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铺着波斯绒的地毡,踩在上头绵软无声。墨子卿皱着眉头,有些不习惯这大殿里,熏香和药香混杂在一起的沉闷气味。
墨子卿的母妃出身不高,原先不过是太后赏赐给皇帝的宫女。偶然得幸怀了墨子卿,也风光过一阵子,而后便和许多妃嫔一样昙花一现地沉寂在这后宫里。到后来被封为贵妃,也是因着子卿的优秀,母凭子贵了。
他在上位的道路上,不知付出多少艰辛,才爬到现在的位置。
而墨云娴不同,尽管她是女儿身,却自出生起,便集万千荣宠于一身。
墨云娴乃皇后之女,上头原本还有一个哥哥。只是那皇子早夭,皇后便将所有感情倾注在这独女身上。
只可惜墨云娴自幼身子不好,皇上常为她花重金请来名医,才保全到十六岁上。
墨子卿原本与这个妹妹没有什么交集,无奈她得皇上皇后喜欢,只得笼络着,为自己挣一分筹码。
已快走到床边,墨子卿忽然有些疑惑。这个妹妹向来是很喜欢自己的,往常一进门她便高兴地唤自己,怎的今儿一点动静没有?
莫不是刚刚醒转,身子还不大好受。
想到这里,他探询出声:“云娴,今日好些了么?”
听到墨子卿的声音,江玥涌起一股强烈的愤恨。往事历历在目,一夜重生,却与前世纠缠最深的男子成了兄妹。
多可笑,多讽刺。
“嗯。”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指甲死死地掐进皮肉里,来克制自己身体里翻涌的怒气。
若是旁人知道他们眼里温润贤良的太子殿下是这般狠毒无情,不知会作何想?
江玥紧紧闭着眼睛,她能感受到面前投来的一片阴影,是他的身形遮挡住窗纸里透出的日光。
“云娴?”
看见江玥紧锁眉头,眼睛也闭着,墨子卿心里有些担忧:“不是说好些了么,怎么还这么严重。太医呢,我去传来给你看看。”
一如往常清润的声音,如同三月里的春风,漫过山谷,所过的地方,都开出烂漫的花来。
江玥如今却对这声音深恶痛绝,听见远去的脚步声,就像掐着的脖子忽然被释放了一样,连呼吸都变得顺畅多了。
一道杏子红镂空细织纱的帘子相隔,素心将江玥扶坐起来,手腕下放一个白绢小软枕,腕上绕三道丝线。那线极长,帘子外的太医执起丝线,便可为江玥诊脉。
今日看诊的是从前江玥做惠妃时的把脉太医何甄,他的绝学便是这悬丝诊脉,且资历和医术在太医院里都排得上数,因此极受后宫的推崇。
何甄细细诊过一遍之后喜上眉梢:“公主真是吉人自有天相!昨日的脉相还很是凶险,今日竟已与常人无异,只是郁气内结,只需开几个方子细细调理,便无大碍了。”
素心和阿环俱是欣喜。
昨日偷听那些御医说话,还唉声叹气说恐怕熬不过冬天,怎么过了一夜就好了!
素心眼里蓄了眼泪,偷偷转过去用帕子拭了:“公主自是万福之躯,自然都能逢凶化吉。”
墨子卿在一旁听了也很欣慰,他今日一身蓝色夹金绣蝠纹长袍,玉冠高束,腰间垂一条白玉麒麟佩。站在那里,身形颀长,露出一个侧脸,轮廓分明而不失柔美。
江玥只看了一眼就转过目光,墨子卿却带着笑意转身,抚下身来去摸她的头发。
这动作极其熟悉,在前世两人独处的时候,他便喜欢这么轻轻抚过她的发,脸上笑容宠溺。想到那些曾以为专属于她的温柔只是一场计算精心的利用,想到自己不过是他的棋子和江蓠的替身,江玥心里泛起一阵恶心。
她厌恶地偏头躲过他的动作,墨子卿的手僵在半空,而后有些尴尬地收回去。
“云娴福泽深厚,又有太医医术高超,怎么会有事呢。只是看起来精神还不大好,还是让她好好休息吧。”
太医闻言退下,墨子卿又对素心耳语几句,她便和阿环一起出去了。
“怎么了,云娴?”看出女子的异常,墨子卿在床榻上坐下,轻声询问。
即使是兄妹,也要注意男女之防,何况还是在宫里。殿里无人,墨子卿便这样肆意,可见他和墨云娴倒算亲厚。
越是亲厚的人越是利用,倒的确是墨子卿的风格。
见江玥不答,墨子卿焦急地拔高了音量:“云娴,你可知道昨夜永乐宫上星辰突变,贪狼星现,钦天监承报上来,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千年前的凤魂便是由天璃国起,殃及整个龙渊大陆。你和萧逸的联姻在即,既然如今你的病好了,便是再好不过的事,还是早早将婚事……”
墨子卿话还没说完,江玥便一个冷笑:“我还以为太子殿下果真是因着兄妹情深才来看我,原来是害怕什么天象影响天璃和东泽的联姻,才急急地过来瞧瞧我还有气没有,才好早点将我嫁过去以绝后患。”
摒弃“王兄”的称呼,直接唤“太子殿下”。墨子卿愣愣地看着江玥,只觉得这张熟悉的脸换上了一副冰冷陌生的神情。
“你这是什么话……和东泽的联姻有多重要,我不是一早跟你将利弊剖析了干净。见过东泽皇以后,你也很满意,父皇和我并没有逼迫你的意思。”
“是没有逼迫。”江玥直直地盯着墨子卿,眼中流露的恨意让墨子卿心生疑惑,“你们是为什么要与东泽联姻,还需要告诉我么?用身份最尊贵的公主做诱饵,只因为我命短罢了。”
这是从前江玥偶然从皇帝和墨子卿的对话里偷听来的,墨云娴绝不会知道,她若知道了,恐怕也要气得吐血。
“可笑那些姐妹,个个羡慕我能嫁到东泽,却不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样的火坑。”
墨子卿的眼神一乱,又很快恢复过来:“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言闲语,父皇和王兄怎么可能这么对你?”
江玥不再看他,闭着眼睛躺了下来:“是不可能,太子自也不可能极力规劝父皇,让他做出舍弃自己最疼惜的女儿的决定。江山的诱惑何其大,一个活不了多久的女儿又能做什么呢,只可惜我母后还蒙在鼓里。”
听江玥的言语,墨子卿震惊地站起来,眼中涌起愤怒:“是谁跟你说的这些?”
“谁说的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太子殿下这些事,做得还少么?”
这几年,江玥替墨子卿直接间接除掉的暗己有多少,他自己动手的又有多少,一桩桩一件件,江玥记得清清楚楚。
“云娴……”
被人拆穿的滋味并不好受,墨子卿第一次有这种窘迫感。
“请太子回去吧,容我歇一歇。”
“云娴,你只需记住,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般,父皇和王兄不会害你。”
这大殿里的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了,墨子卿呼吸不畅,见江玥没有应答,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转身便逃似的离开了这滞闷的地方。
见墨子卿急匆匆地出来,素心不明就里行了个礼:“殿下为何这般,可是公主……”
“无事。”
墨子卿想到刚刚没有叮嘱江玥不得在外面胡言,只是如今也不想再回去,便接着对素心道:“云娴似乎还有些抵触和东泽的婚事,你看着些,莫让她说胡话,再让太医开些凝神静气的方子。”
“是。”素心虽有疑惑,还是答应了。
素心走进大殿,便对上江玥一对清冷的眸子。江玥赤脚站在地毡上,因着殿里生了几好几个火盆,温暖如春,穿得单薄些也不会觉得冷。
但“墨云娴”还在病中,素心看见江玥这样,不由吓了一跳:“公主怎的不穿鞋就下来了,快回床上躺着。”
江玥却不为所动,她发现自己这些年为了墨子卿,听墙角的工夫倒是一流,因此冷着一张脸直盯素心的眼睛。
“原来你是墨子卿的眼线?”
素心骇了一跳,惊愕的表情没有收住,怔怔地挂在脸上。
“公主……奴婢……”
她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忍不住有些心慌。
刚来永乐宫的时候,她自然是身家清白,皇后绝不会容许有旁人的眼线出现在自己女儿的宫中。
那时候素心还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宫女,被人欺负了,是墨子卿护了她。她开始向墨子卿传递情报,公主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皇后爱用什么,忌讳什么,统统告诉他。他开始出入永乐宫,每次走时对她一笑。
后来,他当上了太子,而她也成了一等宫女。
可是这些年的朝夕相处,墨云娴不仅是她的主子,也是她的妹妹。
“公主,殿下是关心您。”
素心无可辩驳,她不欲欺瞒眼前的人。
“关心我?”
江玥忽然想到从前自己宫里被墨子卿收买的宫女,正是那宫女,跪到皇上面前,指认她与人通奸。
江玥转过身去躺到床上。
这里的人,这里的房屋,这里的一切她都厌恶。
“去瞧瞧,今天役宫里可是死了什么人。”
这是墨云娴的宫女,与她江玥实在没什么干系。
素心舒了一口气,磕了个头便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