帮忙,尼禄却一把将他推开,挣扎着打横抱起安期回到屋子里。安期完全失去了意识,尼禄对他做了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虽然动作娴熟,但却不停地出错,明哲发觉他的手在发抖,眼里也有不属于海水的液体。

  明哲把一支断箭递到他面前,箭头上涂着颜色发黑的液体:“是遗落在客厅里的东西,他恐怕不是溺水才这样。”

  尼禄扫了一眼,抓到面前一嗅,用力丢到地上。明哲在箭头反弹的时候下意识地耸起了肩膀,他没有见过情绪这样失控的尼禄。

  尼禄小心拨开安期散乱的长发,检查他纤细而发灰的脖颈,那里果然有一道伤口,正汩汩流出颜色浅淡的血丝。

  “会是什么毒?”

  尼禄没有回答,只是蹙起了眉。

  壹月喘着粗气爬回了客厅,明哲跑过去担起她的胳膊支撑她坐回到沙发上,为她递上热毛巾与水。

  壹月的眼泪噼里啪啦往杯子里流:“我……我没能把曦儿带回来,她被美人鱼抓走了……”

  “你是说,美人鱼折回来带走了皇甫?”尼禄严肃道。

  “是、是的……她会不会遭遇什么不测?”

  “我不清楚。”尼禄恢复了镇定,抓过明哲手里的毛巾擦拭掉安期脸上的水痕,“应该不会有事。”

  “你怎么知道?”

  “美人鱼是冲着安期来的,用毒是想带走他而不是杀死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有人要抢他的戒指。”

  明哲烦躁:“我就告诉你们风暴太大了!美人鱼都受不了了。”

  “不是因为这个。”尼禄笃定道。

  明哲总感觉他出海一趟回来有什么瞒着大家,不肯吐露。

  “可是曦儿怎么办?我们怎么找回她?”壹月哭得起劲。

  “她和美人鱼大概有些渊源,不然人鱼没道理丢下安期来救她。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等,看他们下一步有什么动作。”

  皇甫按着钝痛的太阳穴起身,发现自己被锁在一个铁笼子里,笼子角落沾染着不知是铁锈还是血液的暗红色污渍。周围很暗,还能听到水流的声音,她觉得口渴,爬到笼子边舀了一捧水解渴。从回声来看,笼子前面应该都是水,好像是个密闭空间。皇甫记起了进水的底舱。

  突然,哗啦一声,水中钻出来一个人。男人赤裸的上身身材颀长,耳朵薄如蝉翼,浸在水面以下的部分可以看出五彩斑斓的鳞片。

  皇甫吓了一跳,待看清他的面容后,戒备地撑着地面往后躲。

  然后,接二连三的,更多的人鱼浮出水面。

  “她不是那个戴戒指的人。”一条肥胖且邋遢的人鱼畏畏缩缩地说,“海,你抓错人了。”

  “我知道。”看起来像是首领的人鱼暴躁地承认。

  “你明明抓住海王了!为什么丢下他不管,折回去救回了这个女孩!”另外一条更加暴躁的人鱼逼问首领。“这样我们怎么和主人交代!”

  “就说任务失败了!大不了再来一次。”首领沉声道,“怎么,你对此有疑义?”

  两条人鱼对视了半晌,暴躁的人鱼气愤地低下了头:“随你!不过这个女孩怎么处置!”

  他伸手,指着笼子里的皇甫。

  皇甫紧紧抱着自己,看着眼前的这一场内讧。

  首领沉默良久:“以后再说。”

  “你这算什么?”他的同伴简直要跳起来了。

  “她既不是海王,也就派不上用场。”首领解释。

  “她是海王的朋友,我们可以拿着她去交换戒指!”

  话音刚落,嗡的一声。

  三叉戟将暴躁的人鱼钉在了墙上。

  “山,我说了,她派不上用场,你听懂我的话了么?”首领靠近被三叉戟锁着咽喉的人鱼,一字一顿道。

  “算了算了,小山就是暴脾气,他说得也在理……”老实巴交的人鱼在背后劝架,被首领眼一横,就乖乖闭嘴。

  首领收回三叉戟,小山怒气冲冲地潜入了水中,其他两条人鱼见势不好,也离开了,只剩下首领和皇甫在阴暗的底舱里。

  首领将一尾活鱼丢到了笼子边。活鱼噼里啪啦弹跳起来,皇甫抱着膝盖离他和他的鱼远一些。

  “吃东西。”首领命令道。

  皇甫并不答话。

  “你不吃活的。”首领想了想,明白过来,“但你应该明白我对你没有恶意。”

  “那就放我走。”皇甫错开他犀利的目光,顾自望着别处。

  “你求人的时候都不看别人的眼睛么?”首领游到她面前,歪着脑袋盯着她瞧。

  皇甫挪到了另外一边。

  首领没有从她眼里看出恐惧,却看出了厌烦,有些意外:“你不怕我,你讨厌我。为什么?人类第一次看到美人鱼可都是该尖叫的。”

  皇甫背过身去啧了一声,她觉得烦透了。

  首领撑着台阶出水,坐在笼子边上,凑过去上下打量着她:“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皇甫瞥见他脖子上挂着的项链,突然愣住了。她眼疾手快地把项链从他脖子上扯了下来,攥在手心里。

  首领瞬间展现出了狂暴的一面。他狂叫着露出獠牙,长爪探入笼子中央想要捏碎她的脖子:“还给我!”

  皇甫紧靠着墙壁,胸口因为恐惧不住起伏着:“你哪儿来的?”

  “还给我!”人鱼剧烈地冲撞着笼子。

  皇甫咽下了好奇心:“那就给我钥匙。给我钥匙,我就把项链还给你。”

  “你就这样回报我的好意。”首领咧嘴一笑,露出了獠牙,阴狠道,“当时在海里,我救了你的命。刚才不是我,我的手下也会冲上来把你撕碎。”

  “我从没让你救过。”皇甫对他的好意视若无睹,“给我钥匙,我还你项链,不然我就弄坏它。”

  “凭你?”首领面露轻蔑。

  皇甫拎起项链拍在墙上,墙上落下簌簌的石灰。

  “等一下!”首领显露出畏惧的神色。

  皇甫高高扬起了下巴:“把钥匙扔进来。”

  首领咬牙切齿地一拍笼子,转身跳入水中,过不了多久将钥匙丢上岸。

  皇甫飞快地打开了锁,沿着窄窄的高台跑了出去,窜上了木质楼梯。首领在水中跟着她游了一路:“项链!项链还给我!”

  皇甫转身:“这项链,是你的东西么?”

  “快还给我!”首领怒目,擎起了手中的三叉戟,“不然我敢保证,你再跑一步,我就把你钉死在这里。”

  皇甫嗤笑:“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她张开紧握着项链的手,项链躺在手心狰狞的刀疤上。

  “那就给你吧。”皇甫用力将项链丢向远处,“反正,我也不要了。”

  在首领转身没入水中的瞬间,皇甫朝上层甲板跑去。

  上头曾是一个装潢考究的船舱,因为疏于打理而显得杂乱无章。没走几步路,她就听见外头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她退回船舱,四下一扫,钻进了书桌底下。地板上有个裂缝,可以看见底舱。虽然千万个声音都在告诉她:别多管闲事,但她还是忍不住把眼睛贴近了裂缝。

  脚步声往底舱去了,地板以下传来海螺悠长的声音,皇甫调整姿势,发现方才的那些人鱼都聚集在了水面以上,而且,还多了一个。

  不,新来的那个不是人鱼,倒像是半人半蛇的生物。他的面廓非常立体,用柔软的下半身缠着铁笼子,看起来很受不了底舱阴郁潮湿的环境。他的手里把玩着一只海螺,很明显,刚才的声音就是此人发出的,人鱼在他面前都向绵羊一样驯顺。

  “失败?”他咬文嚼字地说着,扬起手上的鞭子,狠狠抽在首领身上,“你竟然跟我说失败?!”

  首领的胸口洇出一道血迹,强忍着痛意解释:“主人,我们正在谋划第二次进攻。”

  “第二次?你当对面是傻子么?那个人有我的权戒!他知道你要去,他知道你会去,一定已经加强了戒备,你只会再次失败!”被唤作主人的生物歇斯底里地吼道,又狠狠一鞭子抽在首领脸上。

  “他……他很弱。比较难处理的是他的导师。把他的导师引开就很容易下手。”

  “导师?”那人思考了一阵,“什么导师?难道有强大的炼金术士陪在他身边?这根本不可能。”

  像他们这样的炼金世家,导师就是父亲,权戒父死子继,自然没什么导师。如果权戒落入他人之手,其他更为强大的炼金术士往往会取而代之,夺取权戒都来不及,哪里会倾囊相授。

  “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很高,梳着高马尾。那天我们都看到他在海边引导着海王召唤风暴。那个炼金术……是他教给海王的。”

  “尼禄?”主人脸上显出慌张的神色,“难道是尼禄?”

  尼禄教授新任海王风暴召唤术,难道说……是和夺取他权戒的人联手了?还是说那枚权戒根本不是他的,是尼禄的波塞冬之戒?无论哪种,对他来说都是雪上加霜!

  被叫作主人的生物变得焦虑起来,他在铁笼子中用尾巴打结,心里想着:当务之急,是去拜访尼禄,把这件事搞清楚!

  “等一下主人!”一直隐在黑暗中的小山突然开口。

  主人不耐烦地抬头:“什么事?”

  首领攥紧了手中的三叉戟,望着主人背后打开的笼子,他感觉到小山的视线落在自己绷紧的脊背上。

  良久,小山道:“没什么。”

  主人噗通一声潜入水中,然后游上木梯,消失在上层船舱中。

  “恶心死了,恶心死了!废物,都是废物!”

  皇甫趴在地面上,看到粗如木椽的蛇游进舱室,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这是什么,海底总动员么?

  游着游着,那条长尾开始变幻,幻化成修长的双腿,腿上淅淅沥沥低落浑浊的脏水,将腿毛打湿成一绺一绺的,刚巧站在书桌前。

  皇甫捏住了鼻子。

  “该死的……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每次见他们还得变身,可耻!等我拿回权戒一定要杀了这群不中用的东西!”

  男人套上西裤,找到了自己的衬衫马甲,出门了。

  海边小屋被人一脚踢开时,尼禄心下一惊:“不好!”

  他专心照顾着安期,竟没有感觉到结界的波动。

  然而下一秒,有个熟悉的人影冲到他面前,抓起安期的右手一看,低呼一声:“波塞冬权戒!”

  尼禄这才发现是老熟人:“阿列克谢?”

  阿列克谢出生自德国古老的塔克西米炼金世家,与尼禄的家族是世交。虽然两人从来看不起彼此,但不妨碍他们在异国他乡时,向对方的落魄施以诚挚的奚落。

  “尼禄,波塞冬权戒怎么会戴在这个人的手上?”

  尼禄夺过安期的手,将他整个拦在身后,浑身散发出强烈的杀气。以阿列克谢的修为,要杀死安期轻而易举。

  阿列克谢却恍然大悟:“你的权戒也被人偷了!”

  “也?”尼禄一挑眉,望向他空空如也的无名指,邪邪笑起来,“看来,同样的事发生在了塔克西米家族当中了。”

  几分钟以后,尼禄、阿列克谢、明哲和壹月都围坐在了客厅里。

  明哲和壹月对阿列克谢充满戒备:“他是谁?”

  “阿列克谢·冯·塔克西米,海王世家原本的继承人。”尼禄把原本两个字咬得相当重。

  “彼此彼此。”阿列克谢交叠着修长的双腿,摇晃着面前的红酒杯。

  “你们是两兄弟?”明哲充满了疑问。

  “不,只是这世上有两枚权戒可以控制大海。”尼禄死死盯着阿列克谢的双眼,“波塞冬,以及……”

  “波塞冬的妻子,海之王后,安菲特里忒。”阿列克谢缓缓道。

  客厅里一片沉默。

  最后,壹月充满疑惑地指了指他俩:“也就是说,原本,你是尼禄的妻子,然后现在你变成了安期的妻子?”

  “根本不是这样,”尼禄扫兴道,“这只是传说中两位神祇的关系。”

  “别那么绝情,克劳狄乌斯。我们两家的确世代联姻。”

  眼看壹月和明哲一脸“果真如此”的表情,尼禄赶紧解释:“但如果是两个男孩或是两个女孩,婚约则自动延续到下一代身上。而且这种联姻总是让人感到不快。”

  “你这样说让我妹妹怎么想?”阿列克谢一个接一个抛出了重磅炸弹,“她毕竟是你的未婚妻。”

  “你竟然是个逃婚者。”明哲一脸意外。

  “想不到你竟然是这种人。”壹月愤愤。

  尼禄比了个手势:“我们来讲点别的。”

  “安期就是偷你权戒的家伙?”阿列克谢扫了眼脸色发白的少年,他从刚才起就一直毫无意识,“你竟然跟他和谐相处。你疯了。”

  尼禄觉得非常难堪:“那你的那位呢?安菲特里忒权戒拥有者。”

  “我是来杀他的。”阿列克谢把玩着酒杯围绕众人行走,“他就在你们中间,我很清楚。”

  “为什么?”

  阿列克谢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个个扫过:“传说中的安菲特里忒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她从未被看成海神波塞冬的附属品。她是海洋生物的保护神,她甚至能够召唤出……利维坦。”

  尼禄想起了昨天晚上听到的海中异声,明哲则倒吸了一口凉气,只有壹月摸不到头脑:“什么是利维坦?”

  “神话中的邪恶海怪,居住在深渊之中。《约伯记》中记载它拥有坚硬的鳞甲、锋利的牙齿、口鼻喷火、腹下有尖刺,令人生畏。”明哲对她小声科普。

  “是的,小姑娘。”阿列克谢绕到壹月身后,轻浮地凑到她耳边低语,“它和你们中国神话中的大鲲一样硕大无朋,呼吸间就是风暴与漩涡。”

  “你说这么多,到底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明哲问道。

  “利维坦就蛰伏在这片海域。每到深夜,它就在深渊之中怒吼,海床被撕裂,鲸豚被吞没,海水里到处浸泡着鲜血和尸首……不久之后就会轮到陆地,毕竟利维坦从来不知道餍足。”阿列克谢缓缓叙述着,大家仿佛能从他琉璃色的眼睛里看到那可怕的场面。“而除了安菲特里忒权戒,没人能够控制它。我能感应得到,安菲特里忒就在这幢屋子里,就像尼禄能感应得到波塞冬一样。”

  阿列克谢随即拔出了一把沙漠之鹰,一个个比过他们的脑袋:“是你,是你,还是你?”

  明哲和壹月对视一眼,同时伸出了右手。

  权戒随着他们的意志显现。

  阿列克谢感觉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耳边传来尼禄略带讽刺的话语:“你面前坐着的人,是忒修斯、阿芙罗狄忒以及波塞冬。别放肆,炼金术士,好好看清楚王权者们再动手,或者你可以试试跟我过招。”

  阿列克谢拿枪顶住了他的颔下:“你,尼禄。唯一没有权戒的人是你。你失去了波塞冬之戒,就偷走了我的安菲特里忒之戒,我猜是这样。”

  尼禄举起了双手:“我可从来没有召唤过你的小宝贝。”

  “你很难说服我。我的人看到你昨天深夜带着那个叫安期的家伙……”阿列克谢瞥了眼安期,“在海边施法。”

  “我在教他控制风暴。”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召唤利维坦?”

  “等一下。”明哲喊停,“你说利维坦每天深夜就出来作祟,是这样么?”

  “是的,已经持续四天了。”阿列克谢揪住了尼禄的领子,依旧拿枪指着他的太阳穴,“你知道些什么,忒修斯?”

  “尼禄和安期昨天才到。我们都是昨天才到。”明哲指着自己。

  阿列克谢看看他又看看尼禄,浮现出疑惑的神情:“你保证说的是实话?”

  “曦儿。”壹月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和曦儿四天前到的!”

  “屋子里还有一个人?”阿列克谢很快领会了她的话,“她在哪儿?把她带出来!”

  “你之前是不是指使你的人攻击过我们?”尼禄挑眉,“不,不是人,是人鱼。除了你谁会指使人鱼?!”

  壹月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跳将起来将阿列克谢扑倒,精致的手枪在地面上打着圈滑出好远。壹月制住了他逼问道:“说,你把曦儿带到哪里去了?”

  “什么曦儿?我不知道!”

  壹月冲着他就是一拳头:“你的人鱼明明把曦儿劫走了!”

  “我不知道这回事!”阿列克谢挡着脸。

  尼禄制止了壹月继续施暴:“别担心。皇甫极有可能拿到了安菲特里忒之戒,那她应该没有大碍。”说着将气喘吁吁的阿列克谢拉起来。

  阿列克谢整张脸都涨红了,嘴里骂骂咧咧地谈到他从未受过此等屈辱:“你的确应该担心一下那位小姐,尼禄。我要你把她带到我面前,我要收回她的权戒!”

  “注意一下你现在的状况,现在谈条件不太适合。”

  “注意一下波塞冬现在的状况。”阿列克谢笑起来,像一条森冷的蛇,“我原本以为,是他夺走了我的戒指,我的手下将他视为了目标,注射了一种来自于海洋生物的神经毒素……你说是箱水母,还是石鱼,抑或是刺鳐?”

  尼禄知道这些都是以神经毒素著称的海洋生物,愤而掐住了他的脖颈。

  “杀了我,波塞冬也不见得就会安然无恙地醒来。但是取悦我,说不定我一不高兴就解了他的毒。”阿列克谢摊了摊手,“随你的便。”

  尼禄手上用力,阿列克谢被掐得面色紫红,然而他最终还是恨恨地松开了手,将他推到一边。

  阿列克谢咳嗽起来:“跟我走、走吧!”

  尼禄看也懒得看他,推门而出。

  “尼禄!”壹月跑到露台上,“你会把曦儿带回来的吧!”

  尼禄的背影一顿,没有犹豫地离开了。

  “横着带回来。”阿列克谢经过壹月的时候扬扬得意道。

  “我不会允许你们做这种事的……”壹月气急败坏地追了上去,“如果你敢杀她,我就敢让你爱上她!到时候你就会生不如死!”

  “那就走着瞧吧。”阿列克谢哈哈大笑,全然不将爱神的威胁放在心上。

  4 利维坦

  皇甫翻阅着书桌上的炼金笔记,越看越觉得心惊肉跳。

  她现在可以确定,这条驳船是十年之前她见过的那一条。而现在,她懂德文,能够看懂航海日志,也因为周围全是炼金术士的缘故,她看得懂炼化阵。

  待她理清楚这一切来龙去脉,她迈开步子朝楼梯口走去。但是面对着深暗的底仓,她又陷入了矛盾之中:那群人……到底该不该救?

  她犹豫片刻,转身离开:“小时候无端端把我淹在水里,现在倒好,变成了一群人鱼。人鱼管我什么事?反正他们茹毛饮血,忘记了生而为人是什么感觉,我何必大费干戈。”

  走了几步,她又停了下来,攥紧了拳头,抚触着手心长长的伤疤。手心上的伤,与皮肤弥合在一起,狰狞而恐怖,彰显着她在许多年前,失去的那一部分。

  “他们的确不该救。”皇甫曦儿调转了方向,“可是如果是从前的我的话……”

  她一定会回去的。

  她曾经就是这样的人。

  “最后一次吧。”皇甫叹了口气,“从今以后,就当做那个皇甫曦儿,在那天已经淹死了。”

  皇甫走下木梯,抱着厚厚的航海日志:“喂。”

  坐在木梯上处理伤口的首领一挑眉:“你不是跑了么?”

  他戒备地盯着皇甫,发现她手上没有凶器,绷紧的肌肉放松了一些:“回来做什么?挑衅?觉得我会一次又一次放过你?别太天真了,人类。现在滚还来得及。”

  随着他的话语,小山、阿金、水生都从水里冒头,对着皇甫虎视眈眈地露出獠牙。

  “人类……”皇甫冷笑,“你以为你们是什么东西?”

  “我们是人鱼!”小山愤怒地拿尾巴一拍水面,“我们是海之灵长,口气放尊重点。”

  “没有什么人鱼,都是人造的。”皇甫把厚厚的炼金日志丢在他们眼前。“这书上写了把人腿转化成鱼尾的炼金术,也写了如何用海螺驾驭你们。哦对了,那个被你们尊称为主子的家伙,也根本不是什么人首蛇身的灵物。他可是更喜欢双腿直立的感觉。”

  “你胡说!我们跟你们这种奸猾无能的人类才不一样!”小山怒吼着朝她投掷出三叉戟,直逼她的面门。

  皇甫吓退了一步,再次后悔自己多管闲事。

  然而三叉戟却在半空中停滞了。

  首领攥着那柄三叉戟缓缓放下,紧紧盯着皇甫:“你有什么证据?”

  皇甫打开手机,把偷拍到的阿列克谢的双腿展示在他面前。

  “你说我们曾经是人?”首领用鱼尾挪动着靠近她,“你认识我?”

  皇甫盯着那双黝黑明亮的眼睛,错开了视线:“不认识。”

  “那你凭什么这么说?也许我们生而为鱼。”

  “我在上层甲板看到实验失败品,他们的骨骼一半是腿一半是鱼尾。”皇甫撒了个小慌。那是她十年之前在这里看到的。

  见大家若有所思,她以退为进:“当然,也许你们说得对,人类按照你们的样子研究出了转化成人鱼的炼金术,也说不准。你们从小就是小人鱼,长大成了铁骨铮铮的人鱼汉,从来没有尝过陆地上的感觉。”

  在她的引导下,首领很快觉察到了不对劲:“我只有来到驳船上以后的记忆。”

  皇甫心想,哈,果然失忆了。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忘了,更遑论记得她……不,是记得对她做过残忍的事。

  水生、阿金面面相觑,细思极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道我们是上船以后被改造的?”

  “你们中了这个女人的邪么!她是人类!人类又狡猾又阴险,她在骗我们!这背后一定有什么阴谋。”

  “我对你们别无所图。”皇甫擎起手,把书丢在他们面前,“你们是人也好,是鱼也罢,与我何干?书就放在这里,你们看着办吧。”

  说罢转身就走。

  可以了,就这样吧,你做得已经够多了……

  背后传来哗啦的出水声,冰凉的锁链勒住了皇甫的脖颈,海低沉的声音贴着耳朵传来:“把我转化成人,我便信你。”

  皇甫冷淡地瞟他一眼:“我不是炼金术士。”

  “如果不是炼金术士,你如何看得懂炼化阵?人类或多或少都有炼化的能力。”

  皇甫的眼神落在书页上。

  的确,因为朋友们都是王权者的缘故,她接触到了大量的炼金术知识。起初,它们只是杂乱无章地排布在纸页上,是些难解又毫无意义的图形与符文,但是看得多了,她发现它们是有生命的。

  元素,生命,旋转,发光……

  炼化阵在她眼里,是活物。

  臂如眼前的这个。

  但是她收回了目光,尽可能表现得无谓:“我不会。”

  “那么很可惜我要杀掉你了……”海冰冷的嘴唇贴着她的耳廓,轻如呢喃。

  “你还是这样自私又自大。”皇甫说。

  “你认识我。”海的眼睛变得迷离,表情却没有太多意外,“我果然在哪里见过你,是我尚为人类的时候么?你是我的什么人?”

  “别自作多情,我说得是刚才上船的时候。”皇甫转身,小心捡起书本,“我可以试试,却不一定成功。”

  海把三叉戟对准了她的咽喉。

  “炼化的过程会很痛苦,你根本没有力气杀我。”

  “海!”小山叫出了他的名字,“你疯了!”

  “如果没有成功,就杀了她。”海轻描淡写地吩咐他。

  见此事没有回旋的余地,皇甫放弃了无谓的挣扎:“我需要一块平地,得去上层甲板。”

  “就在这儿,大小姐。”海指了指木梯,“就在这儿。”

  混账。皇甫在心里道。

  当她不情不愿磕磕绊绊地画下炼化阵的时候,一点光纹从闭合处出现,迅速沿着纹理扩散到整个炼化阵,所有歪歪扭扭的线条都自动矫正到符合仪轨的状态。

  “我相信你。”海躺进炼化阵的时候,悄声说着,对她眨了下眼睛。

  然而他很快大吼起来。

  他的尾部传来钻心的剧痛,仿佛被撕裂,仿佛在刀尖上行走。白色炼化阵变化成了血色,汩汩的鲜血涌出他的身体,又被看不见的力量引导着,将他束缚在阵中。他本能地用巨尾拍打着地面,想要挣脱,然而动弹不得。

  痛觉濒临了极限,肌肉贲张,每一条血脉都青紫着凸起,船舱里响彻着他痛苦的吼叫。

  “海!”小山扑腾着游到木梯上,想去拖他,却被看不见的结界猛地一击,伏倒在水中。

  海的眼球翻白,气息渐弱,很快就不动弹了。

  “怎么会这样……炼化阵是没有问题的……没有问题的……”皇甫颤抖着看着眼前的一切。

  小山的目光猛地拉到皇甫的身上,眼球布满了血丝,眼中充满了恨意!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我要你偿命!”他暴吼着,使劲尾部的力气跳出水面,一把将呆滞的皇甫扑倒。

  皇甫尖叫着挣扎,却被远大于她的力量拖下了水。

  “可恶的人类!可恶的人类!”

  利爪刺入了她的皮肤,尖齿吞噬着她的血肉,好多双手揪着她的头发往浑浊的水里按。

  疼痛、鲜血、窒息、含混的声音……

  皇甫突然又回到了那一天。

  听见他们嘻嘻哈哈笑着说:“可恶的城里人!可恶的城里人……”

  小海坐在屋顶上,抱着膝盖,面对着晒了一地的咸鱼。

  夜凉如水,他能够看到对面那幢三层楼的洁白小洋房。刷着白漆的露台上开满了时令的鲜花,看上去像是精致的糕点一样清新可爱。

  跟她一样。

  透过窗口的黄色灯光,他看到高个子的男人在气愤地走来走去,打包东西。他知道那是刘先生,皇甫曦儿的家庭教师,一个趾高气扬看不起人的家伙。他老早就想狠狠让他丢脸、让他难堪了。

  他也的确做到了。

  今天下午,刘先生来海边把皇甫曦儿抱回去的时候,脸色是有够黑的。

  但是他一点也不高兴。

  皇甫曦儿不动,不说话,嘴唇泛白,有着精致花边的白色丝袜被扯成了长条,看上去脏兮兮又湿漉漉,难看极了。

  然而她依旧不是他见过的那些海边丫头。

  终究不是。

  晚上刘先生来告状,他吃了爹妈几个耳光,没有和往常一样为自己辩解,只是问:“曦儿怎么样了?”

  吃了更多的耳光。

  刘先生淡漠地看着他,他咬牙切齿迎着他高人一等的目光,虽然依旧愤怒,但隐忍又祈求。

  “曦儿她还好么?”他再次问。

  “大小姐明天就会回城接受治疗。”刘先生无视了他,转而对他的父母说,“老爷开恩,不与你们计较医药费与精神损失费。不过恕我直言,你们这群渔夫,心也真够黑的,对一个孩子下手。我们一走,海滩就是你们的了,吃着这海里的东西,可别生些恶病。”

  小海回忆着他的话,看着天上的月亮。夜深了,他却越来越浮躁,他需要做些什么,他一定要做些什么——

  因为他当时什么都没做。

  而她就要走了,明天。

  所以他现在,心像是被火烧着一样疼痛而急迫。

  小海溜下了屋顶,敲开了小山、水生、阿金家的家门:“跟我走一趟。去硖石湾后的驳船上。”

  “做什么?”

  “取一条项链。”

  然后呢?

  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空虚的躯体被遗落太久的情感迅速填满,疼痛到快要炸裂。炼化阵中的人鱼回忆起,这样的疼痛他曾经也经历过一次。只不过那次是……为了一串项链。

  他们四个拿着三叉戟,在阴暗的底舱,在尽是鲜血与海风的夜里,打捞出一串项链。

  甲板上传来沉重的脚步,戴着戒指的异邦男人出现在木梯口。

  他紧紧攥着项链,不服输地想要连他一同打倒,就像打倒那些半人半鱼的怪物。

  天快要亮了,他再不回去,曦儿就走了。

  只要打倒他就可以了……

  木梯上,濒死的人鱼眼角滑落一滴眼泪。

  然而他输了。

  他们被看不见的力量制服,记忆被抽离,双腿变成了鱼尾……

  鱼尾?

  海朦朦胧胧睁开了濡湿的双眼,盯着自己的下半身。

  那绵软、修长的两条东西,正是被人类引以为傲地称为“腿”的东西……

  皇甫曦儿坐在车里。

  保镖把行李一件件放上后备箱。

  刘先生坐在她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群下等人,不会再伤害到您了。”

  皇甫曦儿望向窗外。

  初升的朝阳里,什么人都没有。

  大海,空空如也。

  皇甫曦儿转过了脸,恢复了直挺的坐姿。

  她的眼睛缓缓从边缘开始结冰,变成了坚硬、冷漠、骄傲的水晶玻璃。

  水晶玻璃中映出一枚纹章。

  妖异,而且残忍。

  她挑高嘴角诡笑,手指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枚戒指。

  “不……不不不……你们住手,快住手!”海双手扒着木梯,艰难地朝水中爬去,“小山!放开她!放开她你听见了没有!”

  “海?”

  阿金最先回过神来,停止了施暴的行为:“你不是死了么?”

  “我……”

  水面以下,突然光芒一闪。

  然后,巨大的爆炸从水深之处,将驳船摧枯拉朽地毁去了。

  “你的人鱼看起来也不怎么忠诚,绑了个大美妞回去,也不知道知会你一声。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被策反了。”尼禄奚落着阿列克谢。

  “摇你的桨。你多嘴一句,我就让那个叫安期的多承受一分钟的痛苦,你觉得怎样?”

  尼禄恨恨地闭上了嘴,但没过一会儿便又按捺不住地问:“如果那位姑娘的确是安菲特里忒,她召唤出了利维坦,我们怎么打败她?”

  “船上,我父亲留下了许多炼金巨著,你我联手还是有胜算的——你划快点儿。”阿列克谢掏出丝绸手帕,给自己扇着风。

  尼禄愤愤地往驳船划去。

  风雨已经停了,但是铅云依旧堆积在大海上,沉重得仿佛抬头就会碰到。两人由衷地希望在他们上船以前都不要再起风暴。

  然而,当驳船近在一百码开外时,船体突然爆炸了。

  先是耀眼的光束掠过水面,紧跟着巨大的火球冲天而起,冲击波以废墟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尼禄和阿列克谢本能地低头,躲避飞掠而出的钢片铁条。

  “你的船怎么炸了?!”尼禄把桨一扔。

  说完,一条人鱼从天而降,然后是第二条、第三条。水生、阿金、小山叠叠高似的砸在小船上,噼里啪啦甩着尾巴跳进了海里。

  “还有那些鱼是怎么回事!”被甩了好几个耳光的尼禄怒气冲冲道。

  这时,大海深处传来一声巨响,整个水面都摇晃了一下。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敢出声,余光紧张地搜掠着自己的身下。

  硕大的阴影迅速吞没了原本就浑浊的海水,有什么庞然大物从他们底下游过。

  又是一声巨响。

  涟漪以船为中心扩散。

  低沉却可怕的嚎叫响起,连同海啸一起掀起小舟!

  “跳!”尼禄大吼一声,两人同时跳船。

  巨大的海浪冲天而起,将船顶翻到十多米的高空,然后被包裹在水中看不分明的锯齿咬成了两截!

  “这就是……利维坦?”潜在水里的尼禄发觉自己的声音发飘。

  “是、是的。”阿列克谢琥珀色的眼睛神经质地转动着。

  尼禄回过神来,一把抓住水生的尾巴:“皇甫曦儿在哪里,你们带走的那女孩!是她召唤出了利维坦!”

  “她……她刚才在船上,好像死了……”水生结巴着,瞟了小山一眼。

  小山凝视着自己双手上的血,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这不可能!这里离船那么近,她死了权戒就应该选择我才对!”阿列克谢大为光火,被尼禄瞪了一眼,又恨恨补上一句,“而且她死了利维坦不会出现!”

  “不管怎样先退回岸上!”尼禄命令道。

  阿列克谢掏出海螺,放在嘴边长吟,三条人鱼立即陷入了被控制的状态,驼起两人迅速地撤离了风暴中心。当五人回到海边的时候,明哲、壹月都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小镇居民也踱出了他们的楼房,挤在阳台上看风暴中央高耸入云的巨怪。

  此时的利维坦,已经不再藏匿于水面之下。它暴吼着离开了深渊的伪装,大步朝海边靠近。它一掌拍飞了停泊着渔船的干船坞,用它坚硬的鳞甲撕裂了硖石湾,所过之处火石纷飞。

  “我们有危险了。”明哲咽了口口水。

  “快!你的家族如何驾驭它?”尼禄按住阿列克谢的肩膀狂摇,“你的海螺可以控制它么?”

  阿列克谢显露出恐惧和软弱的表情:“我、我爸爸还没来得及教我关于利维坦的事,就过世了,这是每一代安菲特里忒的秘密,他怎么可能传授给我……我只知道怎么把人制造成人鱼,控制他们为我所用……”

  “上帝啊,你竟对利维坦一无所知?”

  “我只知道它的召唤术,和怨念和愤恨有关!”阿列克谢道。

  尼禄甩开他,跑回沙滩上招呼明哲、壹月:“我有个办法。海边小屋是离岸最近的房子,我会在屋子里布满爆裂阵。把它引来这边,它若是把屋子吃下去,就会从内部炸裂。”

  “可它为什么要吃屋子?屋子并不好吃啊!”壹月觉得这个主意听起来就很愚蠢。

  “因为我们在里面。”尼禄与她错身而过,朝屋子里跑去。

  “那我们不是死了么?”壹月一脸懵圈。

  明哲思考了几秒钟,明白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别忘了我拥有交换的能力,虽然空间交换很难,却不是不能做到,到时候我会把大家都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祈祷我不要失手吧。”

  尼禄站在海边,迎着传说中的巨兽利维坦。海潮凶猛地拍打着海滩,远来时如万马奔腾,推进到他脚下时,却驯顺如绵羊起伏的脊背。他的姿态激怒了那巨兽,然而他还嫌不够似的勾了勾手指:“来。”

  说完朝海边小屋走去。

  大家都脸色凝重地在屋子里等他。

  “咚!咚!咚!”

  海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利维坦走上了浅滩,嶙峋的甲壳暴露在狂风暴雨中。那黝黑的、经历过岁月洗礼的盔甲,坚硬如铁,轻而易举割裂了海边的礁岩。

  明哲率先发现了问题:“人鱼!”

  三条人鱼正躲在礁石后,刚才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然而利维坦注意到了,它那炭火般燃烧着的血目,一下子被脚下的人鱼吸引,俯下身来,粗糙虬结如树瘤的巨吻凑近了它们。

  “救命啊!”水生哇哇大叫。

  阿金晕了过去。

  小山手执三叉戟,决定输死一搏。

  “不要!”海滩上突然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那是一个被冲上岸的年轻男子。他有着裸露的健美上身,和白皙修长的双腿。

  “海!”小山激动道,妄图冲上去救他。

  然而他的举动激怒了利维坦,它张开了血盆大口,深邃的喉咙深处散发出岩浆般的红光。

  “不要!”海大吼。

  “明哲!”尼禄递过一个眼神。

  明哲在岩浆喷出的一刹那,将人鱼与屋檐下的三盆盆栽交换了位置。

  三条人鱼挤在窗台下,惊魂未定,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三百米外。

  “不行了……”明哲虚弱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交换三个人的空间位置已经把我耗光了,我恐怕救不了那个落单的人……”

  此时此刻,海滩上只有海与利维坦对视着。

  “你们先去安全的地方,这里交给我!”尼禄凝出他的长弓与水刃,飞快地在水刃上绘制上爆裂阵,然后挽弓,拉满,瞄准。

  只要利维坦张嘴,他就要它死!

  却不想海滩上的小海,对着他比了个停的姿势。

  利维坦俯下身来,巨吻拖着涎水滴落在他身上,腐臭的气息让人绝望。

  然而海依旧没有躲开。

  “不,不要再继续破坏下去了。”他从身后递出一串项链,“我找回来了,曦儿。”

  利维坦的瞳孔放大了。

  皇甫曦儿坐在车里。

  保镖把行李一件件放上后备箱。

  刘先生坐在她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群下等人,不会再伤害到您了。”

  皇甫曦儿望向窗外。

  初升的朝阳里,小海站在她面前,伸手递出项链。

  他背后是一整片明亮的大海。

  那像打翻了颜料的、平静且泛着点点金光的大海……

  蓝色渗进了那冰冻起来眼睛。

  那一瞬间,坚硬、冷漠、骄傲以及残忍,都融化成了柔软的东西。

  风暴止息,阳光刺破了云层。

  那一天,所有人都看到一个少女从沙滩上醒来。

  而古老的、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利维坦,不知何时已杳无痕迹……

  End

  “不,只要皇甫不把权戒还给我,我就不会救安期,你就看着他死吧!”阿列克谢即使被打得鼻青脸肿,在这一点上却丝毫不肯不让。

  “好吧。”尼禄放下了拳头,将他交给了身边跃跃欲试的壹月。

  壹月先是抓住他一顿暴揍,然后把他按在安期身上,将右手的纹章对准他俩。

  一道粉色的光芒过后,阿列克谢看安期的目光立刻变了。他伏在安期身上,抚摸着他汗湿的头发:“天呐,我对你做了什么……”

  尼禄眼见他拿出了解药,赶紧提溜着他的领子将他关进了厕所中。阿列克谢用力敲打着门:“你不能那么做!我要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是我!是我!”

  尼禄一脸见鬼:“想都别想。”

  “你要我做什么,才能允许我呆在他身边!”

  尼禄和明哲交换了个眼色,意识到这是个探听敌情的好机会,朝厕所里喊道:“你父亲,也去世了?”

  “是的……”

  “他怎么去世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最后来到了S城,参加了王权者会议!”

  尼禄喃喃自语:“王权者会议……为什么要召开?!”

  “我不清楚,只知道这次的会议……与永生有关!”

  尼禄瞳孔一缩:“永生?”

  窗外的沙滩上。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每天晚上化身利维坦,我甚至不知道我手上有权戒……”皇甫攥着手心里的项链,伤心地哭泣,“我杀了很多海洋生物,对么?其实我喜欢大海呀,但是我被大海、被你们讨厌着,我得不到,我既羡慕,又嫉妒,才无意识地破坏着……”

  “这都是我的错。”海将她拥进怀里,“我既高傲,又怯懦,画地为牢,不敢接受异类……其实我们身上的共同点比相异之处多得多。我才是那个明明喜欢着却要去伤害对方的人,在十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就明白了。可惜我没有赶上第二天,和你说一声抱歉。”

  海笑看了一眼自己苍白的腿。

  “现在也不晚。”皇甫笑起来。

  “是么?”

  “至少这次我走的时候,你赶得上说声再见。”

  海眼里的笑容淡去了:“啊,是的。”

  他亲吻了皇甫的额头,就像亲吻自己的妹妹:“你是要回到你的古堡去,大小姐。”

  皇甫凝视了他片刻,突然吻上他的唇:“或者考虑一下从明哲手里把这块海滩买回来。”

继续阅读:Chapter7 死亡竞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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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戒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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