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遍挂白幡,举府哀痛。定制的棺材还未到,詹秀英躺在秦坚亲手扎的花床上,双目紧闭,神态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国公府上下,披麻戴孝,侍卫家丁腰挎长剑,跪在地上,郑重三拜,秦坚握着詹秀英的手,面色冷凝:“夫人,你等着,害你的人,为夫马上抓来为你陪葬!”
秦坚转身,对整装待发的众人道:“跟我去将军府,今日就要讨回一个公道!”
国公府上下,三百余口,人人皆武,除了老弱妇孺留下来守灵,其他人全部队列整齐,跟着秦坚浩浩荡荡杀向将军府。
前一日,长安城百姓刚因为画骨楼的画本心情激荡了一番,转眼,大周朝军功最显赫的两个世家就操了刀子干起来,好戏一波接一波,他们连买卖都不做了,尽皆跑出来看热闹。
看国公府披着的素麻,所有人都意识到出了人命。一旦出人命,这就是死结,只怕当今圣上也无法调和。
看热闹的都不嫌事儿大,各种猜测纷至沓来,有人说起六年前萧家军的事,也有人说昨日画本中暗藏的玄机,更有人怀疑,当年的事是不是跟国公夫人有关,毕竟詹秀英跟那位萧姑姑一直不合,见面就开打,几乎人尽皆知。
两家都是功勋之家,于国于民都是大功德,私心里,百姓并不想这样的两家人真的反目到生死对立的地步,一时也是惶惶然,更有杞人忧天者害怕两家的对立动摇国本,要知道这些开国名将们都是根根相连,随便站出来一个,就能拉帮结派出半个朝廷。
但这些可都不是怒火攻心的秦坚考虑的问题,他毫不犹豫地砸开了将军府大门,萧家军身披甲胄,哗啦哗啦涌出来,拦住了“秦家军“去路,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双方战事一触即发,“罪魁祸首”萧君如走出来,躬身一揖:“国公夫人的事,我难辞其咎,但萧家军六万精锐全军覆没,国公夫人同样难脱干系!此事,我们谁都说不清,便请镇国公与我去御前让圣上定夺!”
即便理亏,将军府也不能把气势输给镇国公府!
秦坚是个明理之人,这样打是打不出结果的,两方人马于是就这样浩浩荡荡地杀向宫城,惹得一路围观百姓心惊胆战。
赵靖由李时扶着踏进灵堂,只见秦翊跪在前头,老弱妇孺跪在两侧,火盆里烧着纸钱,嚓嚓作响,整个灵堂连抽泣声都没有,静默得可怕,也压抑得可怕,他们跨过门槛的声音便也显得异常突兀。
秦翊起身相迎:“老师身上余毒未清,该在府上歇息才是。”
赵靖虚弱地摇摇头,看向花床上的詹秀英:“我来送夫人最后一程!”
他们都是曾经一起披甲上过战场的,感情非同一般,五位铁娘子,连最后一位都香消玉殒了,这大周最绚烂的一簇盛景终于凋零,只留给世人一缕余香,追忆当年她们血战沙场的英姿。
赵靖郑重地拜了拜,转头看李时道:“夫人生前最喜欢贵妃做的香囊,每年都要央贵妃做上几个。那日我看你手上还有几个新的未用……”
在五位铁娘子中,赵贵妃最喜欢女红,每年都会为身旁的人做香囊,丈夫、儿子、弟弟,还有这位国公夫人,连带秦翊这三兄妹和萧君如也用过她不少,仿佛这是她维系曾经铁血情谊的纽带一般。
李时掏出荷包里放着的几个空香囊,这是之前他想找国公夫人确认的,于是塞进随身荷包中,谁知道后来发生那么多事,而今国公夫人已然不在,李时恭恭敬敬地将香囊放在火盆里,化为灰烬。
转头,赵靖对秦翊道:“给她烧点喜欢的东西,别让她走得太孤单。”
秦翊揖了揖。
从国公府出来,李时扶赵靖上马车,转身去了画古楼。
画古楼中,萧遥坐在听雨轩画画。李时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哀怨悲愁,反而平静得犹如一潭碧水,看着清亮,却深不见底,叫人无从揣摩。
萧遥画得认真,李时没有打扰,直等了半个时辰,萧遥搁笔,抬眸,启口:“端王可是心中有疑惑?”
李时盯着她,试图从她眼眸中看出某种情绪波澜,可是没有。
她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去换取的解药,却只得到这么一个结局,她真的一点不介意?
“国公夫人没了,萧家军查不出下毒之人,所有线索都断了……”李时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萧遥,此刻他竟然有些按捺不住的懊恼,头一回看不清一个人,教他很是憋闷。
萧遥微笑,眼神清浅了几分:“其实线索并没有断,能做下如此大手笔的,必然是朝中显贵。我在他身上留下了标记,要将他抓出来,不难,但有件事,只有端王你能做到。”
镇国公府与将军府在御前扯皮,没事还喜欢拉几个世交进来搅局,仿佛哪边声势浩大,哪边便有理似的。满朝文武不胜烦扰,皇帝李乾生生熬了一天一夜,耳朵都磨起茧子了,两边都是功勋世家,两边都说得很是有理,可谁都拿不出实际证据。李时提议他们去骊山华清宫避一避,皇帝一想,这个可行,当即拍板,拉着群臣去了华清宫,一边泡温泉一边商量国家大事,可比在这长安城听两家打嘴仗逍遥自在多了。
翌日一早启程,当天傍晚,群臣便舒舒服服泡进了温泉池中。温酒,煮茶,一扫阴霾,神魂都跟着畅快起来。
“赵中书,你怎么还不下水,煮茶什么的便由侍从来做。”政事堂的宰相们喊赵靖。
赵靖笑道:“煮完这盏就好。”
赵靖向来是个风雅人,淡泊名利,才学高识,很受同僚敬仰。在朝为官这二十载,为大周培养提拔了很多人才,而最为杰出的要属镇国公府长子秦翊。十三岁钦点状元郎,十八岁进入门下省,如今年方弱冠,便任门下侍郎,是朝廷规制内真正的宰相,也是迄今为止最年轻的宰相。其次,便是端王,才学胆识能与秦翊比肩的天纵奇才,只是因为厄运体质傍身,仕途屡屡受挫,否则,他这两个爱徒只怕就要掌大周半壁江山。
赵靖如今年过不惑却未曾婚娶,无妻无妾,更无子嗣,将一生都奉献给江山社稷,怎能不令人心生敬佩,连政事堂这些个宰相都对他敬仰有加,而他为人谦和,无士庶门第之见,也颇受下面官吏爱戴,无论在朝在野,说起中书令赵靖都是一片赞誉之声。
赵靖将煮好的茶分给皇帝和几位宰相,才进屋换衣服,一身光洁皮肤,连早年征战时落下的成年旧伤都只剩下淡薄痕迹。换好浴衣出来,那卓然风姿,俊逸出尘,将群臣生生碾压到尘埃里。
“瑾瑜真是好样貌!”年纪最长的沈太傅捻着胡须赞叹一声,赵靖拱手一揖,坦然受了太傅的夸奖。赵靖下水,与同僚举杯畅饮,高谈阔论,一时忘怀,殊不知他的命运因为这温泉水,正慢慢地改变了轨迹。
“赵中书,你身上可是受伤了?”
赵靖蓦地低头,看见有奇怪的图案正浸透了他身上的浴衣,慢慢显露出来。赵靖心中一凛,暗道不妙,起身欲避,可他站起来只是让同僚将他身上的图案看得更清楚罢了,那些图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成形,根本不给他掩饰的机会。
“这、是人脸?”有人惊恐道。
举池哗然,连皇帝李乾也看过来,只见他胸前显露出的最大一张人脸长得像极了萧琼,背后的人,却看到他背上人脸正是那位战死沙场的女将军,差点成为一国之母的萧姑姑萧玉函,接着是曹湛,以及那些他们曾经见过没见过的将士,一张张人脸,犹如在华光中绽放的牡丹,一簇簇开放,惊心动魄,也令人毛骨悚然。
“鬼、鬼面疮?”终于有人经不住煎熬吐出了这个一直堵在喉间的词。
一时间整个温泉汤池连水声都变得静默了,所有人下意识地想起画古楼出的那本画本中所描述的事,出卖军报,杀人灭口,罪魁祸首身上长出鬼面疮,以及这两日萧君如与镇国公府因为当年的事闹出的种种。
这就像是一个暗喻,他们眼前站着的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这个性情寡淡视功名利禄如浮云的中书令,朝野敬仰的中书令,最受皇上信任的中书令,竟然才是罪魁祸首!
所有信念像在这一刻瞬间坍塌。
鬼面开始流出血泪,浸染了温泉池水,犹如鲜血一般,场面触目惊心。所有人连滚带爬爬出温泉池,形容狼狈不堪,看向赵靖的眼神更加可怖。
水中只剩下赵靖一人,他分明感觉到看向他的目光透露出的疑惑、失望、恐怖,乃至愤怒和怨恨,而他依然如一棵玉树,威然矗立在水中央,就如当年他在西风城只身杀入敌阵,孤立无援,却依然挺立不倒,任那些鬼面在他身上肆意滋生,覆盖他全身,仿佛他的尊严与信念谁都不能撼动。
李时穿着大理寺卿的冠服,一步一步走过来,眼睛盯着自己的亲舅舅,所有情绪沉在谷底,深得教人害怕,仿佛随便的搅动,引起的都将是暴风骤雨。
“这不是鬼面疮,”李时在赵靖旁边停下,“而是逍遥先生在凶手身上下的毒!”
“这种毒很特别,遇温泉中的硫磺便会显形!”这就是萧遥留在凶手身上的标记。
“舅舅,你应该没想到在你交出假解药让国公夫人暴毙,杀人灭口之后,解你毒的解药还含了另一重毒吧?这就叫做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做过,便逃不掉的……
“赵靖,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