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古楼附近已经戒严,普通人根本无法通行。萧遥赶到时,萧君如也刚赶过来,可即便是这位女将军也进不得。
李时和秦翊稍后赶到,也被拦在重围之外。
千牛卫中朗将很是为难,皇命在身,说不放一人就不能放一人!
虎敬棠也来了,还有秦坚詹秀英等,凡是跟画古楼有过关系的都赶了过来。每个人心里都透着惶恐不安,看今天这阵势,皇帝是要将画古楼一锅端啊。
玉麒麟的遗孤本已是祸患,先太子建的遗孤却是比她更大的祸患,而玉麒麟的遗孤若还在“辅佐”先太子建的遗孤,那就成了天下大忌。别说季斐保不保得住了,只怕这回连萧遥也要被牵连进去。
但左等右等,并没有看到千牛卫抓人,甚至有人开始怀疑会不会是就地格杀。越是想得多越是不安,每根神经都备受煎熬。
未时末刻,那位皇帝像是熬干了所有人的心神,终于姗姗来迟,看到这么多人在太阳下晒得汗流浃背,笑道:“你们倒是好兴致,都到这里来晒太阳玩。”
李乾越是如此,众人越是心惊。齐刷刷跪了一地,不敢说话。
李乾扫了一眼,盯住萧遥:“你随朕一起进去。”
詹秀英几乎下意识地拉住了萧遥的手,而李时也第一时间将萧遥护在身后,秦翊与秦坚几乎与李时并排,俨然为萧遥筑起一道城墙,连不明所以的萧君如看到这场景都往萧遥这边挪了几步。
李乾眸色瞬间冷凝下来:“你们这是做什么?还怕我吃了她不成?”
秦坚抹汗:“陛下,小女胆小,便由我陪她进去如何?”
李乾气结:“你个老匹夫非得与我抬扛么?”
秦坚提醒:“陛下,有人在……”当着这么多人,你这出口就骂的脾气是不是该收敛一下,有损皇帝威严不是?
气氛一下僵持住,萧遥松开詹秀英的手,绕过李时等人,站到前面,挤出一抹笑容:“能陪王伴驾,是萧遥三生之幸!”
“你倒是知道卖乖。”李乾不满地哼唧一声,带头朝画古楼走去,萧遥深吸了口气,在后跟上。
“阿爹?”秦翊担忧地看着秦坚,只要阿爹同意,即便是抢他也会把萧遥抢回来。
秦坚此刻反而冷静下来,安抚道:“应该无事。”方才李乾发脾气了,这便表示他还当他是自家人。这个皇帝的性子他很清楚,只要有这条底限在,萧遥就不会有性命之忧。何况,如果他真想赶尽杀绝,直接叫千牛卫将人全打下诏狱,随随便便就能弄死,但他没有,而是选择亲自来见季斐,这说不定是个好兆头。
进了画古楼,便见季斐和季唐等人毫发无损地站在大堂,季斐的脸色比她淡定多了,萧遥一颗忐忑的心终于放下。
李乾将季斐打量了一眼,季斐长得并不像太子建,模样倒算对得起李氏皇族血脉,即便身为阶下囚,也不颓轩昂气宇。
“带朕看看你的画古楼。”
萧遥还想跟的,李乾却回头道:“你就在这里待着。”
萧遥已经迈出一条腿又缩了回来,眼巴巴看着季斐这只小狐狸领着李乾这只大老虎离开。
季斐将人带到画古楼最高的露台亭楼,这里不但可以纵观画古楼全貌,还能看见画古楼外的千牛卫以及远处看热闹的百姓。
“你这亭楼倒是建得好的,再高一点都能俯瞰长安城了。”
季斐不理会他话中意味,兀自烹茶。闻到茶香李乾才过来,季斐冲他做了个手势邀他入座,形容不卑不亢,处乱不惊。这样的人若真成为敌人必然是威胁,但若为己所用,却能干出一番大事业,造福社稷黎民。
茶好,季斐捧上一盏给李乾,道:“萧遥这个人喜欢超脱世俗,别人烹茶会加各种调料,但她不会,只是清水煮茶,茶香反而更醇厚。”
李乾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叹道:“这样的茶香味儿的确更纯粹。”
季斐也给自己倒了一盏:“她很聪明,世间少有人能及,但她做事却从来不会阴谋算计,也不屑于阴谋算计,只为一个纯粹的正道,只是这个道未必符合所有人的期望。”
李乾放下茶盏:“你在替她开脱?”
“不,我说的只是事实。”
“可事实却是,她明知道你是先太子遗孤,是朕的敌人,却还选择跟你站在一起,让你的画古楼声名鹊起,甚至操纵九州风云。”李乾的目光柔中带刀,直刺人心。
季斐低眸抿了一口茶,复抬头,眼神也变得沉冷:“圣上看到的只是眼下画古楼的影响力,若按我原本的计划,中书令下台,这个长安城的局势就已经无法收拾了,而现在,长安城却安安稳稳度过了好几场本来可以颠覆朝廷的劫难。而这,又算不算是她的功劳?”
是的,连李乾都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在赵靖案、太子妃案还是后来的蛊毒案,萧遥也许没有决定全局,却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决定了局势走向,好几次挽长安于危难。
“她的罪,朕可以赦免,那你的呢?”
“我的罪?”季斐笑了,“圣上乃一代明主,先父的确无法与你争锋,但圣上杀兄屠弟是事实,当年因我这个遗孤死过太多人,有些人很无辜,而罪魁祸首便是圣上你,那圣上觉得,你的罪与我的罪相比,孰重孰轻?”
“你倒是敢来论朕的罪了?”李乾差点被气笑了。
“难道圣上亲临画古楼不是想解决当年的恩怨情仇?”
李乾收敛笑容,从怀里掏出一包药:“这是我找太医院配置的毒药,无色无味,中毒也不会有多少痛苦,跟睡着一般。”
季斐脸色微变,所以你亲自来赐我一包毒药让我自行了结?
李乾将药递给季斐:“你可以下在酒里,你我二人各选一杯,谁生谁死,便由天定。”
季斐震惊,明明他胜券在握,为何还要来博这一场?如果换做自己,断然不会来冒这个险。
片刻后,季斐端来两杯酒,放在案几上,让李乾先挑。李乾随手拿起一杯,想也不想,作势要饮,季斐心头猛跳,一把打翻他的酒杯。酒水洒在地上,呲呲冒着泡,地上立刻变了色,看起来甚是骇人。
李乾看看地上,又看看季斐,出奇淡定:“我若死了,你的大仇便也报了。”
季斐撩袍跪地,伏地一拜,什么话也没说。
他与他,并非非得你死我活,也许他们还有第三条路。李乾来,便是来试探这第三条路的可行之法,而季斐,只是需要一个臣服的理由。
李乾起身,扶季斐起来,拍拍他的肩:“这天下不是我李乾的天下,而是李氏的天下,身为李氏子孙,你也有义务担起一份责任。画古楼,很好。”
萧遥在外面脖子都望断了,终于看到李乾出来。这位天子意气风发,气势逼人,叫人不敢仰望。
萧遥低头垂眸,恭敬而立。李乾走过来,慈爱地看着她:“选个良辰吉日,与李时成婚吧。”
萧遥猛地抬头,满脸惊愕。李乾含笑拍拍她的肩膀离开。千牛卫杀气凛然而来,浩浩荡荡而去,什么都没留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然而,某些东西已经发生了本质的变化。这,大概就是帝王的权术。
当日,太极宫连发两道圣旨,一道,封先太子建之子李斐为忠勇王,食邑千户;另一道封玉麒麟之后萧遥为逍遥侯,食邑八百户,择吉日与端王李时成婚。
画古楼顺理成章成为李氏皇族的官方书坊,季斐依然有自己的暗线和各种权利,但性质已经截然不同。而萧遥,这位名动天下的画骨师,成为头一个被封了王侯的女子,还被赐婚端王,这是对玉麒麟的尊崇,也彰显了李氏皇族的大度,然而,同时也在向天下宣告,李氏皇族与玉麒麟所有势力同属一家。
两个潜在的巨大威胁就这样被李乾两道圣旨化解于无形,所有风云似乎都在这一刻消停。
詹秀英非常不满:“所以,圣上将咱们女儿的婚姻当成了拉拢玉麒麟旧部的砝码?”
秦坚只得安慰:“至少,成亲对象是端王,阿姝很喜欢他。”
诏狱,赵靖将小釜里最后一盏茶水倒在白留仙盏里,问:“先生对圣上给出的答案可还满意?”
白留仙但笑不语。
赵靖又道:“容我猜度一句,如果圣上剿灭了画古楼,先生是不是会乘机起事?”这个考验与其说是白留仙给季斐的,不如说是给皇帝李乾的。如果没有白留仙的存在,李乾未必会放季斐一马,连赵靖都没这个自信。
白留仙喝完茶水,笑:“赵中书想多了。”
见他要走,赵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当年为突厥破解曦书的人可是你?”
白留仙眼神沉冷下来:“我将她的骸骨葬在他们当初相遇时那片梅林中。”
“谢谢你带她回来。”
“还轮不到你来谢我。”说罢起身,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左脸颊的银箔面具,面具下是那年他冲进沙场救她时留下的伤痕,这个伤痕将会伴随他一辈子,就如当年那个人落进他心里,这一住便是一辈子……
赵靖捏着茶盏,冷眼看他:“你我之间还有一笔账,也该清算了!”
白留仙回眸:“你若说的是萧家军那六万将士,我随时恭候!”说罢拱手一揖,潇洒离去。
他的人生信奉一条,欠下的就要还。他能做的只是设一个计,萧家军能否逃脱全凭他们的造化。逃脱了他不会再追究,没逃脱那便是他们的命数。
白留仙走出诏狱便发现自己被跟踪了,然而一个时辰后,赵靖接到消息,白留仙在国色天香附近突然人间蒸发,再也寻不着踪迹。
翌日,长安十里亭,两人坐在马上,回首看长安城。可可西问:“老师,真不带她走?”
白留仙摇头:“我跟逍遥郎打赌,如果她赢了你,便放她自由。”
可可西没说话,输给萧遥她有过失落沮丧,但此刻却又万分庆幸。
挥响马鞭,两匹骏马绝尘而去,也许,某一天,他们还会回来,不知道那时的长安又是怎样一副光景。
太液池畔,李乾难得有心情赏莲,秦坚一张脸皱成了菊花:“陛下,就算你想以德服人,也不用以身犯险,万一季斐那小子存了心要你命怎么办?”两杯酒都放毒什么的,李乾不管怎么选都是死,幸好,最后季斐打翻了酒杯。
李乾丢给秦坚一个鄙视的眼神:“什么时候你能有你家小丫头一半的聪明?”
秦坚懵,什么意思?难道那毒药有猫腻?
端王府。
李致特地来贺喜,却见得李时愁眉不展。
“三哥,你愁什么?”
李时还能愁什么?不就是昨日偷摸着去见萧遥,结果小家伙竟然让他吃了闭门羹。
李致噗呲一乐:“上面日子都定下来了,过些日子她就能嫁进端王府,你还怕她跑了不成?”
李时却摇头:“你不懂……”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李致的确不懂,他只觉得自家兄长这是紧张了。成亲当日,他拐着还不太舒服的腿陪着自己兄长亲临逍遥侯府迎娶萧遥时,却发现人去楼空。
李致震惊了:“她、她不会真的逃婚吧?”怎么可能?全长安城的人都认为萧遥爱李时爱得不可自拔,这事怎么可能会发生?
李时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拿起铜镜前的凤冠轻轻摩挲,那上面的金银珠饰像是被人抚摸得太多,已经有些变色。
“她、只是太单纯……”
“单纯?就那只能算计得连赵中书都遭道的家伙单纯?”
“你不懂。” 不想自己的感情成为权力筹码,不想玷污了她这些年的执着。一个因为秦霜的死而无法坦然待在秦家的人又如何能够接受她坚守多年的感情成为别人肆意玩弄的砝码?
那一天,李时也消失了。李乾气得胡子打结,去诏狱找赵靖喝酒。按惯例他该找秦坚的,但秦坚那个老匹夫一见他就说他逼走了他的乖女儿,他还没追究抗旨之罪呢,他竟然好意思哭上门,现在他是看到镇国公就烦。原本以为自己会多一个机灵可爱的儿媳妇,结果反而丢了一个才华盖世的儿子,有这么亏本的买卖么?
赵靖替他满上一杯:“陛下这事的确有点操之过急了。萧遥她还小,心思纯良,容不得那么多算计。”
什么算计?李乾掀桌,这酒到底还让不让老子喝了?
一年后,剑南道。
上一年,吐蕃公主来和亲不成,差点酿成大祸,大周天子大度,不仅没有怪罪,还下嫁宗室女于吐蕃赞普为妻,如今正是和亲之时,和亲队伍沿途必经剑南道。一听说这次和亲使者是新上任的中书令秦翊,整个剑南道的官吏都颤抖了。
去年因为蛊毒案他们见识过那位的雷霆手段,真是谈笑声中惊风雨,好多人被他教训过,记忆犹新。听闻这位近来突然又多了一个诡异嗜好,那就是见不得有一点不规矩的地方,衙门口石狮子摆歪了都要亲自动手调整一翻,在他跟前当差连步幅迈多大都有讲究,曾有刚去中书省就职的勋贵子弟只是一天,吓得路都不会走,差点从宫城爬着出来。这等做派简直跟以前的端王一模一样。鉴于此,剑南道各州府跟发瘟疫一般,简直闹得人心惶惶。然而,那位罪魁祸首却全无自觉,走到哪里,那双厉眼便会扫到哪里,直扫得各方官吏瑟瑟发抖。
马上就要入吐蕃境内,和亲队伍里,秦翊那双厉眼扫得更勤快了些,但终究,都没在人群中看到他想找的人。
萧二是名画师,在衙门里领了一份仵作的差事,他挤在人群里,跟一群良家妇女一起讨论了一下这位中书令如何英俊貌美,那头匆匆走来一名衙役将他从人群中拽了出去。
前日里柳树村丢了个媳妇,今日却在山里头看到一具尸骸。尸骸被野兽啃食过,根本无法辨别真面目,而那衣物也只是村民们常穿的麻布,不具代表性。若是换做以前,官府根本不用审就直接将尸骸交给丢失媳妇的人家,但自从去年被秦中书教育后,这边的州府衙门都变得谨小慎微,没有确凿证据都不敢发还尸骸,惹得死者家属怨声载道。幸而几个月前来了这么一个画师,一摸就知道死者生前模样,倒解了衙门的燃眉之急,连义庄那些无名尸也先后找到了家人。
现在,他们这个州府,是整个剑南道破案率最高的地方,州府官吏脸上增光不少。
“先生,您快看看,这是不是孙家媳妇?”
这尸骸烂的有些可怖,衙役们领来萧二尽皆退出老远,连来认尸的孙家人都捂了鼻子,不敢正眼瞧,萧二却面不改色,看得甚是仔细,看了好半晌才拿出笔墨纸砚来刻骨画像。
画成,看着那画像,孙家人抱画痛哭,画像中女子与他们家媳妇一般无二。衙役和村民同情了几句尽皆散去,萧二慢慢收拾笔墨纸砚,脸上永远挂着淡定的表情。
“饿了么?”突然,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萧二抬头,对上那张熟悉的脸,神魂一怔。
李时依然是那个李时,俊美得叫人想扑上去啃一口。
萧遥平静的心湖像是突然掀起一阵狂潮,鲜血咕咕地奔腾不息,四肢百骸瞬间被这个声音唤醒,整个人惊愕得半晌没回过神来。
李时弯腰,握住她的爪子,用帕子将她手上沾染到的污渍一点点擦拭干净,再紧紧握住,将人拉起来。
“跟我回家吃饭。”
萧遥眼眶一热,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在等他,等他有一天能找到她,带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