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雨季如期而至。
上午还是艳阳高照的天气,到了下午,倾盆大雨就哗啦啦地砸了下来。伴随着呼呼的台风,教学楼的玻璃哐啷哐啷地响,屋顶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有时候甚至盖过了老师讲课的声音。
雨停了之后,天色阴沉沉的,学生们趿拉着鞋,在学校的一个个水坑里踩水玩,权当是课后的娱乐活动。
有的时候,路过的男生或是女生会不幸中招,深色的校裤或是校裙上会被溅上斑斑点点的水印,倒霉点的就连头发也无法幸免了。被溅了一身的人大呼小叫地往教室方向跑,从远处看就像湿透了的落汤鸡,颇有些惨不忍睹的意味。
很不幸,今天的桑燕绥就成为了这场全校性游戏的牺牲者之一。
路过操场去自行车棚取车的时候,她被某个顽皮的男生踩起的水“哗”地溅了满身,从上到下的校服全部湿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闯祸的男生吐了吐舌头,挥手朝桑燕绥做了一个夸张的抱歉手势,她只好无奈地笑笑,摆了摆手朝对方表示“没关系”,便真的不再追究。
简陋的自行车棚里,一辆辆本该停得很整齐的自行车被下午的台风刮得东倒西歪,各种颜色的自行车重叠在一起,有好几辆的后车轮被风一吹,竟然滴溜溜地转起来。
桑燕绥的自行车被压在一大排车的最下面,她弯下腰,吃力地伸长了胳膊,准备把自己的自行车从车堆里拽出来。
几十辆自行车的重量不是开玩笑的,桑燕绥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累得满头大汗,双手沾满了自行车上的铁锈,但她的自行车却没有移动分毫,仍旧凄惨地被众多自行车压着。
一双手静默地从女生背后伸了出来,用力地一拖拽,竟然一下子就帮桑燕绥把自行车拖了出来。
“谢谢。”颇有些意外,也有些受宠若惊,桑燕绥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连连点头,“麻烦你了,同学。”
那个帮忙的男生表情冷淡,本来打算转身就走,听了这句话后,脸上浮现出了些许古怪的表情,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你今天没和夏知恩一起走吗?”
桑燕绥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是难以形容的震惊。她看着男生很自然地望向自己的目光,很快就开始慌了。
这个人,认识自己,还知道知恩,知道她和知恩的关系很好。
他是谁?
“我们……认、认识吗?”沉默了几秒,桑燕绥的眼珠动了动,仔仔细细打量了对方好几遍。烫得很挺括的校服白衬衫,没有褶皱,整整齐齐的扣子,倒是很像记忆中的某个人,只不过——她的眼睛往上看去,领结的打法不太一样。
这次震惊的换成了男生,起初他还以为对方只是在开玩笑,可是桑燕绥的神情无比认真,就好像他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
“我们……前两天刚刚见过面的。”男生顿了顿,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一会儿,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萧清和。”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桑燕绥像是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般后退了两三步。萧清和看见她夸张的反应,保持着冷淡的表情,但嘴角似乎有些抽搐。
即使对帮助自己的人做过一万种设想,也没有想到过会是他。毕竟,萧清和应该是那种高傲清冷的,不会主动帮助人的冷漠之人。
何况,前几天刚刚被这个男生见到了她最难堪的一面……
那样的继母,那样的家庭,是处在这个年纪的任何女生,最不愿意被别人看到的东西。
那是除了知恩,不愿意被任何人知道的事情。
对于桑燕绥来说,夏知恩是不一样的,像是在最初就长在了心房里的血肉,无论那间心房是怎样的不堪入目,他始终就在那里。
虽然在班级里的存在感低得可以忽略不计,但是这样难堪的事情,还是不愿意被别人知道。
这种……无比丢脸的事情,宁愿再也不要想起。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身边很多人的爸爸妈妈在填写学校发下来的零碎表格的时候,职业一栏里填写的是“××大学老师”、“××集团总监”,最普通的也是“××公司职员”,从来没有人像她母亲一样,在职业那栏里,能被填写进去的永远都只是“零工”。
站在眼前的这个男生,连父母的职业都被镶上了金边——留美博士,企业CEO。
完美得令人叹息。
萧清和带着探究意味的视线扫过来,桑燕绥有些尴尬,扶着自行车,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能转换话题来掩饰自己的慌张:“领……领结的打法……好像不太一样了……”
“嗯?”萧清和没有理解她没头没脑的话,皱了皱眉,眼神带上了些许疑惑。
桑燕绥僵硬地比画着不知所谓的手势,声音很紧张,想努力解释清楚:“你第一次帮助我和知恩的时候,后来上台领奖的时候,还有……在秦老师办公室碰到你的时候……”她指了指萧清和的校服,“领结的打法都和今天的不太一样。”
男生微微一愣,低头看着自己的校服领结。果然,这不是自己平时的打法,他这才想起来,今天的领结是早上出门的时候请保姆帮忙打的。
“其实,就算是知恩,我也要靠看他领结的打法……”桑燕绥唇角弯了弯,苦笑着,做了一个象征性的手势,“才能认出他来。”
为什么会告诉眼前的这个人?
他只是见过几面的同学,甚至连熟人都算不上,为什么把这种不愿意说的秘密告诉了他?
桑燕绥其实是知道的,不知不觉握紧了手。
她心里隐隐想获得对方的同情,想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一丝怜惜,想要对方觉得“这个女生实在是太不幸了”,想从他那里得到哪怕些许的关注。
萧清和怔了怔,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反应过来,问:“所以你才经常叫错老师的名字,和班里的大部分女生合不来,是因为……认不出她们的原因吗?”
桑燕绥点点头,用手摩挲着自己自行车的车把,目光在刚下过雨的空气里带着些看上去恰到好处的伤感。
“就是这样,所以……”萧清和还没开口,一只胳膊就从两人中间蛮横地插了进来,然后占有性地搭在女生的肩上,那人扬起嘲讽的脸,冷笑,“你的脸,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记住。”
“燕子,我们走。”夏知恩的脸上带着冷冷的笑意,他看也不看萧清和,一手拉住桑燕绥的胳膊,一手扶着自己刚刚从车堆里挖出来的车,语气听上去有些恼怒,“别和无关的人讲话。”
夏知恩的火发得有些没头没脑,不过桑燕绥也没有说话,只是简单地朝萧清和摆了摆手,然后低下头,顺从地跟上他的脚步。她不知道的是,在夏知恩拽着她往前走的时候,她那青梅竹马的少年突然回过头去,冷冷地看了站在原地的萧清和一眼,眼神锐利得仿佛一把带血的刀。
下午两点,半空中堆积着铅灰色云朵,太阳依旧躲在云层里不肯露脸,空气里的闷热让人心生厌烦。
下了体育课,女生的大部队懒懒散散地往教室里走。桑燕绥的视线扫过人群,捕捉到了那个在这样的天气里也不解开制服第一颗扣子的男生。
背后和手心里都是湿漉漉的汗水。
他被旁边的男生勾住肩膀,背脊也湿透了,看上去似乎很不耐烦地回答身边人的问题,隐约有“这样的计划书你也拿得出手”“你是组织部长的位子坐得不耐烦了吗”之类的声音传过来。
桑燕绥跟在他们后面,想为昨天没头没脑结束的对话说声抱歉,声音却像是卡在喉咙口,迟迟发不出来。
不知道该怎么搭话。
“喂!清和!后面的女生是不是来找你的?”
一道惊诧的目光投了过来,和萧清和走在一起的男生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桑燕绥,大咧咧地喊了起来。
“哦……原来你喜欢这种柔顺型的女生,没想到嘛……”那人在桑燕绥身上扫了一圈,“综合分数还可以。”
“你给我该干吗干吗去!”萧清和冷着脸,卷起手里的计划书,在男生头上啪地敲了一下,“少在这里碍人眼。”
“啧啧,充分体会了什么叫见色忘友!”那个男生接过那几张薄薄的纸,用略带暧昧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一溜烟跑远了。
“有事?”萧清和主动开口。
桑燕绥绞着手指,局促无比地说:“想为昨天的事情说声抱歉,我想,知恩他……并没有恶意。”
确实不是恶意,而是明显的敌意。
“我没往心里去。”萧清和打断了她,眉眼中的淡漠在阴沉沉的积雨云中晕染开来。
他看着满头大汗的桑燕绥,随手拧开了一直拿在手上的运动饮料的瓶盖,顺手递给她:“喝吗?”
“啊?”被对方毫无预兆的举动吓到,桑燕绥只能发出单音节的词汇,萧清和却已经直接把饮料瓶塞进她的手里了。
透明的淡蓝色饮料瓶反射出刺眼的光,还带着男生的手掌的温度,有明显的暖意攀附在小小的瓶身上,顺着桑燕绥的指尖蔓延过来。
萧清和拉了拉自己湿透的制服领子,没有再说话,指指教学楼,表示自己要离开。他刚走了两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与昨日毫无二致的领结,转过身,单刀直入地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心里猛然一紧。
桑燕绥握着淡蓝色的饮料瓶,眼神有些灰暗,她指了指向萧清和右手腕上的手表,轻声说:“你的手表和昨天一样。”
萧清和好像接受了这个答案,瞥了一眼自己手上昨天开始戴的新手表,点了点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性冷淡的缘故,他没有再多问什么。校园里已经响起了上课铃,课间十分钟就这样悄悄过去了。
萧清和正要跨出小卖部的门槛,身后响起了一个轻微的声音,像是一种艰难而晦涩的自我表达。桑燕绥的声音几乎要被刺耳的上课铃声淹没,轻得仿佛随时会断掉。
“其实,若不是知恩天天戴着那枚金色的耳钉,我也认不出他来。”
“我从小……就有脸盲症。”
“这是……那天没有认出你的原因。”
“我今天有事,放学后不用等我。”
英语课上,手机在桌肚里悄悄地震动起来,信息只有短短十几个字。
也没说是什么事。
头顶上的电风扇在呼哧呼哧地转,英语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讲题。桑燕绥用手背抹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抹了一手腻腻的汗。
夏知恩不愿意告诉她的事,无外乎就是那几件。
熟悉到几乎没有秘密的两个人,她即使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对方所谓的“有事”是什么。
无外乎是和其他学校的人寻衅滋事,然后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就像是现在,这个在黑板前写出一大堆陌生的冗长词汇的男生,早就把上台领奖这种事情变成了自己的日常生活,那些打架滋事的行为,是夏知恩的日常。
虽然不是这些事件的直接参与者,但桑燕绥却是那个与夏知恩分担伤痛的人。
很早以前,桑燕绥就见过他狠戾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挥舞着拳头扬言“下次一定要给北高的××好看”,或者在包扎伤口的时候听他嬉皮笑脸地说“今天把西高的人揍得满地找牙”。
很长一段时间里,桑燕绥一直活在惊惧和担心中。她害怕知恩哪天就被不知道哪里的小混混打死,自己以后只能看到他冷冰冰的尸体……这种事,想起来就觉得心里发寒。
她也不是没劝过,但总是被一句带着玩世不恭笑容的“你别管”糊弄了过去。
直到后来,桑燕绥才意识到,这些充斥着打群架斗殴的生活,就像他们活在阴暗角落的标签,和黑板前的那个男生,分明是两个极端。
渐渐地,疲倦感一点一点从心里弥漫出来。
桑燕绥把自己的左手手肘撑在桌子上,又把半张脸贴在自己的手上,偷偷地用另外一只手在课桌底下熟练地回复短信。
只有一个字——“好。”
打完这个字的时候,站在黑板前的萧清和正好也填完了黑板上的那一大堆题。满黑板让人眼花缭乱的单词,桑燕绥抬起头来,正好看见男生不带笑意的眼神淡淡地扫过来。
天已经黑了,闷热的夜里没有一丝凉风。
夏知恩摸摸脸上被职高的人刮出来的几道血痕,在路灯下推着自行车,慢吞吞地拐进自家所在的弄堂。
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胡乱地想着该用什么理由蒙混过去。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个沉默的女生一边皱着眉,一边把邦廸往他脸上贴的情形。
没有在弄堂口看到熟悉的自行车,夏知恩摸出手机来,果然收到了桑燕绥在晚些时候发来的短信。
“数学老师要补课,晚点回去。”
男生呼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三两下锁好自己的自行车,然后粗暴地把它扔进了破旧的车堆里。
不知道为什么,脸比想象中的疼。夏知恩想着,用手背蹭蹭那几道血痕。弄堂深处传来一阵浓浓的烟味,呛得他咳嗽了好几声。
男生单手拎着书包,一边挥手驱散那些浓重的烟味一边往前走,直到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在不锈钢的脸盆里燃烧着的火堆。火焰在夜色中忽明忽暗,夏知恩眯起了眼睛,隐约看见火盆后站着一个女人,手里捏着几张纸。
夏知恩捂着鼻子,还没认出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谁,一声惊恐的尖叫就传了过来:“怎么是你?”
夜风夹带着烟尘吹过来,女人慌慌张张地把纸往身后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见到夏知恩而紧张的关系,女人一不小心,本来被她牢牢捏在手心里的纸张竟然被风吹得四散,有几张巧巧地、悠悠地掉落在了夏知恩的脚边。
是燕子的继母蔡筱瑜。
夏知恩在明灭的火光中认出了那张藏在头发里的油腻的脸,他眉头一皱,眼神里颇有些嫌恶的意味,正要拎着书包走过去,却无意中瞥见了脚边的那几张纸。
上面的字在黯淡的火光中并不明显,夏知恩只能隐约看到“房屋产权”这几个字。
他弯下腰去,不紧不慢地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张。蔡筱瑜紧紧盯着夏知恩的动作,脸色突然煞白。
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手里的纸后,夏知恩就发现了这是公证处的证明文件,右下角盖着本市公证处的大红章以及公证人员的签名,公证的内容是“××路××号房屋产权归其女桑燕绥所有”,另外的一张纸是一封信,看样子像是燕子的父亲写给眼前这个女人的,夏知恩扫到其中有“无论在何种情况下,望能厚待燕绥”。
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夏知恩挥了挥手里的纸张,嘴角扬起了一抹戏谑的笑:“这是在毁灭证据?”
蔡筱瑜脸色惨白,本来就油腻的脸在火光中渗出汗水来,看上去惨不忍睹,她跨过火盆,作势要抢夏知恩手中的纸。
夏知恩灵活地后退了几步,并迅速地把手中作为证据的纸张塞进了书包,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姓夏的,把东西还给我。”蔡筱瑜哑哑地开口,表情狰狞。
“这是燕子的东西……”男生冷笑了一声,“我凭什么要给你。”
“这不是她的东西!”女人的脸在火光中扭曲起来,“我从嫁给她爹后就没有过过好日子!刚嫁进来桑名生就死了,留下一个赔钱的拖油瓶给我,我供那丫头吃穿,把她养到这么大已经算是对得起她和她老子了,没想到还是被她老子摆一道,居然早在进棺材前就留下这种破烂的东西,要把这房子给她!”
“他又不是只有那个死拖油瓶一个女儿,他想过他另外一个女儿吗?”蔡筱瑜咬牙切齿,似乎恨极死去的丈夫,“他想过留半毛钱给我们娘儿俩吗?”
最近街坊四邻间传言四起,都说政府要改造老城区这一块风水宝地。这里的弄堂巷子马上要拆迁了,据说政府出的价还不低,一时间人人都兴奋地掰着手指算自己家能分到多少套房子,分到多少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虚的关系,蔡筱瑜神情激愤地伸出手在半空中挥舞,嚷嚷道:“我只是拿回我那一份而已!我把她养到这么大,她难道一声感谢也不用说?她老子一毛钱也不用给我?这世界哪儿来这么好的事?笑话!”
她说这话的时候,夏知恩始终牢牢地盯住女人揣在怀里的一个小本子。那是一本薄薄的红色小本子,借着火光,夏知恩可以清楚地看到印在上面的烫金字——房屋所有权证。
“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看一下。”夏知恩完全不理会蔡筱瑜,直接向她伸出了手。
“凭什么?”蔡筱瑜往后退了几步,声音有点底气不足,她把红色的小本子往怀里掖了掖,“这是我们家的东西,凭什么要给你看!”
夏知恩根本没有理会她,扔了自己的书包就扑过来抢,身高的优势让他迅速抓住了蔡筱瑜的手,很快就压制住了这个女人。
“要死啦!救命啊!抢劫啦!”蔡筱瑜自知抢不过夏知恩,不管不顾,放开嗓子尖声叫起来。同时,为了不让夏知恩看到手里的东西,她恶狠狠地把这红本子撕成了两半,准备再毁尸灭迹。
夏知恩眼疾手快,一把抢过女人手里的本子,好在小本子没有被蔡筱瑜完全撕烂,对拼一下就能看出上面的东西。
在这份所有权证书上,房屋所有权人的名字赫然是“蔡筱瑜”。
这是一份伪造的房屋所有权证书,如果没有人知道这件事,那燕子父亲留下来的房子,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归于眼前这个女人的名下。
夏知恩抬起头来,眼神锐利得仿佛能把眼前的女人射出无数个孔来。
“要死啦,谁打架啦?发什么神经啦?”
“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呀!怎么居委会也不装个路灯,弄堂里的是谁啦?怎么回事啊?”
邻居们听到了吵闹声,纷纷探出头来:“发生什么事啦,谁和谁在吵架啊?”
蔡筱瑜的肩膀瑟缩了一下,有些惊慌地遮住脸,抬起脚就想走。
“等等!”夏知恩毫不留情地一把拖住女人油腻的头发,多日未洗的头发上的气味差点让他的胃承受不住。他瞪着神色惊慌的蔡筱瑜,用冰冷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从今天开始,不许你再虐待燕子,不然……”他扬了扬手里的伪造产权证,“我就去报警。”
第二天清早。
桑燕绥出门前看到继母惴惴不安地在客厅里的电话机旁坐了很久,像是在等待什么一样,蜡黄的脸在对上桑燕绥视线的时候露出了极不自然的表情。
“上辈子欠你的!”一个饭团砸中桑燕绥的肩膀,将她轰出家门。
“燕子,早。”
夏知恩满脸疲惫地提着书包走过来,帮她挡住身后女人怨恨的目光。
他用警告的眼神瞪了在家门口探头探脑的蔡筱瑜一眼,女人立即被这冰冷的眼神吓得畏畏缩缩,但嘴里还不忘嘟嘟囔囔地诅咒着什么。
依稀可以听到“去死吧”“小赤佬”等等难听的词汇。
“妈妈好像在骂人。”偏着头听了一会儿,桑燕绥下了这样的结论。
“你妈妈发神经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夏知恩把两人的自行车从一堆车里拽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无所谓地说。
“不说这个了!”夏知恩跨上自行车,“今天放学我有点事,应该不会和你一起走了,你自己一个人路上小心。”
桑燕绥怔住。
又来了。
又是这样漫不经心的掩饰。
夏知恩说出来的话,摆在脸上的表情,永远都是这样的漫不经心的口气,永远都是“我今天放学有事”。
再这样下去的话……隐隐的不安扩散出来,在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里蒸腾。
“你别……”桑燕绥徒劳地伸出手,却只碰到了男生自行车车尾的后座。
后座上的铁片刮过右手食指,一颗血珠探头探脑地冒了出来。
“你在干吗?快跟上来啦!”夏知恩回过头来,举高右手朝盯着自己手指发愣的桑燕绥拼命挥动着。
这样永无止境般的日日夜夜,就像是有一道牢牢的枷锁永远地束缚住自己,在这无法呼吸的水里面载沉载浮。
傍晚放学后,教室里的人渐渐散去了,不知道谁无意间关掉了教室里的灯,落日的余晖照射进来,整个教室处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之间。
看了看时间,也不早了,桑燕绥开始收拾自己摊开在课桌上的数学书和试卷。试卷的右上角,一个鲜红的45静悄悄地躺在那里。
昏暗的光线里,一个人走了进来。
写在数学试卷右上角的分数在黯淡的光线里鲜红欲滴,狰狞无比。桑燕绥低着头,尽量不让人注意到自己。
敲击声在课桌边缘响起来,桑燕绥诧异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双神情寡淡的眼。
没什么其他多余的动作,男生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说话也简洁利落:“给你的,生日快乐。”
生日?
桑燕绥愣住了,半天回不过神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隐约地想起,今天好像是自己的生日。
“班级登记表上看到的。”萧清和解释了一下,“总之,之前找发言稿那件事,谢谢你。”
已经记不起来有多少个生日是被继母关在门外的,唯一清晰印在脑海里的,是那个从小男孩长成现在的少年,在每年的这一天,总会变戏法似的弄来一大堆新奇的东西,笑得连虫牙都露了出来,高兴地对她说:“燕子,生日快乐,恭喜你又老了一岁。”
桑燕绥的表情在夕阳里温柔下来,萧清和看见她笑意浅浅的样子,不禁呆了一呆。他收了收心神,正要说些什么,就看到对方唇边泛起了一抹更加浓烈的笑意。
“差点忘记了还有这么一天……谢谢你。”
谢谢你……
这算是……收下礼物后的感谢吗?萧清和看着桑燕绥亦真亦幻的表情,猜不出来。
这样一来,萧清和反倒尴尬起来,他本就不善言辞,这会儿杵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课桌上的那张试卷上,终于抛出一句:“以后有什么不懂的数学题可以问我。”
“啊?”
桑燕绥呆呆地看着他,在昏暗的光线里,她的脸模糊又美好。其实,仔细一看,她和平常的女生并没有什么两样。
萧清和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桑燕绥已经迅速低下了头,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好。”
这是第一次,有人不介意笼罩在她身上的阴影和非议,主动走向了她。
天空滚过几声闷雷,小巷还是和以前一样,零零散散地亮着几户人家的灯,有饭菜的香味飘了出来,空气中隐隐有些烟火的味道。
桑燕绥锁好车,低着头正要往外走,忽然听到从不知哪个角落传来的非常细微的一个声音。
“啪。”
接着,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亮了起来,起先是一簇,然后是两簇,三簇,四簇,几乎是在一眨眼的时间,整条巷子都亮了起来,明晃晃得如同白昼。
像是漫天的繁星在用双手就可以触摸得到的地方。
像是心里一直在追寻的东西。
像是站在这漫天的线香花火下,就可以忘记一切的苦难。
像是希望和光。
那些挂在高高的晾衣竿上的线香花火,拼命拼命地燃烧着,照亮了桑燕绥的脸。她仰起脸来,突然,有绵延成线的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来。
“燕子。”黑暗中,最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桑燕绥马上用手抹了一下眼睛,转过头去,却没有看到夏知恩的身影。
很快就有人看到了外面的情况,伸出头来骂脏话:“哎哟,哪个小赤佬啊,干这么缺德的事情!”
“是不是夏奶奶的孙子啊?这几天我一直看到他半夜跑出来在弄堂的晾衣竿上挂什么东西呢!”有人附和。
“这小赤佬活得不耐烦了是吧,整天搞一些有的没的,现在人在哪里啊?”最初说话的那个人把自家的窗框敲得哐啷哐啷响。
“哎哟!那不就是夏奶奶的孙子!”附和的那个人眼尖,一眼就看到了躲在自行车棚后面的夏知恩。
“小赤佬,看我今天不好好修理你一顿!”最初说话的人气不打一处来,把手里用来敲窗框的菜铲毫不犹豫地朝车棚里砸了过去。
“就是就是!整天闹得弄堂不安宁,夏奶奶怎么管的!”第二个人也效仿第一个人,扔了个西红柿过去。
瘦弱的男生在小巷里东躲西逃,可惜,集体性的攻击到底还是赢过了个人的力量。很快,夏知恩满头满脸都挂满了各家的烂菜叶、西红柿,甚至还有恶心的蛋黄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
夏知恩无奈地扯掉头上的烂菜叶子,顺手抹了抹脸上的蛋液,吊儿郎当地出现在桑燕绥的面前。他吐了吐舌头,比了个胜利的手势,脸上的笑容宛如十年前的那个小男孩。
“燕子,17岁生日快乐。”
最后一根线香花火就要燃烧殆尽,桑燕绥看着面前的少年,非常用力地在心里刻画着他的眉眼。
玩世不恭眼睛仿佛永远带笑,蔓延着笑意的弯弯唇角。
她要把面前的这个人,一笔一画地,刻进自己的生命里。
——我要永远记得你。
最后一根线香花火燃尽了。
弄堂恢复了一片黑暗。
桑燕绥踮起脚尖,用手臂牢牢箍住了面前的男生。
夏知恩感觉胸前的衬衫渐渐濡湿了,黑暗中,他只听到一句很轻很轻的话:“谢谢你。”
生长在心房里的血肉,本该和心房一起跳动,本该和心房相依为命。
夏知恩伸出手,用力抱紧了怀里的女生。他望着在远方天空划过的闪电,慢慢地,却无比坚定地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所以,燕子,别哭。
一切苦难都会过去。
只要我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