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末班车
7号同学2019-01-11 16:0515,470

  “我曾以为不会好的事情都一件件变好了,可你还是没有回来。”

  傅一的手术,整整持续了四个小时。

  陆川的那一刀刺在了傅一的胸口,很凶险,离心脏只有三厘米的距离。

  方星岛再次回到医院的时候,傅一已经出了手术室,只是麻醉还未退,仍在沉睡中。方星岛在傅一的病房里看到了他的舅舅,那个胖胖的像个弥勒佛的男人竟坐在病床前抹眼泪,而曲悠扬听到她进门也只是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毫无波澜。

  方星岛在医院工作,无数次看到过那样的眼神,那是一种几近绝望的眼神,像大火燃烧后的灰烬。

  她心中一凛,顾不得什么,直接开口问医生:“傅一的情况还好吗?”

  医院看着她,似有犹豫:“手术很成功,只是……”

  “只是什么?”方星岛追问。

  医生却不说话了,看向了傅一舅舅。

  傅一舅舅是个和善且修养极好的中年男人,即便知道方星岛的身份,对她,也从未说过半句难听话。那次不欢而散后,方星岛便没有见过他,此时对上他的目光,不是不心虚,只是面前的事由不得她退却。

  “舅舅,傅一怎么了?”

  傅一舅舅正想开口,却被曲悠扬打断:“爸,我来和她说吧。”

  方星岛从未见过这样的曲悠扬,好像在几个小时之间,她便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长成一个大人。她对方星岛说:“你跟我来。”

  又是医院的走廊,一入夜,这里空荡荡的,只有偶尔路过的行色匆匆的医护人员。

  曲悠扬对方星岛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其实我还真的挺讨厌你的。”

  她愣了一下,却不想与她虚与委蛇:“你可以告诉我傅一的情况吗?”

  “手术很成功。”

  虽这样说,可方星岛的心仍悬挂在半空,果不其然,曲悠扬后面半句话狠狠地打掉她心里最后一丝侥幸:“刚刚医生告诉我们,傅一遗传了他妈妈的心脏病。”

  方星岛在这时候才突然想起,她曾经两次见他去心外科,以及父亲最后一次来医院和她说的那番话,父亲不让自己与他在一起,更担心是他有遗传病,她可能会伤心。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脸上已经浮现了悲戚的神色,抬头见曲悠扬冷冷地笑:“他妈妈的病,学名我也说不清,我只知道,最后药物无法治好她,只能做心脏架桥。不过庆幸的是,傅一的情况比他妈妈好太多了。他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生病了,估计也不止一次疼痛晕厥过,可是我们一次都不知道。如果没有这次受伤,他可能还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下去,但这次受伤和手术加重了他心脏的负担,现在已经超负荷了。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她没有说话,看向曲悠扬。

  “我想你这么聪明,你一定知道我要说什么。你就像个扫把星,不停地给他带来灾难,如果不是你,他根本不会遭受这样的痛苦。”

  “你是要我离开他吗?”方星岛打断她。

  “对,我请你永远地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不要再出现,不要再给他带来苦难和折磨。”曲悠扬每每对着方星岛都歇斯底里,唯有这一次,她是平静的,像一个大人一样认真地与她谈判。

  方星岛沉默地站立着,曲悠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可她仍旧不想离开。

  “虽然我的出现给他的生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我一点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更不想看到他痛苦和难过。你可能会觉得我自私,可是我不想离开他。无论他是健康的傅一,还是现在的傅一,就算他一辈子醒不过来,我也不想放弃他。”说完她越过曲悠扬,折返病房。

  而这一次,曲悠扬并没有拦住她,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方星岛听见她小声地啜泣。

  无论她再怎么伪装成熟勇敢,终究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方星岛请了假,驻守在病房。原本她以为曲悠扬对自己说了那番话之后,不愿再看到自己。但令她不解的是,无论是傅一舅舅还是曲悠扬,都没有赶她走的意思,默认她留下来照顾傅一的请求。

  傅一是在半夜醒来的。

  傅一舅舅和曲悠扬第二天都需要上班上课,熬到凌晨后还是回去休息了。他们已经请了看护,但方星岛执意要留下来陪夜。

  她坐在傅一床前看着点滴,从未觉得夜晚如此漫长难熬,仪器发出的沉重声响,不停地消磨她的意志。她看着傅一苍白的脸,轻轻地握住了他被子下的手。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入睡的,感觉有人在撩动自己的头发,猛地睁开眼才发现傅一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在看自己,也才知道自己竟然坐在病床前睡着了。

  她手忙脚乱地准备去按床上的紧急呼叫,告诉医生傅一醒了,却被制止:“我没事,不用叫。”

  从知道他出事到去警局见陆川,在门口遇见童禹乔又回到医院,方星岛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她在洗手间看到自己的表情时,只想到了一个成语——面如死灰。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坚强,没有什么再能够让她掉眼泪,而这一刻傅一淡淡的笑容却让她丢盔弃甲。

  “你知道你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吗?有人去偷东西,你让他偷就是,为什么要和他对抗?”

  “陆川刺伤你之后报警自首了。”

  “他家很有钱,根本不可能是为了钱,所以你知道他为了什么。”

  “我真的很担心你,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方星岛不停地说话,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内心的恐惧,而傅一不知是疲倦还是怎么,一直安静地听着她讲,见她哭泣也不会安慰,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没事,你不要哭。”

  明明受伤的人是他,最后手忙脚乱的还是她,见他要起来,方星岛急忙把他按下去:“我不哭了,你别动。只要你好好的,我就不哭。”

  他躺在床上,目光却仍旧随着她转。

  方星岛觉得奇怪:“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他摇头,闭眼躺好,过了一会儿才迟疑道:“方星岛,你能过来吗?”

  她才走过去,他却伸出手将她抱住,方星岛吓了一跳,唯恐压到他的伤口,急忙挣扎,却听见他说:“你不要动。”

  他身上是浓重的消毒水味,方星岛匍匐在他的怀里,距离他的胸口很近很近,几乎能够听清他的心跳。

  傅一是个沉默的人,他总是将什么都摆放在心底。就像现在,他也只是抱着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她却明白他的意思——他害怕会失去自己,却说不出,只能用力地抱在怀中。

  她想问傅一病情的事,可他不说,她也不好开口。

  只能沉默地拥抱在一起。

  方星岛第一次看见傅一发病,是一个星期之后的某一天。

  似乎所有的事情都积攒在了这一天。

  她请了长假在医院照顾傅一,又是自己任职的医院,到处都是熟人,难免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到方妈妈耳朵里去,她索性直接对母亲摊牌。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曲悠扬来到医院探视傅一后,方星岛便回了家。很奇怪的是,妈妈没有在打麻将,而是坐在电脑前发呆,方星岛走近一看才知道她登陆了父亲的通信工具,正在看他与网友的聊天记录。

  或许是听到声音,方妈妈回头,稍稍发愣:“你怎么回来了?”

  “妈,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方星岛开口得艰难,方妈妈却早就知道:“哦,你是不是要说你有男朋友了?这个我早就知道了,我还在等你来说呢。”

  方星岛讶异,只几秒钟便反应过来是家属院里的三姑六婆们告的密,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将话说下去。方妈妈洞悉一切的目光看着她,方星岛才磕磕巴巴地开口:“那个男人叫傅一 ,她的妈妈叫曲悦,就是爸爸那场手术的病人。我不是因为同情或是赎罪什么的和他在一起,他也从未记恨过我们想利用我伤害我,我们之间很简单,只有爱。”

  方妈妈打断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

  “他……他因为一点事故受了伤,现在在医院。”

  “还有呢?”

  从前的母亲并不是这样犀利和追根究底的人,父亲过世后,她似乎变了一个人。从前的城堡倒塌了,她一下子脱胎换骨。

  方星岛在母亲的注视下终究撑不住,开口坦陈:“他生了和他妈妈一样的病。”

  方妈妈脸上没有半点惊讶。她恍然明白过来,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只是在等着自己开口说罢了。

  “如果我反对你们在一起,你会听我的话吗?”方妈妈问,但她压根没有给方星岛回答的机会,那是她的女儿,她早就清楚明白了她的想法,“就算我反对,你也不会和他分开对吧?但我还是希望你考虑清楚,别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方星岛,你是真的想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吗?这个回答,不只要对你自己负责,还要对他负责。”

  “我想好了,妈妈。”

  “以后每一步可能会很难,你也可能会后悔。”

  “我不会。”她笃定道。

  可方妈妈却笑了:“现在下定论还太早,方星岛,你想要和他在一起就去吧。我是不赞同的,但我知道反对也无济于事。你自己选的路,自己走完罢。别怕后悔,后悔了就回来,虽然你爸爸走了,但我还是你妈,这里还是你的家。”

  方星岛看着妈妈,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抱抱她。

  也就是在那一天,她离开家里又一次回到医院,在出租车里,她接到了童妈妈的电话。

  童妈妈性格刚强,除了对童禹乔格外严格外对谁都是和善的,极少把自己的情绪带给别人,可这一次,方星岛却听见她在电话里用颤抖的声音喊出她的名字。

  她的心中一凛,果然,她下一句是:“乔乔去自首了。”

  整个星期,方星岛都在医院心无旁骛地照顾傅一,其间也有警察来录口供,傅一的说辞和陆川完全一致。方星岛知道,他不想牵连童禹乔,都是为了她,因为在她的内心,无论童禹乔做错了什么,就算她不再当她是朋友,她都没有办法将她当成敌人,放在对立面。

  方星岛很感激。

  可是,现在童妈妈却告诉她,两个小时前,童禹乔自首了。她承认私闯民宅窃取了对手公司的商业机密,又唆使陆川去盗窃。

  方星岛听着童妈妈激动的声音,仍旧难以置信。

  “我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把她逼得太紧了。”

  她握着手机慢慢垂下手,童妈妈后面的话她一个字也没有听清,直到司机告诉她医院到了,让她下车,她才发现童妈妈不知何时挂了电话。

  方星岛恍恍惚惚地回到傅一病房,推开门,却发现傅一背对着门,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微微地抽搐。他住单人病房,不知道曲悠扬去了哪,房间里只有他一人。

  方星岛吓了一跳,急忙走过去,才发现他的脸色惨白,紧紧地蹙眉,手按着胸口,浑身都是冷汗。

  他这番痛苦的模样,将她吓了一跳。方星岛也是医生,虽是口腔科,但上学时那些普通的急救都学过,可这一刻,她却不敢去触碰傅一,唯恐给他带来更大的痛苦,只能用力地按下紧急呼叫。

  “傅一,你怎么了?”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按铃叫了医生,你别怕。”

  可傅一没有给她任何回答。

  医生来得很快,舒缓急救,行云流水。她在推搡间退让到门外,只能隐约看见傅一表情痛苦的脸。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辛苦和无助,她爱的人在病床上挣扎,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远远地看着。

  无法靠近,无能为力。

  也就是在那一天,医生告诉方星岛,傅一这样的情况很不好,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最好还是进行手术,国内现在医务水平已经很高了,即便有风险,治愈率也非常高。但这一切都要看病人意愿,他现在的状态和他对手术的抗拒,很不利于手术。

  方星岛站在病房外,踌躇着不知道该如何和他说,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起。

  “进来吧,你到底要在门外走多少圈,你的脚步声吵得我烦躁。”

  方星岛看着自己脚下的平底鞋,想不通怎么会吵到他,但还是推开了病房的门。

  傅一躺在床上,被子盖住半边胸膛,蓝色的病号服里露出一点儿纱布的痕迹,视线稍稍往上移,是他憔悴苍白的脸,嘴唇却是诡异的潮红。

  “你都知道了?”他问方星岛。

  “嗯。”

  “那你是怎么想的?以前我觉得我可以撑过去,可以不用吃药不用手术,可现在我发现我高估了我的心脏。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好,所以,你有什么想法,准备和我分手吗?”傅一表情漠然,可方星岛却看见他在被子下微微颤抖的手。

  她知道这是他的伪装,演技真是拙劣。

  “我不会分手的。傅一,医生说你的病可以治好的,只是需要手术。你要相信医生,相信你能好起来。”

  “我不做手术,我永远不做手术!”

  “现在科技很发达,你为什么不肯接受手术治疗?”

  “不。”

  方星岛看着他突然痛苦而扭曲的脸,一下子想起傅一妈妈的死。

  他不愿意再聊到这个话题,翻过身,把背影留给她。

  傅一其实是恐惧的。

  从前他未曾害怕过什么,他知道自己的病,反正活着与死亡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不同,父母都离世,没有多少人会为他伤心难过。可现在,他害怕死亡,害怕手术失败,害怕再也看不到方星岛,害怕她会伤心难过。

  之所以恐惧,是因为有了顾忌。

  傅一在两周之后出了院,方星岛想搬到教师公寓和他同住,被拒绝之后她上了博陵大学的论坛,租到了校内一个老师的闲置的房子,就在傅一住的那栋隔壁。

  隔日早晨她去上班,刚好遇见傅一,他瞠目结舌:“你怎么在这里。”

  “我租在楼上。”

  “你不上班了?”

  “上,现在就要去,我先走了,回来再给你做饭。”方星岛看了一眼时间,似乎要迟到了,只能匆匆打断傅一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住在教师公寓,距离医院有些远,却可以照顾傅一,虽然他总是强调不需要照顾。

  出院后傅一的身体仍旧不好,发病的间隔越发短促,可他仍旧坚持给学生上课。那是他现在唯一的工作,他很珍惜,不想放弃。

  只是方星岛仍旧担心。

  因为有一次他是在课堂上发的病,被学生送到办公室休息。

  她不止一次劝他手术,最后出动了曲悠扬和他舅舅,可傅一却冷下了脸,咬牙切齿:“方星岛,你再提这事,我们就分手。”

  她仓皇无措地发现,他的眼眶里有泪。

  此后,她不敢再提及。

  五月份,童禹乔的审判终于下来,盗窃罪成立,因自首认罪态度良好,判以三年有期徒刑。

  在这前几天,陆川的过失伤人罪名也成立,判了四年,傅一没有上诉。

  她是和童妈妈童爸爸一起去到法庭的。短短的一个月,方星岛才发现那个手术后都保持良好仪容的童妈妈完全变了个样,憔悴,苍老。而童爸爸,那个她仅见过几次,向来威严的中年男人,两鬓竟然微微斑白,眼神里再也没有意气风发。

  童禹乔生生地让她的父母苍老了不止十岁。

  开庭那一天,方星岛终于见到了童禹乔。

  她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开衫,头发剪到了耳根,垂着头站在被告席。

  这些天,她许多次想去探望她,都被拒绝,而现在,方星岛终于见到了童禹乔。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无论这个人做过了多少错事,她曾经恨她入骨,方星岛也没法真正去厌恶她,她每每想起她来,脑子里都只有童禹乔曾经对她的好。

  童禹乔从头到尾都低着头,只在审判结束被带走时朝她这个方向望了一眼,然后她朝方星岛笑了笑,那是一个纯粹的没有任何杂质的笑,像那时候被分配到同一个寝室,她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方星岛被她这么一笑,眼泪突然涌了上来。

  门关上的那一刻,她看见童禹乔对自己做了个口型。

  ——对不起,星岛。

  童禹乔明明没有出声,方星岛明明听不见她的声音,可“对不起”这三个字却不停地在她脑海中盘旋。

  她想起那一天,她去探视童禹乔,一个年轻的警察告诉她:“姑娘,她说不想见你。”她怔怔地站在那,那警察又补充道:“她希望你偶尔能够去看看她妈妈,她身体不好,看在曾经是朋友的份上,她请求你。”警察的声音带着不耐烦,对传话的内容也不屑得很。

  方星岛攥紧着拳头,指甲几乎嵌入肉里。

  童禹乔将她们的关系定义为“曾经的朋友”,她恨得想冲进去狠狠给她几巴掌:“既然曾经是朋友,你又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样的话。”

  她气冲冲地离开,发誓再也不要看她一眼,听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可她终究又来到了法庭。

  仅是这句对不起,便将她所有的责怪与埋怨都打散。

  她看着那扇紧紧关闭的门,用力地闭上眼睛,反正那里已经没有了她的背影。

  童禹乔入狱后,方星岛再也没有朋友。

  她每天除了上班,更多的时间都待在教师公寓,不是她租的房子,就是傅一那。

  她从市场买了很多新鲜的食材,照着网上下载的食谱每天换着方式给傅一煲汤做菜,恨不得把所有营养都输送到他的身体里,可他依旧不是很好。他越来越瘦,整个人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

  除了上课,傅一基本不出门,每天都待在家里,因为他不知自己何时会发病。

  他不能走很远的路,他不能去人群密集的地方,他也不能剧烈地运动,有一次办公室的电梯又坏了,他爬了九层楼梯就再也走不动,按着胸口扶着墙喘息,那一刻,他真的挺瞧不起自己的。

  这些年来,他从未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甚至有些挥霍地使用它。

  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心脏病还是在念书的时候,他打篮球,跑着跑着就倒下来,后来被送到医院,医生得知他的母亲死于心脏病后磕磕巴巴告诉他,他的病是遗传。

  这些年发病的次数少之又少,有时一年也没有一次,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曾经也自暴自弃过,反正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死了与活着也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现在,他想活着。

  他想和方星岛在一起。他想陪着她去电影院看一场无聊的电影,看她笑得不能自抑;他想每天都和她待在一起,他工作,她看书,偶尔停顿下来听见她温柔的呼吸好像心情就很平静;他想每天和她一起散步,经过校道会有人大声地喊着老师和师母。

  可现在这些,变得越来越奢侈。

  他恨透了命运这东西。

  它总是把人玩弄于股掌中,总在你不需要的时候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你,在你最想拥有的时候又抽身离去。

  可是我们能做的,只是接受。

  傅一发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的情绪也越来越不好。

  有一次他在看书的时候突然休克,醒来的时候发现在医院,他睁开眼,便看见方星岛头发蓬乱地坐在病床前,脚上是两只不同颜色的拖鞋,似乎是累极了,趴在床边睡着,手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好像他下一秒会消失一样。

  傅一看着她憔悴的脸,胸口的钝痛感越来越明显,他分不清是并未完全痊愈的伤口在疼,还是他那颗并不健康的心脏。

  他轻轻动了动,方星岛突然站了起来,神情慌乱:“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她的眼底还有血丝,满脸迷茫,是从睡梦中突然被惊醒。

  那是傅一第一次萌生和她分开的念头:“方星岛,我们分手吧。”

  她愣了愣,随即笑了:“你当是在演韩剧呢?”

  “我说真的。”

  她还是在笑,可眼睛里已有了悲伤:“你别和我开这样的玩笑了,我去拿毛巾给你擦脸。”说完仓皇逃窜。

  他看着她的背影,却不舍得再将话说下去。

  只是这个念头一旦萌生,就无法抑制。

  方星岛的工作很忙,却每天奔波着照顾他。像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下班本就应该和朋友出去逛街吃饭,她却每天都要回来给他做饭,带着满身的油烟气息。

  他挑食,吃得少,她便变着法子,哄骗他吃。

  他发病时会发脾气,她也不怕,安静地等他发完了火再靠近。可她越是平静,傅一的心便越飘摇无底。

  有一次熬了鱼汤,他嫌弃那股味道,怎么也不肯吃。她却像哄小孩一样:“你就喝一点,真的很好喝,我熬了很久的。你喝喝看好不好?”

  傅一觉得厌烦极了,手一扬,汤碗应声而落,破碎了一地。

  他有些后悔,方星岛也愣住了,没再说话,沉默地低头收拾东西。

  他想着和她道歉,可一直没等到她进来,出去一看,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那个夜晚,傅一一夜无眠。

  他是个自私的男人,希望方星岛能够在他有生之年一直陪在他身边。

  可转念一想,对她又太不公平了些。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都是她离开时平静却悲伤的眼。

  他觉得他和她就这样完了吧,就这样分手也挺好了,免得以后有一天她受不了他了,厌烦他了再把他抛弃,那个时候他可能会真的受不了。

  想到这里,那种无助的窒息感又袭来,他紧紧地抓着被子,等痛苦过去时才发现自己汗湿了床单。

  可第二天醒来,方星岛又在那里了,站在厨房门口,问他:“你想喝豆浆还是牛奶。”

  惊喜排山倒海地朝他袭来,跟随在后的是痛苦,他站在门口,在这冰与火的煎熬中连手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放。

  他想说对不起,可怎么也说不出口。

  方星岛突然说:“傅一,你去做手术吧,就当为了我。”

  他一愣,立刻说:“我不去。”

  “算我求你。”

  傅一猛地朝她吼:“我说我不去,你没听到吗?”

  吼完之后他就后悔了,因为他才看见方星岛手上缠着的纱布——怪不得她昨晚匆匆离去,是受了伤,因为他乱发脾气受的伤。

  “对……”

  “别和我说对不起,傅一,你别说。你不愿意去做手术就不去,我们还是这样在一起,好吗?你别不要我。我已经说服我妈妈让我和你在一起了,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方星岛卑微地站在晨曦里,傅一转身进了门,他按着自己的胸口,艰难地呼吸着。

  他不能让她看见。

  他不想让她难过。

  方星岛是医生。

  刚踏入社会开始工作的时候,她时常会悲天悯人。患者因为疼痛痛苦地呻吟时,她下意识会放轻动作,后来老师知道后将她批评了一顿——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除了加重患者的苦难外,别无益处。

  到现在,工作了两年,她已经能冷静地得心应手地处理各种突发问题,面对眼泪和痛苦也不再那么心慌意乱。

  在医院待着时间长了,她甚至有些害怕,觉得自己变得漠然和冷血。

  可当傅一在她面前咬紧牙关忍受煎熬的时候,她却恨不得与他感同身受,为他分担。

  从前总觉得把你的苦痛让我承担这样的说法太矫情,现在才知道,世界上一定有那么一个人,让你心无旁骛追随他的脚步,水里来,火里去,为他笑,为他哭,替他痛,替他苦。

  这是幸福,也是灾难。

  她每天大半的时间都待在医院,她知道病痛会使人失去理智,曾经在精神内科看到过拿自己的头往地上撞的病人,也有病人发起病来六亲不认,所以无论傅一对她发狠还是犯浑,她都能够理解并且原谅。

  只是这段时间,他连脾气也不发了,每天除了上课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甚至不与她说话。

  他那样骄傲的人,不希望成为别人的负担和拖累,可也不舍得将她放开。所以每天都在痛苦地自我挣扎。

  方星岛不怕他生病,不怕照顾他,怕的是他痛苦,更怕他会离开她。

  两人皆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便行差踏错,无法回头。

  他不想接受手术,她便不去勉强。

  只要他开心,只要他们能够在一起。

  或许是忙碌,或许是心情原因,短短的两个月,方星岛下巴尖了许多,白大褂空荡荡地挂着,生生大了一号。

  她和傅一的事不算是秘密,加上傅一先前住院,同事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面对她便小心谨慎,唯恐一不小心就触及她的伤心处。就连和她势不两立的苗苗,转到别的科室后偶尔遇见还会打招呼,也会磕磕巴巴地关心:“最近怎么瘦了?”

  她笑笑,没有回答。

  偶尔也会遇到章泽铭,章医生依旧是那么意气风发,只是每次看到她眉头都会忍不住蹙起,有次一起吃饭他终于忍不住用手轻轻揉了揉眉间,郑重其事:“方星岛,我觉得我对你说这些话可能会让你觉得卑劣,但我不是乘人之危,和那个人在一起那么辛苦,倒不如算了吧,他不会让你幸福。”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幸福?”方星岛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表情,可仍旧泄露了一丝愤怒的情绪。

  章泽铭看着她疲倦的眉目,怎么也想不通她会对那个人如此死心塌地,就像他一直想不通,这个姑娘平凡普通,自己为何如此惦记。

  方星岛的变化姜易看在眼底,疼在心里,他好几次借着职位方便想给她批假期,方星岛却认真道:“老师,我的假期已经用完了。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这还真没有,她虽然每天忙碌,可工作态度依旧认真,口碑比同期毕业生好不少,现在有不少病人都是专门挂方星岛的号,就是因为她细致认真,医术高明。前段时间院里有去国外进修的名额,全款公费,他还推荐了方星岛,这事一和她说,她当下便拒绝,没有考虑。

  “你不再想想?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

  “老师,我不愿意。”

  “只有一年,这样的机会很难得。”

  “我有太多的牵挂在博陵,我不想走。”

  话已至此,姜易只能恨铁不成钢地痛心疾首,和妻子说起,却被数落:“你啊你,冷血无情。小傅出了这样的事,要是星岛真的一走了之,你还真得好好想想是不是看错人。她这么情深义重,你该庆幸有这样的学生。”

  道理他懂,但时间还有两个月,姜易还是不死心在方星岛面前提了几次。偏偏这孩子吃了秤砣铁了心,无论他好说歹说,就是摇头。

  方星岛也知道这个机会难得,可是她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博陵。

  她从未和傅一提过这件事,或许应该说,她现在和傅一之间的对话,已经很少很少了。

  他沉默地上课,沉默地看书,沉默地吃饭,留给她的背影,始终是沉默的。

  他用冷暴力对待她,却又害怕她离开。

  每个晚上方星岛从他家离开回到隔壁去的时候,总能感觉他在阳台看着自己,转过头,却只看见他急匆匆的背影。偶尔下班晚了,她会在楼下遇到傅一,单薄的身体坐在长椅上,孤零零的,看到她,却转身就走,连门也没给她留。

  傅一生病后,她和同事换了不少的班,但夜班还是难以避免。无论她多晚下班,都能看见傅一的车停在楼下,他恐惧又厌烦开车,却为了她,不顾一切。

  他那么好,她怎么舍得离开。

  有一次,他又病发被送到医院。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方星岛刚好有紧急任务,便离开了。回来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拔了吊针没穿鞋在走廊里走着,手上还有血,两个护士在身后跟着:“先生,你回来……你女朋友说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先回病房好不好?”

  “傅一。”她叫他,他才终于停下来,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回到房间。

  那是这些天以来,他们第一次促膝长谈。

  傅一问方星岛:“如果我不做手术,如果我永远就这样了,你会不会离开我。”

  她说我不会,永远不会,但是我仍旧希望你能做手术。

  傅一没有看她,而是盯着窗外黑漆漆的天:“可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我的情况会越来越不好,可能有一天会突然倒下,再也起不来,我不想让你看到这样的我。”

  “我不介意。”

  “可我介意。”

  我介意自己这样狼狈地呈现在你面前。

  那是傅一说了最多话的一个夜晚。他说他母亲的情况,他说她痛苦离世的模样。他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可方星岛仍旧无动于衷,好像他只是在讲故事。

  最后他终于恼了,将她往病房外推:“你走。”

  她不肯动,咬着牙,执拗地请求他:“你别这样,别这样好不好。”

  她没有哭,可那咬着唇偏执的模样却烫伤他,他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最后他放弃了抗争,颓然回到病床。每一次说话刺伤你,都是我在惩罚自己。你一定不知道,你难过的时候,我比你更加难过。

  就这样吧,那就这样吧。

  只要你想走,随时可以走,不过千万不要告诉我,不要让我知道。

  方星岛全身心都投入在傅一身上,对外界发生的事充耳不闻。

  所以谭叶舟回来的事,她并不知道。

  她不知道关于他的传闻已经传遍了整个医院,就像个传奇故事——他在官塘坠江后漂到了永乐一个小村庄,被一对老夫妻救了起来,因为头部受到撞击而短暂性失忆。在别人翻天覆地找他的时候,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被老夫妻当成孙子养,伤养好之后便跟着下地干活。半年后的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当他已经死亡,他却突然找回了自己的记忆。

  他回来了。

  整个医院沸沸扬扬,都在说着这事,有人信誓旦旦说看见谭友宁院长抱着儿子老泪纵横,而方星岛却一无所知。

  直到谭叶舟回来后好久好久,她下班,走出诊室时发现谭叶舟竟然站在那里。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却听见他叫了她的名字:“星岛。”

  方星岛没有动,直到他走过来把自己抱了个满怀:“我回来了。”

  她僵硬地站在那里,在这个陌生的怀抱里,她说七哥你回来了,发生了这么多不好的事情,总算有一件好事。

  她心无芥蒂地叫他七哥,而不是谭叶舟。

  那些爱恨纠葛恩怨情仇,在他平安回来这件事面前显得多么的渺小。

  她纵然不爱他了,他仍旧是她青春里一个重要的角色。

  他平安回来了,这样真好。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冗长的梦,这一瞬间她还分不清真假。直到他们站立了许久,冷风穿堂而过,微微掀起她的白大褂,方星岛才相信,这不是梦。

  方星岛问谭叶舟,你知道乔乔出事了吗?她坐牢了,但她并不想看见我。

  谭叶舟沉默了很久,才点头说,我知道。

  他是在报纸上知道童禹乔出事的消息,那是在回博陵的车上,他捡到了一份旧报纸。上面说的是童宜木业董事长独女因商业盗窃而坐牢的新闻,后面是原董事退出董事会,股票暴跌。

  他恍惚地想起那个笑起来有虎牙的女孩子,怎么也想不通她会做这样的事。

  童禹乔喜欢他,他一直都知道。

  除了陆简兮和方星岛,他的感情世界一片空白,大家都以为他多情,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很小,只容纳得下一个人。那件事发生之后,他更是把自己藏得深,步步谨慎,生怕让别人误会。但童禹乔倔强又敏感,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他也便不去拆穿。她是方星岛的朋友,她身边不可或缺的存在,说爱屋及乌也好,终究不敢像对待别人一样让她难堪。

  得知这个消息,他说不清是难过,还是痛心。

  回博陵之后,他有一段时间很忙,亲戚朋友来探望,他都抽不开身,也因为母亲把他看得紧,一会儿不见他就大吵大叫。他哪里也不敢去,但仍断断续续从别人那里得到了一些新闻,比如她为何入狱。

  方星岛隐瞒了许多事情,他也不想一一追问。

  反正这些事情现在再说起,早已没有任何意义。

  他其实早在几天前就去了监狱。

  等了一个多小时,和童禹乔见面却只有短短的十五分钟。

  童禹乔瘦得很厉害,见到他是难以置信的,直到他叫了她的名字,她才猛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像是凄厉的呐喊。

  她说,谭叶舟,你终于回来了。你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为什么。

  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现在脸颊已深深地凹陷,脸上没有了笑,只有眼泪。

  “我曾以为不会好的事情都一件件变好了,可你还是没有回来。所以,我只好把它们变得更糟糕。你没有回来,再美好的事情于我都毫无意义。”

  他现在回来了,可已经晚了。

  谭叶舟看着她死气沉沉的眼眸,忽然觉得心如刀绞。

  他的生命里曾有过三个女孩,却被他一个个地辜负了。

  无论是陆简兮,方星岛,抑或是童禹乔。

  这一次,谭叶舟是来与方星岛告别的。

  “你要去哪里?”

  “支教,收留我的那个村庄,他们需要一个老师,因为太过穷苦没有人愿意去,所以我想到那里去。”

  方星岛没有阻拦,只是说你保重。

  谭叶舟看着方星岛,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她小时候,扎着两根小辫子扁着嘴跟在他身后,追不上他就哭,让他厌烦得很。

  后来他无论走到哪里,总是会想,如果与她一起走到这里,会留下怎样的回忆。

  但似乎只是一眨眼,她就从小苗苗长成参天大树,再也不需要他的庇护。

  他轻轻地抱了抱她,说你保重。

  手放开的时候,方星岛却没有反应,因为她的目光怔怔地看着前方。

  谭叶舟回头,发现是那个叫傅一的男人,他站在走廊的深处,看着他们,微微地笑了。

  没有挑衅,只有苦涩。

  如果他现在照镜子,会发现傅一的笑容与此时他的表情如出一辙。

  后来回想起这一天,方星岛觉得这一天傅一的表现特别奇怪。

  她想与傅一解释为什么与谭叶舟抱在一起,可他却没有问,好像压根没有看见那一幕,只是牵着她的手出了门。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牵手了,方星岛感觉很微妙。

  已是初夏,天气已经逐渐热起来,他的手却仍旧是凉的,很舒服。他牵着她过马路,走的却不是回博陵大学的路,而是另一个方向。

  “要去哪里?”

  “你不是想去看新上映的迪斯尼片?”他说。

  方星岛终于想起来了,前几天,她在上网的时候看到迪斯尼新出了片子便看了预告,因为蛮好笑,便被逗乐。当时他在书房备课,经过她身后时看了她一眼,方星岛以为吵到他,急忙关了电视,没想到他却记住了。

  她此时说不出的窝心,却顿住脚步:“电影院空气不好,别去了。”

  “可是你想看。”傅一坚持。

  方星岛拗不过他,只能与他一起去了电影院,好在不是节假日,电影院的人并不多。方星岛很快就买好了票,选了比较通风的座位。

  那是她期待了很久的电影,可她却什么内容也看不进去,心里只想着傅一有没有不舒服,以及他为什么这样反常。方星岛看得浑浑噩噩,傅一却看得认真,他捏着她的手把玩着,轻轻的,像小时候对待新奇的玩具。

  看完电影之后,他们平静地回了家,一切变得很好,就像他从前没有生病一样。

  方星岛觉得他太过平静,认真对他解释:“谭叶舟回来了,他来找我,我很开心他没有出事。但是我已经不喜欢他了,我开心是因为他没有出事……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总之就是我爱的人只有你。”

  她与他性格多少有一些相似,是内敛的人,极少这样直白地说话。

  傅一点头说:“我知道。”

  可方星岛仍旧觉得心慌,她感觉就要失去什么东西一样。

  第二天,第三天,接连一个星期,傅一都去接方星岛下班,吃了饭后有时去看电影,有时则是去逛商场。他从未给她买过衣服以及饰品之类的小玩意,那几天却买了不少,购物袋几乎堆满她的房间。

  方星岛想问你怎么了,却终究问不出,只能笑着看着他,只要他开心。

  这一整个星期,傅一甚至没有发过一次病。

  最后一天晚上,他们散步回到教师公寓,路灯昏黄,傅一突然对她说:“你去德国吧。”

  方星岛吓了一跳,不知他怎么知道这事,她从未对他说起。“你怎么知道这件事?医院的确有名额去德国进修,为期一年,老师也推荐了我,可我没有答应。”

  “有个晚上我去接你,听到你同事们说的。”他温柔地对她笑,眉眼里却有悲伤:“有这样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去?你去吧,只要你去,我就去做手术。”

  “我要陪着你。”她突然烦躁起来,“为什么不让我陪着你。”

  他避而不答,只是说:“方星岛,你去德国吧,姜老师说名额还为你留着,手续也办好了,只要你去签字。”他不知什么时候做好了这些事,已经为她铺好了路,“你走吧,你哪天上飞机,我哪天做手术。只一年时间而已,我等你回来。”

  他那天在医院里听到她的同事为她惋惜,突然觉得自己自私极了,她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却什么也不曾为她做。

  所以,他联系了医生,表示愿意接受手术,即便现在风险比早前要大了。

  他做手术,她去进修,各自远扬。

  若手术成功,再来拥抱彼此。

  若失败,他已做好准备,让人瞒着她,一年时间,应该足够消磨她对他的爱吧。

  “如果我不愿意呢?”她问,“我不逼你做手术,你愿意怎么样活着就怎样,我们好好地在一起不行吗?”

  你能活多久,我就陪着你多久。

  可是傅一却摇头:“我不想这样狼狈地和你在一起,如果你不答应,那我会消失。世界这么大,总有你找不到的地方。”他微微别开眼,留给她一个瘦削精致的侧脸。

  方星岛突然笑了起来,他想得多么周到,为她铺好了全部的路,既多情,又无情。

  后路都帮她想好了,却未曾问过她的心愿不愿意。

  方星岛紧紧地抱住他,听着他胸腔里压抑的振动,她说好,我答应你。

  方星岛搭乘下午一点的飞机,傅一接受下午两点的手术。

  他将时间安排得很好,她走了,还在半空中,他的手术开始,待她落地,已是尘埃落定。

  那一天,老师和师母送的她。

  谭叶舟已去乡村支教,方妈妈也想来,可方星岛不放心,没让她送。

  师母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她去国外该注意的事项,姜易却说:“你要好好学习,不要丢我们医院的脸,知道吗?遇到不懂的就要问,不要怕丢人。”这一番话说得前后矛盾,究竟是让她丢人还是不让丢人?

  方星岛听着,目光却左顾右盼。

  可人来人往,却没有她要等的那个人。也是,现在他已经在医院,应该开始做准备工作了吧。

  她的心里空荡荡的,没有半分欣喜,有的只是无尽的悲凉。

  他要做手术了,可她却不在他身边。

  “星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事已至此,你已经不能回头了。这个机会多少人想要得到,你要是现在放弃,便什么都没有了。”老师看穿了她的心,冷冷地点破,“临阵逃脱会牵连到我和为你担保的老师们。所以星岛,无论做什么事,你都要仔细地想想后果。”

  方星岛红着眼眶点点头。

  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她和老师师母告别,拉着登机箱进了安检通道。

  她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大多是同事发来的信息,还有妈妈的叮咛,唯独没有那个人的。直到上了飞机,乘客们陆陆续续进了舱,她掏出手机正准备关机,突然听到“叮咚”一声,有信息进来。

  傅一发给方星岛的短信只有三个字。

  不是我爱你。

  而是——好好的。

  她正想回复,却被空姐提示关闭手机,信息终是没有发送出去。

  十个小时的行程,于方星岛来讲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她是不会晕机的,但这一天却觉得异常痛苦,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她撑不下去,只好吃了药。

  或许因为药物关系,或许因为太过疲倦,在这漫长的十个小时里,方星岛一直在做梦,几乎要将短暂的小半生都重新放映。

  梦里有父亲,有母亲,有谭叶舟,也有童禹乔。而她见到最多的人,仍是傅一。

  他工作时专心致志的模样,他上课时的严声厉色,他吃饭时的心无旁骛,他亲吻她时候的温柔,以及他拥抱她时的绝望。

  他满满当当地填满了她的梦境。

  她仿佛又回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仍是少年时期青涩的模样,坐在医院幽暗的长廊里,沉默地垂着脑袋。

  手术室的红灯仍旧亮着,刺痛了她的眼。

  隔着时光的长河,方星岛慢慢地走到傅一面前,她想要俯下身去拥抱他,却突然听到一声刺耳的声响。她回过身,发现手术室的灯已经熄灭,方星岛迫切地想要走近医生,却被人狠狠地往后一拉。

  她茫然地睁开眼,才发现飞机已经降落,机舱里的人所剩寥寥,空姐有些慌乱地看着她:“您是不舒服吗?您一直在哭。”

  方星岛往脸上一摸,才发现自己满脸的泪。

  她回忆起梦里医生的表情,急忙从包里掏出手机。

  估计手术已经结束,很快会有人发信息告诉她结果。

  她按着开机键的手都在发抖,乘务员在旁边小心翼翼地问着什么,先是中文,而后又试探性地用了英语。

  可方星岛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等待开机的这二十秒,或许是她这一生中最煎熬的时光。

  随着短暂一声“叮咚”,方星岛忽然大哭出声。

  她想起前一夜在医院分别时傅一说的话。

  “如果我知道自己会那么爱你,当初相遇时我一定狠狠逃离。”

  可是,即便残酷多于美好,即便这一路都是荆棘与迷雾,我仍不后悔与你相遇。

  我难过的是,我走得太慢,不能早一点出现在你面前。

  若能,我们便可以拥有对方更多的岁月。

  慕尼黑的夜一片肃穆,方星岛慢慢地走出机场,像踏进一场未知的旅途。

  【完】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我们终将各自远扬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