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夹起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块红烧鸡肉塞进嘴里，狼吞虎咽气势凶狠。吃完后大把毫无缘由的勇气便如同易拉罐口翻腾而出的可乐泡沫一样蜂拥而至。接着我拍拍胸脯，大喊道：“姐姐决定了，从明天起，我要拿下韩子默！”
可是，哪怕这一秒我说得多么义正词严汹涌澎湃，修杰这白痴依旧无动于衷。
我俩这会儿正坐在教学楼天台上的铁栏边吃午饭。我大概能默写出他接下来的表情——耷拉着永远睡不醒的木讷脸，两只死鱼眼游离在便当盒和远方天空之间。索然无味地咀嚼很久后，才以出奇的迟钝反应和敷衍口吻回答道：“哦，好啊。”
好你个头！
真的，我特痛恨这一幕。我更痛恨身边的闺蜜们一个接一个地跟自己暧昧的男生你侬我侬弃我而去，我却还得每天面对这个粗枝大叶毫无情趣欠钱不还有着睡觉流口水抠了脚丫从不洗手等各种恶习的白痴。
其实早在小学六年级，在我情窦初开时也曾幻想着修杰这家伙能像《棒球英豪》里的上杉达也一样，为了如花似玉的女主角也就是本姑娘我能从一个废柴少年变为一个优质校园偶像、一个关心体贴的邻家暖男。遗憾的是童话只存在于二次元，这个不靠谱的想法在一路走来，修杰除了拥有一双永远无精打采的死鱼眼以及欠我钱越攒越多的事实下，终于走向了幻想破灭的深渊。
不过上帝虽然关了一道门，却还是姗姗来迟地开了一扇窗。那便是在高一开学的那天，我遇见了韩子默。
我还记得那个艳阳高照到全世界只剩下可乐和汗臭味的酷夏里，这个清秀如水的少年作为前辈接引了新生的我。他将自己那张帅气的脸庞凑过来时真是一点不客气啊，修长的黑色睫毛下镶着一双迷离蛊惑的电眼。他温柔地微笑，绅士地替我提起行李。那一刻，我的整颗心也被提了起来，不，简直是被云霄飞车抛到半空。
不过作为一个见过世面的人我没有乖乖就范，而是很有个性地回绝了。因为我坚信，作为少女必须矜持，只有矜持的女主角最终才能获得男主角的芳心，这可是偶像剧中女一号能笑到最后的不变法宝，并且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为这个决定沾沾自喜。事实证明，偶像剧真是害死人。
转眼两年过去，当韩子默已换过无数“绯闻女友”，当他再带领篮球校队华丽丽地拿下一次市比赛冠军就可以光荣毕业后，我依旧没能虏获他的芳心。准确地说，他压根就不在意一个每次都准时为他的比赛加油呐喊风雨无阻的黄毛丫头，也老早忘了自己接待过的新生里曾有过一个不识抬举的青涩学妹。毕竟，每年都有数不清的新生学妹等着他去关怀呢——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于是现在，我只能和这个极不愿承认的青梅竹马的修杰坐在一起吃便当。我听着隐约来自操场上男孩们的打球声，还是不甘心地喊出来，我说从明天起，我要拿下韩子默。下一秒，迎来的却是修杰的比嘲笑更无情的敷衍。
“算了，我先回教室了，拜拜。”我垂头丧气地起身了。这时修杰却喊住了我。他回过头，第一次眼里没有了以往的呆滞和无神，闪烁着坚定认真的光泽，“要帮忙么，我可以试试。”
说着，他将口中的鱼刺吐出好远。
【二】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对修杰刮目相看了。不但宽限了他还钱的期限，还毅然决定以后每天都将饭盒里不爱吃的火腿肠夹给他。当晚写完作业后已是10点多，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跑去了他家，我家和他家也就是楼上楼下的距离，换一种说法，我们是邻居，不用问，优秀如我也一直是他世界里“别人家的小孩子”。
这会他正在看世界杯的小组赛，爆米花吃得满地板都是。
“喂，你答应过我的，韩子默的消息打听得怎么样了？”我开门见山。
“当然，我在篮球队里的眼线多了去了。他内裤有几条，星期几喜欢换什么颜色我都一清二楚。”
关于内裤的颜色我真是很感兴趣啊，我干咳两声，故作正经：“同学，我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好吗？我只想知道他喜欢哪种类型的女孩，今年最想收到什么圣诞礼物之类的……”
“那个，先帮我收拾下房间吧。”
“喂，你什么意思……”
“对了，数学作业也帮我抄下。”
“做梦！”
最终我还是败下阵来，任劳任怨地卷起衣袖和裤腿，拿着抹布弯着腰在他家的地板上爬来爬去。其实像个保姆一样照顾修杰也不是头一次了，那大概是因为他没有妈妈。七岁时的暑假当我刚跟着父母旅游回来时，才知道记忆中经常给我冰棍的温柔阿姨不见了，听爸说她为了赶往打折的百货商场过马路时被大卡车碾得血肉模糊，意外真是世上最残忍的事情。
记忆中，修杰有当着我的面哭过一次。那时还很小，当我将冰棍让给他吃时他“哇”的一声就哭了，鼻涕眼泪纠缠在一起难看死了。然后我突然觉得胸口有一团滚热的东西，难以名状，却很强烈。直到现在，我终于知道是什么了——多年来，泛滥的巨蟹母爱情节让我沦为了一个免费家庭主妇。
将近一小时我才折腾完毕，顾不上擦汗就叉腰挡在了他与电视机中间，“好了，快告诉我韩子默……”
“让开，看得正精彩，梅西都要进球了……”他完全忘记之前的约定。
我真生气了，冲上去一脚踩在他的头上，他整个人立马坍陷在了沙发里：“修杰，你给我适可而止！再耍贱我以后都不管你了！”修杰起初还哟哟叫着，但很快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安静下来，一双死鱼眼由下往上打量着我，让人不自在。
“你，你干吗……”
“黎筱，你从没穿过裙子吧？”
“是的，我不爱。”
“你穿裙子吧，韩子默喜欢穿裙子的女生。”
“真的？”
“千真万确。”
【三】
一个星期下来，当周围每个人都用逛动物园的新奇目光打量我，以及我那别扭的长裙、短裙、牛仔裙时……我觉得我真是蠢透了。
正是午自习时间，修杰撑着下巴无限陶醉地打量着我，笑得很邪恶。我一本书扔了过去：“笑什么笑……你骗我，我按照你的说法，穿着各种裙子从篮球场招摇地走过去，所有人都笑我了！可韩子默还是没有看我一眼。”
“挺好看的啊，女孩子夏天就应该穿裙子，只是大家不习惯而已。”
“那我该怎么办？”
“继续啊，穿裙子只是第一步，其实你还可以更女人一点的。”他露出狗头军师的坑爹微笑。
“滚蛋，我哪里不女人了！”
“你除了身份证上的性别是女，就没哪里女人过……”
“信不信我揍你！”
“女汉子才揍人！”
……
就这样，在修杰的怂恿下，我一步步迈向了深渊。
我跟同桌借了很多本《瑞丽》，照着上面去买饰品、包包、化妆品，去美发店，绞尽脑汁地打扮自己，只为了能稍微与众不同点儿。最疯狂的莫过于顶着各种非议带上了好看但却麻烦的假长发，要知道如果不是为了韩子默，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会是清爽的短发。
值得欣慰的是，努力还是有成效的。慢慢地，我渐渐能感觉到周围男生若有若无的议论声，甚至有意无意的搭讪和示好。修杰更是对我刮目相看，终于收回了几年来“纯爷们附体”“铁血史泰龙”等不堪入耳的话。
但，韩子默依旧没有看过我一眼。
我急了，我问修杰：“为什么啊？你到底打听过没有啊，该不会骗我吧？”这会儿依旧是百无聊赖的午餐时间，我坐在天台沮丧地叫嚷着，并气急败坏地将头顶闷湿的假发一把扯了下来。
修杰大概给这反差雷到了，哈哈大笑：“没有啊，我怎么会骗你呢，我可是有好好打听的。快点快点，戴上假发……”
“真的吗？”
“真的啦。骗你我能捞到什么好处呢？”听他这样一说，我稍微安心了点。
事情的转折是在星期五傍晚，因为隔天放假，放学后的校园里安静得很快。而我看着操场上依旧在和队友拼命练球的韩子默，想着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喜欢他。因为他的专注吧，因为哪怕再热他也从不打赤膊，还因为他总是让人觉得那么美好又遥不可及。我这样一个年纪的女孩，对于遥不可及的美好总是无法抵挡。
哪怕朝思暮想，哪怕仅仅是朝思暮想。
这么想着，突然有些伤感。我鼓起了勇气，第一百〇一次装作不经意间走过篮球场。我穿着自觉最漂亮也最为熟悉的小碎花裙，我将假发蓬松地抓起，把刘海拨到最漂亮、柔软的倾斜形状。用最“女人味”的步子走过篮球场，心跳得不行。我不敢侧目，只能用余光打量。那个干净的少年，那个除了第一次例行公事后就再没看过我一眼的白马王子。
其实我想要的是什么呢？只是一次无怨无悔的青春吧，而不是高中三年的苍白课本，不是闺蜜们可怜又可叹的嘲笑。我想着这些忧伤的小心事，慢慢走过球场。可终究他还是没看我一眼，身体里的勇气再次一泻千里，剩下一个默默走远的躯壳。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了喊话声。下意识地回过头，发现篮球朝着我的方向滚过来，而韩子默正小跑着追上来。第一反应告诉我，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必须赶在他前面捡起球，然后再按照修杰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要摆弄得极尽娇媚，直到吸引到他为止。
然后我就这样做了。
可上帝又给我开了玩笑，那一秒我压根忘记了自己穿的不是热裤，刚想以刘翔跨栏般的速度奔跑时，就让又长又柔软的可恶裙子给无情地绊倒了。总之那个摔倒的姿势非常丑，我的大正脸直接砸在了火辣辣的跑道上，摔了一个传说中的狗吃屎！
【四】
“同学，你没事吧，啊！流鼻血了……”扶起我的人正是韩子默，我双手捂着沾满鲜血和黑色煤灰的半张脸，完全忘记了疼，而是风中凌乱了！黎筱，你敢不敢再丢脸一点！敢不敢？！我掉头就跑，只希望他没能认出自己。不料他却拉住了我，责任感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可是我真的很想说：“子默学长，你要真负责，你当初就不该蛊惑我这个无知少女好吗！”
事实证明，老天爷还真没打算放过我，更丢脸的事接踵而至。因为太急，韩子默拉住的不是我的手，是我那华丽丽的秀丽假发。我听到了细小的风声，接着“嗖”的一声，感觉被撕扯掉的不再是头顶一道黑色的伪装，而是整个世界的颜色。
“噗……同学，你、你没事吧。”我知道他想笑，却极力忍耐，憋出了内伤。
“不用不用，我没事……”
“不行，这球是我误传造成的，所以你的摔倒跟我有关。我还是送你去医务室吧。”他恢复了严肃，如同第一次那样，眼神清澈、干净、铿锵有力，不容拒绝。可我老觉得他更想负责的是他之前的误传，而并非真正在意眼前这个窘态百出恨不能当场切腹的女孩。
这样想着更难过了。
然后再一次，我粗鲁地拒绝了他。我迅速抽回手，这个动作让彼此都很突兀。并且接下来，我做出了更突兀的决定。这个决定无关勇气，更像是在赌气。
“韩子默，我叫黎筱，你还记得我吗？”
“呃，我、你……”
“我只是你接待过很多新生里的一个，我知道你肯定忘了，但我一直记得你。”
“同学，你鼻血还流着呢，我看还是……”
“学长，你听我说完，我知道这很突然很莫名其妙。但我现在只想告诉你，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你。我现在做的这些可笑的事情也都是为了你……”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表白，少年僵住了，有些尴尬地左顾右盼，良久他才缓缓掏出纸巾给我擦着上嘴唇上的血迹，“对不起，我有心仪的人了。况且，我不喜欢男生……”
——我不喜欢男生！不喜欢男生！喜欢男生！男生……
简直五雷轰顶！我想过一千万种被拒绝的可能，却唯独没想到这种。此刻我真想大吼一句：“我不过头发短了点，胸和屁股小了点，外加嗓门大了点，动作粗鲁了点，可我真的是妹子啊！如假包换的妹子啊！这种时候你开这么没水准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啊，学长！你就不能做一个安安静静的美男子给我安安静静地发一张‘好人卡’吗？”
我恨修杰，也恨韩子默，恨你们这群不懂得欣赏我的优点、我的温柔的白痴！可我没有骂出口，一瞬间我便放弃了这些天学到的淑女姿态，只觉得自己特可笑。
我大大咧咧地一把抹掉了鼻血，呵呵笑着走了。
我匆忙回教室收拾课本，只想赶快回家大哭一场。这时一只手轻轻搭在了我肩膀上，我知道是修杰，反手狠狠甩开。手又搭了上来，这次我转身推开了他：“滚开 ，我以后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黎筱，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其实他早就有喜欢的女孩了，是校花，我怕你难过才不敢告诉你……”
“你既然早知道他一开始就看不上我，为什么还要骗我啊！从小到大，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了，你要这样耍我，修杰，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你个大白痴，你太过分了！绝交，我要跟你绝交！”我冲上去不要命地捶打他，眼泪“啪嗒啪嗒”地就落了下来。
他起初试着闪躲，但最终变得一动不动。
窗外的夕阳殷红一片，温和了单调的课桌、黑板，也染红了彼此的眼。一恍惚我错觉回到了以前，回到了那个年轻稚嫩的夏日傍晚。小男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在我面前哭着，说要妈妈，我却一手抓着要融化的冰棍，一手叉腰嘲笑他，我说修杰你这个爱哭鬼，真没出息。似乎那次之后，他就再没哭过。
谁会知道，多年之后，一切都反过来了，我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而他冷静得近乎无情。看来有句话说得对：“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五】
我跟修杰绝交了，单方面的。
我不再去修杰家，不再为他抄写作业、整理房间，也不再陪他一起坐在天台上吹风吃午饭，火腿肠哪怕再难吃，我情愿倒掉也不会夹给他了。就这样，我们真的从青梅竹马沦为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仇家。闺蜜们依旧忙着应付自己的粉红知己，窗外球场上的韩子默依旧勤奋地练习，挥汗如雨，而没有修杰陪伴的日子依旧如常。
就算偶尔会有一些寂寞，也只是单纯的，不知道除了啃课本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一星期后，放学回家时修杰正蹲在我家门口，他挥舞着手中的漫画，眼睛眯成一条缝：“忘带钥匙了，婆婆回家之前让我先待你家吧。”
“不要。”有些耻辱他能忘记，我可不行。
“那……好吧。”他起身拍拍屁股，抓起书包，“黎筱，其实我一直不明白。韩子默那种人有什么好？”
“理由多了去了，他长得帅，阳光又温柔，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很专注地去做一件事，可以带领着篮球队为校争光。再看看你，永远是个只知道荒废青春无所事事的小混混。以前你刚报名篮球队时我还为你高兴过，结果你才去了几天就放弃了。你这种人永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滔滔不绝地诋毁修杰，我承认自己是在报复，在发泄，谁让他当初把我当傻瓜一样耍，猪头，活该。
修杰依旧眯着眼，不温不火地笑：“原来如此啊。”
离开前他又补充道：“其实我是来传话的，韩子默已经被校花拒绝啦，愿意跟你先从朋友做起。另外，我也不是一无是处啦，他们校队的后卫受伤了，我这个业余选手可能会去顶替哦。”
“哼，你好自为之吧。”短暂地愣了下，我还是嘴硬地甩上了门。
那天晚上，我果然就接到了韩子默的电话，彬彬有礼的他对于之前那次误会道歉了很多遍，并希望我明天可以亲自去篮球场给他加油打气——他们的第一场比赛开始了，我一口答应了。
挂断电话后，之前的委屈早已烟消云散，我开心得只想大喊大叫，躲在房间试穿起各种新买来的裙子，我果然是个肤浅的女人，不过就算只是跟男神先做朋友，也好幸福啊。
楼上隐约传来了世界杯比赛的解说声，大概修杰那家伙又打算一个人看通宵了。大部分时间里他总是一个人，这么想着我心里突然有些空空的。他的作业要怎么办呢，明天又得罚站了吧。他该不会没吃晚饭吧，早知道应该喊他一起下来吃的……各种微小的念头又习惯性地冒出来了。
烦死了，我甩着脑袋，决定洗澡睡觉。
【六】
第二天下午，比赛在本校的室内篮球场举行。为此低年级的学生们大多明目张胆地旷课跑去观看。而我早早来到了球场，起初见到韩子默时还有些羞涩，但很快就被风趣又健谈的他带动了，之前还想矜持的念头立马抛到了九霄云外。
让人意外的，修杰真的也来参加了。又高又瘦的他穿着不太合身的比赛服，弓着背，懒洋洋地出现在了我眼前。少年笑笑，试着解释：“之前后卫是个大胖子，所以衣服不是很合身。”
“关我什么事。”我别过头去，懒得看他。
比赛就如火如荼地开始了，因为第一场比赛的对手太弱，完全就是我校球队的舞台秀。韩子墨更不用说，球打得精彩，姿势又帅气优雅，引来许多花痴的小女生一阵阵尖叫。每每这时我都忍不住想说：安静点安静点，他已经是我的准男友了，你们就死了心吧哇哈哈哈。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好不要脸，然后干脆加入她们的阵容，一起扯破喉咙呐喊助威。
不得不承认，今天头次上场的修杰也表现得很好，身边竟然有不少人小声议论起来：“他是谁啊，打球不错嘛。”“之前怎么没见过呀？”“仔细看其实也挺帅的啦。”
其实从小到大我就知道他球打得好，每次班级比赛他都是主力。可我就是一直没明白，为什么他那时没去校队坚持下来。他总是那样，对自己对别人都是一副游戏人生、玩世不恭的样子，让人特讨厌，特别特别讨厌……
这么想着我更生气了。
中场休息时，我帮着经理去给队员们送水。我殷勤地跑到了韩子默跟前，为他拧开水瓶盖，还给他擦汗。一旁的修杰却备受冷落，被我视若空气。他倒是无所谓，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脸“哎哟不错喔”的暧昧笑容。
最终比赛大获全胜，韩子默也终于试着跟我约会了，当然，还是朋友的身份。
“要不，今晚我们去街心公园散会儿步吧……”当他这么说时我却还死不要脸地玩矜持：“不用了，你今天刚比完赛，肯定很累的。”
他挥挥手：“没关系，今天打得很轻松。况且，那里新建了一个旋转花样喷泉，我很想去看看呢。”
“嗯，好。”
放学回家后我飞快地解决完了作业，精心打扮了一番后再吃了一顿心不在焉的晚饭。妈妈给我夹菜，不经意地问道：“修杰呢，怎么好久没来咱们家蹭饭呢？”
我埋头吃饭：“别管他了，他有自己的生活，不能老和我们一起啊……”
妈妈叹口气：“那孩子，一个人跟着婆婆也不容易。你别老是凶他，我看他平时对你挺好的。”
“好了好了，知道了，真啰唆。”我放下碗筷，跑出了门。
晚上我跟子默学长在街心公园欣赏了一番所谓“很漂亮”的旋转花样喷泉，说实话挺无聊的。但没关系，只要韩子默能温柔地陪在身边，就算是陪着一起看国足踢球，也不会觉得虚度光阴呀。
他给我买了一杯冰激凌，并肩朝江边走去。后来我们在岸边坐下，吹着风。韩子默跟我聊了很多，气氛很好。可是突然间，话题却跳跃到了修杰，一提起他我就生气，脸色垮了下去。
“感觉你很讨厌他。”学长说着，眼中满是赞赏，“其实他打球很厉害的，我很早就想让他来校队了。”
“这样啊……”我敷衍着，不知说什么。
“有件事想告诉你，希望你别生气。他这次突然加入了是有要求的，他说作为条件希望我能试着认识你，说你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又善良又体贴，还会做家务、做饭。说不定我会喜欢上……”
我脸红了，忙挥手道：“别听他乱讲，把我说得跟个保姆似的。”
“其实当初他来参加校队我就一直想留他，可他却坚持要退出。”身边的人又想到了什么。
“为什么，可他跟我说是他自己技不如人，才给强退的。”
“没有的事，我当时要留他，他却告诉我有非做不可的事。只是我现在还没明白，他所谓非做不可的事情是什么……”
一恍惚，原本褪色到几近遗忘的记忆突然清晰明艳起来。我想到了高一的夏天，那个放学后的傍晚。天空遽然下起倾盆大雨，而我却因为忘带伞被困在了一楼的走廊上，只能无聊地蹲在原地等着。这时一把黑伞撑了过来，是修杰，他永远是一双无精打采的死鱼眼。
“真巧，走吧，一起回家。”少年懒懒地说。
“你不是要练习篮球吗，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我好奇地问着，人却习惯性地钻进了他的大伞下。
“校队里的人都太厉害了，我比不过他们，被强行劝退了。”
“哈哈，你个猪头。真没用，做什么都做不好。”我笑了，一路蹦跶着跟他一起回家了。
“是啊，我看我还是适合每天吃饭睡觉打游戏……”修杰也笑了，撑伞默默跟在身后。
胸口像是被人打了一拳，毫无防备地，眼泪就哗啦啦地淌下来，怎么也止不住。我捂住了脸抽咽起来。原来，他所谓的技不如人都是骗人的，所谓非做不可的事情不过就是每天陪我放学回家。身旁的韩子默察觉到我的难过，他慢慢靠近我，试着伸过手来抓住我的手，这一幕，我曾朝思暮想了多少个日夜啊。可现在，却带着陌生和恐慌。
我惊慌地弹开身体，眼泪终于决堤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我要回家了。”
【七】
那晚，我失眠了。
我在柔软的大床上辗转反侧，以前钟爱的茉莉花清香剂的味道浓郁得让人更加清醒了。脑海里满是之前伤害过修杰的那些话。我说修杰你个爱哭鬼，真没出息。我说修杰你真没用，做什么都做不好。我还说修杰，你有试着跟韩子默那样去专注地做某一件事情吗？你没有，你永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其实，他有。
至少他选择了十年如一日地对我好，陪在我身边，陪我吃饭，放学接我回家，不管刮风下雨。无论我多么生气，多么过分地骂他打他讽刺他，也始终是一副轻描淡写的轻佻又慵懒的模样。他喜欢我，那么安静而腼腆地喜欢着我。
可我却不知道，原来最过分的，是我。
第二天，我见到了修杰。他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漫画。我恍然发现自己跟他绝交的日子都快一个月了。真的很难想象这些天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而这些天里没有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他找我借钱时的窘迫嘴脸，自己又是怎样过来的。
我突然很难过，可身体却动不了。我无法走近他，跟他道歉。死要面子的性格已经落地生根化为了最坚固的桎梏、最遥远的鸿沟。就在我要退缩的那一秒，少年突然抬起头，发现了我的目光。于是温柔而懒散地一笑，我连忙别过头去，眼泪差点又飙出来。
中午，我一个人落寞地坐在了天台吃饭，不知怎么的，觉得今天的便当特别无味。而来自球场的美好声音此刻也变得琐碎聒噪，心中被抽空的感觉越来越真切。
一个身影悄然而至，不用抬头我也知道是谁。
他靠着我肩，倚墙盘腿坐下，懒懒地打开了便当盒，一双死鱼眼先是盯着饭盒里的内容看，随口抱怨了几句，才一口一口咀嚼起来。最终我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的侧脸其实挺好看的，干净又棱角分明，他的单眼皮在瞭望远方时曾给人无神的错觉，但细看，才发现是那样温柔而坚定。
彼此都没说话，很久后，少年动了动嘴唇：“喂，那个……火腿肠不爱吃，就给我吧。”
我愣了下，轻轻夹起食物，温热的液体突然盈满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