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兄,我们还是一起回去吧。”转眼之间寒假便又到来了,郑南如是恳求着方维(这是郑南和方维的最后一个寒假,同时也是最后一个长假了。再经过最后的一学期,他们便要从这所大学里毕业了)。听郑南的语气这所变故频繁的大学校园似乎再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了。
方维的第一个念头便想到了阿菁。此刻,他是那样迫切地渴望着见到她,他仍旧感到自己有满肚子的苦水和委屈要向她倾吐,在心底里还祈盼着爱所能给予的种种快乐和慰藉。
很快,方维却又感到自己是多么的虚妄与荒谬,一种郁积很久的忏悔之情向他覆压过来。方维是很容易受到这种情感的侵袭的,一旦它占据着心田,便感到再无从摆脱了。
“这学期发生的事情太多了,现在只希望你能如愿以偿。”郑南喟然道出这最后的绝唱,他的话很是酸涩,倒好象方维寄托着他最后的希望似的。方维也是怃然良久,忽忽不乐,心里象打倒了五味瓶似的,很不是滋味。
登上专线车,方维赶紧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默默地注视着窗外。郑南也是沉吟不语,一脸严肃的表情。方维一直都在担心郑南会打搅自己的沉默的心境,对此方维还是十分介意的,现在他总算是称心如意了,因为郑南丝毫没有要打断他的念头。方维并不了解的是此刻郑南也抱有同样的想法。
“噫,下雪了。”这时有乘客忽然说道。
“这场雪可真是邪乎,刚开始就下得这么大,我们还能回得了家吗?”另外一位乘客也询问道。
方维这才恍然从一种无意识的沉思中苏醒过来,发现天上正飘忽着鹅毛般的大雪。暖国的雪向来都是滋润而丰腴的,酣畅而淋漓,就好象此刻方维的心境似的,渴望着有一场变故把自己掩埋,将自己吞噬。
“现在也才刚刚下雪,地上还有热气,没落地就都化了,肯定没有问题的。”司机宽慰着车上的乘客。
近三个时辰之后,已经看得到进入郊区的那块醒目的标识牌了。路面上早已湿润透了,却并没有形成积雪,不过一路的草坪上都卧着一丛一丛的积雪。“近乡情更怯”,越是靠近区里,方维的心情越是感到压抑紧张。
“还愣着干嘛。”到了终点站,方维仍旧不知所措地待在车上没有动弹,这时郑南猛地推了方维一把。
“干嘛?”方维一脸迷惘地问。
“下车啊!”郑南说道,“你呀,居然跟我装?”
方维机械地跟在郑南的身后,盲目地向前走去。走着走着,方维更是迟疑不已。方维默默地注视着天上,试图探寻这雪的踪迹,漫天的无因的雪真不知道是怎样就诞生的,究竟从何方便飘落了下来,虽然近在咫尺,却充满了谜团。
“郑南,我看我还是不要去了,”方维畏畏葸葸地说道,“我得赶紧回家呢,可不能在这耽搁了。”
“废话,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你呀。”郑南不容置疑地说道。
方维瞻前顾后不知道怎样反驳他才好,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前走去。
这一段历程似乎是过于漫长了,仿佛方维的整个的一颗心都挪到脚底似的,每走一步都在磨砺着自己的意志,摧毁着他的思想。
“南哥,方维,你们回来了。”在大门口,阿菁绻绻热忱地迎接着他们。
乍见到阿菁,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话外音”,方维忐忑至极,竟然惊出一身的冷汗来。
“我可是把人交给你了。”郑南邀功道。
阿菁莞尔一笑。她的笑容美极了,甜蜜极了,方维却分明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吃罢晚餐,郑南知趣地早早退居幕后。临别之前还不忘贫嘴道:“你们放规矩点,我可是先去了。”
“别这样,大家都好久没见面了,一起聚一聚嘛。”阿菁劝说郑南道。
“不了,君子成人之美。”说着郑南特地走到方维身边,拍拍方维的肩膀,眨巴眨巴眼睛。方维不舍地注视着郑南没走几步便走出了室外,骤然消失在茫茫的雪夜中。郑南的离去使方维心里格登一下感觉着空落落的,有一种比这夜色更为沉重的阴影开始侵袭着方维的心田。
“你今天是怎么了,好象一点都不开心的样子。”阿菁关切地问道。
“没,没什么呀。”方维慌乱地回应着,试图平息自己的不安与内疚。
“你该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吧。”阿菁倒是替方维作着解释。
“我想不会吧。”方维轻轻地摇摇头。
“你呀,”阿菁说着,一双温暖炽热的手温存地抚摸着方维的头,轻声说道,“那你一定是有什么心事,可别想瞒着我哟!”
看来方维还真是个心理负担很重的人,有什么表情都会刻划在自己的脸上。不过,即使知道自己表情很呆板木讷方维却也并不知道该怎样去掩饰。
“我在想,”迟疑片刻,方维却忽然说道,“我在想将来毕业分配的事,不知道将来自己会分配在哪。”
方维这样说着,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攀扯上这样的一个话题。他分明感到自己是在有意识地撒谎。
“那你会分配在哪?”阿菁极力掩饰住自己的关切,很是平静地问道。
“自然是想办法留在区上了,”方维很窘迫地说道,“我并不想待在市里。”
阿菁幸福地笑了,充满热忱和希望地笑着,双颊分明透着红晕:“嗨,其实这都是你们家老爷子操心的事情,你不用过早分心的。”阿菁安慰方维说。
面对阿菁诚挚的微笑,方维更是于心不安,愧怍不已。立时,他真想向阿菁坦承自己的过错,但很快他却又否定了自己。他知道只要自己稍作坦白,就一定会失去她的。不,我不能失去阿菁,她对我可比生命还重要啊!方维近乎绝望地想。
然而还有这种可能吗?方维在心里质问着自己,我还值得她爱吗?她还会爱我吗?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方维不无痛楚地想。他的意识徒然倒流到那个波折横生的夜晚,他的耳边能清晰地听到“虞美人”兴奋的无法自持的呻吟,甚至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仍自淹留于这种回忆之中,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是多么渴望回到她的身边,只不过并没有采取行动而已。
他知道在自己内心深处始终有一股莫名的冲动,仿佛发现了一重新的天地和新的自我一般欣喜若狂。即便是当他联想到爱情时,他也竟至于渴望着这样的一种体验。多么荒谬,多么可耻,我有一颗多么虚伪的心灵,方维在内心里谴责着自己。
“南哥和她怎样了?”这时阿菁却问道。
“她,哪个她?”方维情绪紧张地问道。
“‘虞美人’啊!”
方维的头脑刹时接近崩溃的边缘,完全不明白阿菁何以会追问到这个女人,他木然发呆,如同被电流击中一般。
“不怎么样,”方维语无伦次地敷衍道,“哦,不,他们俩已经彻底诀裂了。”
嗨,如果阿菁知道了我和“虞美人”的事可该怎么办啦?我该如何面对她的责难,方维胆怯地想。可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能对她有丝毫隐瞒呵,方维感到自己真的是进退维谷,陷入两难的境地。
“那他们是怎样分手的?”阿菁又如是盘问道,她关切地注视着方维的那双眼睛明亮极了,仿佛能洞穿方维的心灵似的。
“其实‘虞美人’并不在乎郑南,郑南帮助她摆脱了老柳,然后自己也就没有利用的价值了。”方维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这种关于“虞美人”的近乎刻薄的评论甚至自己都觉得是过于冷峻过于无情了。
“那就好,好极了,”阿菁欣慰地说道,“他们根本就不应该在一起的。”
阿菁的话使方维体味到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兔死狐悲的凄凉。那么我和阿菁呢,也是不应该在一起的了,方维绝望地想,顿时象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再也鼓不起勇气来披沥自己的过失。
还是等有机会再说吧,方维很容易这样想道,这几乎是每个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滋生的为自己寻找藉口的绝好的托辞:阿菁,原谅我吧,不是我故意要欺骗你的,方维在心里念叨着,终有一天我会向你负荆请罪的。
“你的诗写得怎样了?”这时,方维不自觉地岔开了话题。
“这些天还是颇多收获的,人家知道你要回来了嘛,”阿菁说道,“立马拱出来一首杰作。”
“什么杰作!”方维惊疑地问。阿菁的这股子自信劲,徒然令方维钦佩不已。
“那,”阿菁打开抽屉,递给他一张纸条,看来是早就准备好了的,笑语吟吟地朗诵道:
献辞
眼睛里寻觅着眼睛。
阴影里藏匿着阴影。
爱是霁雪,爱是阳光;
爱是爱情融化的爱情。
血液里流淌着血液。
心灵里拥抱着心灵。
爱是煤炭,爱是火焰;
爱是爱情燃烧的爱情。
“怎么样不错吧,”阿菁自得地询问道。
方维呆望着阿菁,脸上流露出凄凉的苦涩的笑。
“好不好,你说嘛!”阿菁晃着方维的胳膊问道,“得到你的一句夸奖难道就这么难吗?”
“好啊!”方维很简短地说道。此时此刻,即使是对她表示赞许也是需要勇气的。
“其实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考虑着一件事,”阿菁羞怯地望了望方维,却又不自在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什么事?”方维显得十足很迟钝地问道。
“你呀,还真是笨。”阿菁慢慢地将头颅靠在方维的肩上,“我在想将来,我们将来,”阿菁更是羞于启齿了,却令人突兀地问道,“哎,你爱我吗,你可从来没有说过你爱我!”
“爱!”方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但立刻,他却为自己的这一回答震惊不已。
“我也爱你,”阿菁深情地说道,“你是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比生命更重要的一切。”
方维的视线变得模糊了,抑制不住泪如泉涌,啊,如果我们的爱情不是诞生在这一时刻我该有多么的幸福啊!
阿菁很惊讶于方维满是激动的泪水奔涌而出,啊!他是爱我的,只是从来都不知道怎样表白,阿菁深为此而感动,就仿佛眼泪正夺眶而出的是她自己,她觉得自己应该给予他更多的鼓励,啊,这个傻孩子,这个傻孩子呀,面对泪水婆娑的方维,阿菁油然滋生出无限的爱怜之情与无法言说的冲动。
就在方维泪雨滂沱的当儿,他忽然感到一种异样的颤栗,一个热吻印在了他的额头之上,“你呀,真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阿菁嗔怪道,方维兀然感觉到这样的话语何其熟悉,看来似乎谁都能认为自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起初,阿菁的吻是那样的温柔,紧接着便热烈了起来,这种激动的狂吻使方维感到极不自在,啊,这是她的初吻,方维诧异万分地想,可是他感到自己已经不能承受她的爱,因为这种爱让只是使他感到颤栗,羞愧难当,方维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自己,他也不明白是为什么却已然负罪性地跪在了阿菁的面前。
“阿菁,对不起,”他万分痛苦地嗫嚅道,至于到底说了些什么,他也不清楚了,因为他的嘴巴已经完全不受自己的大脑所控制了,“我和别的女人发生了关系,我”方维还没有意识过来,这一系列动作和语言都在一瞬间便完成了,他感到心里头的一根弦被硬生生地扯断了。
“你说什么,你?”阿菁惊疑地望着方维,显然还没有听明白方维的话意味着什么。
“我和别的女人发生了关系,我……”方维机械地重复着自己先前说过的话语。
阿菁勃然变色,仿佛整个的身体都在颤抖,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继而满是屈辱的泪水夺眶而出。方维惊骇地望着阿菁,阿菁感觉到了他的这种注视,愤而奔出了屋外。
阿菁这是要干什么,会不会想不开去寻短见,方维已经不敢再往下想了,犹豫有顷赶紧跟着追了出来,却哪里找寻得到阿菁的踪影。
寻觅了许久,也绝望了许久,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又折回到家中。大门依旧敞开着,白炽灯依旧刺眼地明亮着,阿菁依旧杳无踪影。阿菁,你在哪里,难道这一切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方维已不敢想象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一种结局。
此刻,方维的脑海里又清晰地浮现出母亲临终前悲愤欲绝的神情,一个字眼在他的思想里分外鲜明起来:死!对方维来说这甚至是一个很亲切的字眼,一种久违的令人痴迷的体验。
是的,死,除了死,还能作何选择。怀着极为悲怆的心情,方维在阿菁那张誉写着《献辞》的信笺上如是写道:
“只有死才能证明这一切!”
随即,方维扯熄了电灯,屋内顿时黑洞洞的,仿佛死亡一般的沉寂。继而,他关上了大门,这似乎标志着一种终结:爱情,生命,以及所有一切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