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风藤镯（14）
没过几天，毓梁就将胡骎再次请到了家中，这一会是当着毓家所有人的面，包括毓秀在内。
胡骎还满心期待地当是自己和毓秀的亲事提上了日程，坐在座位上笑得又是温文尔雅又是满面春风。
“今日召胡某前来，可是有事要商？老爷夫人，还有仁兄嫂子，只管开口。”
可是在座的人谁要理他？毓梁更是控制不住直翻白眼：
“今日请你来的确有事，有个问题必须要问问你。”
胡骎起身拱手：“仁兄只管开口。”
毓梁现在看见胡骎就好像看见什么脏东西，他在自己面前的形象大概也就和淤泥一般，是一点都不想理睬他，连目光都懒得落到他身上。
“我问你，你在家中，是当真没有娶过妻，生过子？”
胡骎如今早已经是说谎都不必过脑，谎言张口就来之人，有时候骗人骗久了，大概是将自己也骗了过去。
“当真没有啊，仁兄不是问过愚弟多遍了吗？若我已有妻室，再做出抛家弃子，诓骗令妹之事，还算是个读书人吗？连人都不算！”
毓梁简直是气得牙痒痒，此时已经再也跟他演不下去，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伸出手指就朝着他骂：
“我看你果真是连人都不算！”
胡骎当时就懵了，不过这时候还没有想得太糟糕，乡下的妻子有怎样的胆量他最清楚不过了，是绝对翻不出什么风浪来的，所以他一定自己要有信心，咬定切不可松口。
“仁兄这是怎么了？是听信了别人的什么谗言？仁兄难道还不明白吗？自从仁兄举荐愚弟做了宾兴会的先生，多少人眼红我二人的关系，一心就想要挑拨我们，那些姑妄之言，仁兄明察秋毫，又怎会听信？”
毓梁气得有点发笑，都到这时候了，他还在装，要是自己那天没有恰巧碰到那对母女，要是自己之前没有因为毓秀的话而在心里多存一个心眼，这会儿可能就真的把毓秀嫁给这种人了！
和这种人，他也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毓梁直接拿出那封王氏交给自己的休书，从怀中掷出扔到胡骎面前，信件飘荡荡地又落到胡骎脚下：
“你自己看吧！看这到底是别人的谗言，还是你自己做的好事！”
胡骎看到那张信纸只觉得有些眼熟，但实在又想不起什么，直到捡起来慢慢打开，里面熟悉的笔迹才一下子充斥了他的眼，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了。
“这……这不是我写的，是有人模仿我的字迹！我身为宾兴会的先生，有太多人知道我的字迹了，是他们故意模仿我的！”
胡骎终于是慌了，也口不择言起来，自然是没有看到座上毓秀已经突然不见，等到毓秀再次出现之时，正是他彻底翻不了身之时。
毓秀正是去后堂请了王氏跟小姑娘出来，小心翼翼地搀着人出来，一出来就对胡骎没有好脸色：
“你看看，你的字迹，是不是她们模仿的？”
胡骎听见毓秀的声音猛然回头，还以为是她在帮自己，脸上瞬间浮现出希望的笑。只可惜，他脸上最后的希望也是因为毓秀而彻底消失的。
她们……她们真的来了……
胡骎脸上的表情几乎已经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像是一个装满了热茶，小心捧着的瓷杯一下子没拿稳，啪的一下摔在地上，茶水溅了满地，碎瓷片也溅了满地，总之，一片狼藉。
王氏一见到负心汉就是满脸悲愤的眼泪，看他如今穿得人模狗样，可自己和女儿却在受苦，他怎能如此狠心！
沉重地上前两步对着他就流着泪问道：
“我替你照顾病重的母亲那么多年，哪一桩事做得不够尽心？家徒四壁，我可曾有过一句怨言？你一朝傍上了知州大人，却留我和女儿在家中受苦受难！胡骎，你可还有没有良心？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这极具冲击力的一幕摆在眼前，知书达理的毓家老爷夫人也看不下去了，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这样一个人也能当得了先生，这不是误人子弟吗？偏偏还是自己儿子引荐的，这不是连他儿子都被拖下水了吗！
毓梁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如今已经是颓然绝望的胡骎愤道：
“胡骎啊胡骎，你真是……满口胡吣！”
至于被当着众人揭穿真面目的胡骎，脸上仍旧是懵的，懵了有好半天，就好像那些事情真的不是他做的一样。但懵完过后，他的脸上又出现了更为奇异的东西，嘲笑、绝望、疯狂、愤怒……
他拖了两下沉重的脚步，在厅中转了一圈，像是在看之前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样打量了一遍这里的所有人。
不知民间疾苦的毓家人，需要他割肉喂养的所谓家人，那些迷惘的，看好戏的下人……
没有面对过苦难的善良不叫善良，没有经历过富足的贫穷不叫贫穷。
倘若让这不食人间烟火的毓家人也去受受苦，他们还能这样一脸高贵的姿态指责自己不择手段吗？倘若让自己的妻女去见识见识外面的纸醉金迷，钟鼓馔玉，她们还能这么心安理得地安于贫贱吗？
他们能吗？他们没有试过，凭什么就说自己错了？
胡骎抚着自己的额头笑出来，一口森森白牙，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恨不得活吞了这帮把他好不容易建立出来的太平假象推翻了的人：
“知州大人，你家中有良田，读书好是锦上添花，可我呢？你口上愚兄贤弟地喊着，又哪里知道我有着怎样的家境？为了供我读书，我母亲放弃买药竟让自己病死！等我回到家的时候，替我缝补旧衣的母亲已经成了桌上一张灵牌！
难道这就是我的命吗？夫子说，读书可以改变命运，我信了，然后呢？我读得家破人亡、我读得家徒四壁，我读这些书有什么用！我宁愿自己现在只是一个庸碌混沌的农人，被你们这些有钱人嘲笑野蛮愚鲁，我只希望我的父母健在！我只希望自己安安心心地了此终生！到底哪里错了！”
胡骎的字字血泪，看上去是那样痛苦绝望，可是事到如今，毓梁如今实在是不知道他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他只知道自己与胡骎十多年的友谊绝对不全都是假的，至少在自己这里全部都是真的，见他如此崩溃，他心中也有些撼动。
早知如此……若早知如此……
都怪自己，枉让他叫一声仁兄，却从来不知道他家里的情况。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
“你可以给我钱，你可以养活我一家。”
胡骎忽然就又平静了，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理智地帮他分析着：
“你可以养一户穷人，可以养十户穷人，可以养百户吗？可以养千户吗？知州大人！您让人有了希望，也让人没有了希望，您是十足的好人，更是十足的坏人！”
此言过后，毓家的厅中是死一般的沉寂。
谁又能不说，疯子才是最明白这个世界的人呢？知道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疯狂。
都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功德五读书，有些东西啊，生下来的时候没有，这辈子也就不必想了。
不是他们没有想到，只是不敢想，不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