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治赵靖罪没鬼面疮什么事,但是,若没有这一出,他们的这些证据就会变得干巴巴,毫无说服力,因为仔细看,其实根本没有一件证据能够直接证明赵靖与国公府和当年的事情有关,最有力的也不过是赵贵妃留下曦书的影射。
没有鬼面疮让群臣和赵靖先入为主,营造声势,后面拿出来的那些证据,一定会遭到很多人的诟病,而赵靖如果坚决不认罪,以他的威信,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相信他,而认为这是有心人的阴谋算计。
没有谁比李时和秦翊更清楚这之中的机巧。两人此刻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心绪却难以平复,最后竟然互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此刻自己心中的情绪。
“你认得逍遥先生?”李时问秦翊,他总觉得萧遥此番冒死拿解药,操心过头了。
“或许。”面对李时的疑问,秦翊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说罢,拱手一揖,径直回了国公府。
是夜,萧遥睡得很不安稳,半夜莫名其妙突然惊醒,恍惚见得床头坐着一人。
“醒了?”烛光亮起,照亮了不速之客的面容。
萧遥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完全失了方寸。秦翊伸手过来,梳理了一下她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如儿时一般的温柔,萧遥心肝儿一颤:“阿兄……”
“终于肯认我了?”秦翊叹了口气,“阿娘醒了,你不回去见一见?”
萧遥垂眸,躲开秦翊直视的眼:“师父交托我一件事,办完我就回去。”
秦翊没逼她,她不回去,不是因为逍遥郎的嘱托,而是因为秦霜的事吧,这个心结解不开,只怕她一辈子也无法安心待在秦家。
兄妹俩叙了一回子话,秦翊指着萧遥耳根处的红痣问:“这是什么时候长的?”第一次看到萧遥的真面目,他是怀疑的,但他可不记得这自己的小妹有这样红痣。
萧遥尴尬地摸了摸,“你知道的,师父虽然年纪不小,但很顽皮,这是他趁我不备给纹上去的……”
逍遥郎纹这个?秦翊眉头皱了皱,没多话。
离开时,萧遥叮嘱道:“我的身份阿兄千万别透露给端王。他从小就厌恶我,若让他知道我是秦姝,只怕以后做事会有些妨碍。”季斐的事,少不得要跟大理寺打交道。
“我跟他不熟。”
萧遥震惊了。你从小就是李时的侍读,十三岁考取状元,李时为你大摆筵席三天三夜,李时十四岁封王,开府建牙,皇帝给的官儿你都不做,偏要跑去给人当长史,就差以身相许了,你却跟我说你跟他不熟?
难道,真的如传言一般因为某个女人闹掰了?
显然秦翊没心情跟萧遥解释那些个恩怨情仇:“天色尚早,你再睡一会儿,我回去看阿娘。”
赵靖的案子虽然没有宣扬,但是中书令失踪,这么大的事儿,哪里瞒得住,加上国公府拆下白幡,换上大红灯笼,将军府萧君如带上礼物,领着萧家军浩浩荡荡地上门请罪,那个传闻已死的国公夫人亲自到门口迎接,不由得长安百姓不多想,各种离奇的传言甚嚣尘上。虽然大多数都不靠谱,但也有人猜对了:国公府与将军府一同上演了一场戏,抓到了六年前出卖萧家军军报的罪魁祸首。
詹秀英醒来第二日傍晚,去诏狱见了赵靖。尽管穿着一身囚服,赵靖依然是那个风流儒雅的翩翩贵公子。一张席垫,一张小几,笔墨纸砚,足够他了此残生。
詹秀英隔了牢门在他对面坐下,与他平视,只见得他脸上淡静雅致,牢狱之灾并没有在这个男人身上激起任何情绪波澜。
可不管他如何惊才绝艳,但此刻他身上弥漫出来的气味却表明了一件事……
“你没有吃解药?”
鬼面疮,那是萧遥用毒画在给他的“药布”上,遇上硫磺会显形,同样也会催发毒性。若没有解药,鬼面就会慢慢腐烂,如画本所说的一般可怖。
这本是防止没在温泉池抓到人留下的杀手锏,既然赵靖已经归案,解药萧遥也就交了出来,可结果,赵靖并没有服用。
面对詹秀英的质问,赵靖没有说话。
“你,这是何苦呢……”
“夫人来此,应该不是关心这个问题吧?” 赵靖头也未抬,认真写字。
詹秀英叹了一口:“我来是想问你,出卖军报,真的只是为了保住赵贵妃在后宫的位置,保住赵家的盛宠?”
赵靖用毛笔吸了墨,在砚台边靠了靠:“两个女人,一个男人,无论感情如何,一旦到同一个屋檐下,总是会惹出是非风波的。萧玉函说,只要剿灭突厥,就与皇上大婚,我不得不防。”
“赵靖!”詹秀英怒喝一声。赵靖终于抬头看她,笑容清浅:“这件事把你牵扯进来,是我不对,任何赔罪都抹杀不了我毒害你的事实,夫人,你不该来的。”
“我不该来,是你怕我揭穿你的真实意图吗?”
赵靖搁笔,静静看她,眼神却沉冷下来。因为他知道,曦书一出,他瞒得过任何人,但一定瞒不过她!
詹秀英也十分清楚,赵靖是一个信念感极强的人,生命于他而言不过是完成信念的一个凭仗,他若要坚决守护一件东西,是会不惜任何代价达到目的,包括剥夺他人的性命!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做出这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情,只是为了护卫一个人,维护那个家族在九州万民心目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
当年大周刚建立,高祖皇帝立长子李建为储君,封如今的圣上李乾为青王。这大周天下,一大半江山是如今的圣上打下来的,兵力也一直被青王府把持着。高祖为稳固太子地位,于是将当时军功、谋略、军中威望唯一能跟青王媲美的谢琛封为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意图孤立青王府。而太子与四皇子更是视青王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皇权争斗向来如此,很难说得清什么是非对错,只不过派系不同,立场不同,便有了敌我对立。当年,谢娴、萧玉函、何曦、赵茹以及詹秀英五人,义结金兰,是同阵对敌的女将,不管是突厥、吐谷浑还是吐蕃听闻铁娘子军威名都是闻风丧胆。
萧玉函与赵茹对李乾情有独钟,也导致萧家和赵家一直是最坚挺的青王党。谢家被高祖刻意提拔,成为青王一脉的对手。秦家因为镇国公秦坚与青王情同手足,自然也是坚挺的青王党,只有谢家……
当年为了树立威信,太子李建亲自上阵督战。论统兵打仗,李建根本没有这个能力,偏偏他独断专行,不听取谢大将军的进言,导致本可以轻易拿下的金沙之战大败,后又遭到敌军联合围剿,谢家军为护太子周全,全部葬身沙场,太子带着几个心腹踩着谢家军的尸骨逃出生天。
外面传的,史官写的,便是这些,但事实并非如此,谢家本来不必全军覆没,本来是有机会东山再起的。
谢家军残部撤到安北都护府,当时正是萧琼任都督。明明萧家是可以救下谢家的,但他们却站在城楼上,紧闭城门,无一援军出城,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的好姐妹战死沙场,明明萧玉函就在城楼上。
詹秀英曾质问过萧玉函,为什么不救人。萧玉函却说,与其他日要我亲手杀了她,不如,让她死在别人手里。
到底是皇权蒙蔽了她的心,还是她追求的男人叫她良心泯灭?
先太子建因为这一役,声败名裂,却还不知悔改,反而愈发急功近利,甚至毒害高祖皇帝,试图尽快登上皇位好剿灭青王党,青王便在宫城设下埋伏将他与四皇子一起绞杀。
诛兄杀弟,这事大逆不道,即便史官都犯难,但当时朝野却都默认,甚至很多人觉得大快人心,连高祖皇帝也只是将这个儿子痛骂了一顿,提前退位让贤。
若当日,萧家救了谢家,局势万不会如此顺遂。谢家一门忠烈因为太子自私自利,战死沙场,九州军民,都将此归罪于太子,却不知道,还有萧家见死不救这一出。
青王登上皇位,萧玉函却依然镇守边关,后位空悬十余载,不知道那位站在边关城楼上的女将军可是还记得自己的好姐妹在敌营中冲杀,最终被敌军熬尽最后一滴血的模样。
萧家军就是在那一年崛起,杀得那些躁动的突厥人再不敢轻易侵犯大周边境,成为蛰伏北方的一只雄狮。
而他们的崛起,是不是因为目睹了一场明明可以救却不能救的杀戮,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同生共死过的同胞死在敌手的愧疚?
“当年没有找到阿娴的尸体,你可是怀疑阿娴并没有死,而是在突厥,还伺机为谢家复仇?”只有这个解释最合理。赵靖不可能因为自身荣辱因为赵家兴衰而去坑害萧家,他一心想要保护的是谢家,是谢家这么多年的名誉威望。
也许在他看来,谢家既然要复仇,与其让他们动手玷污谢家名誉,不如让他来扛下这千古骂名,权当是他报答当年谢家助他西风城脱困的恩情。萧家欠了谢家数万性命,那就还给他,也好消了谢家人的怨念,从此两厢安好,不要再生事端。
“虽然我不知道突厥人为什么会识得曦书,但我相信,如果阿娴真的活着,断做不出这种事来!这片土地,是她愿意倾尽生命和热血守护的,即便冤死,她的灵魂也会守护在这里。你对她的情谊,她也一定能看到,只是,这次,你真的错了……”
赵靖始终不发一言,詹秀英起身,长出一口气:“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也许,阿茹这句话,是给她自己的,也是给你的。”
“夫人,”看詹秀英欲走,赵靖终于启口,“这些都是你的臆断,没有任何意义,请夫人不要随意对别人讲起,污了谢家的清誉。”
詹秀英只觉心口堵得慌,比中毒时还难受百倍。
赵靖却突然笑了:“你养了个好女儿。”
詹秀英神魂一震:“你见过阿姝?什么时候?在哪里?”问题连珠炮地冒出来,充分显示一位母亲的急切心情。
从长想亭一见到他被抓现行,两天时间不长,但足够赵靖将国公府的事情查个一清二楚。既然李时说他是中了逍遥先生的毒,这么说,秦姝便是逍遥先生,也是画那画本之人。能败在她手上他心甘情愿,死而无憾。
“能见时,她一定会来见你。夫人让她师承谢家逍遥郎,很好……”
“你,都知道了?”
“她们,长得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