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英退学回家已近一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魏英始终过着一种深居简出的宅女生活:除了在逐渐茂密起来的草地里割鱼草外便是默默无闻地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正因此,她的好多邻居甚至都不知道她已经退学回家了。只到这天一位邻居路过她家,忽然从阴暗角落里就窜出个大活人来,不禁大吃一惊,直拍着惊魂不定的胸脯说道:
“哎呀,我的妈呀,你怎么一声也不吭啦,我的魂都给吓掉了。”
被吓掉魂的也还有魏英,她其实愧对每一个亲人每一位乡邻每一个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任何一件意外的发生都会让她心悸不已,让她难以承受。因此,她除了抱以负疚的淡然一笑而外,并不想对于自己的举动作更多的解释。
在许多时候,魏英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以前的一位女同学。这位同学原藉是与自己一江之隔的另外一邻县。高二时同学便因家贫而失学。退学的那一天,同学简直哭得死去活来,伤心至极。受到她的感染,好多女生都不自觉地泪雨滂沱,为她掬一把同情的泪水。当是时魏英也泪眼汪汪的,虽然魏英并不能真正地理解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悲伤,仿佛正在经历一场人生的浩劫似的。
不久之后便传来消息,女生在退学的第二年春天便早早地结婚了,而且是非如此不可。因为当地的政策规定只有结了婚的人才能分到田地,也就是说为了养家糊口,她不能不结婚。在这个地方十多岁便结婚,三十多岁便做奶奶或者外婆的女人大有人在。在当地既然有这样的土地政策,没有达到法定年龄而办理到合乎法律规定的结婚登记手续其实是十分方便的。
“怎么会有这样恶心的政策,这样差劲的领导?”同学们对此议论纷纷,问题在于真的就有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存在。
魏英还清楚地记得最初得知这位女同学的消息时自己曾表现得是多么的自负,她很自信自己的人生当不至如此。现在想来却只觉得自己的幼稚和无知,命运其实是无法更改的,想要改变命运无异于拿鸡蛋碰石头,不自量力。
但是埋怨归埋怨,人总得要活下去,该做的还是得做,是一丝一毫也不能偷奸耍滑的。既然命该如此也只能硬撑下去了。好在现在还只是初夏,田地里的鱼草还没有完全长起来,每天的农活还不算是很累,一时半会自己稚嫩的肩膀还能对付。
这天父亲让她上街去买一些为鱼消毒用的药剂,路过村口却遇到一群人正围着一个傻傻的女孩子在议论纷纷。原来这个白痴样的女孩没有任何征兆便生下了一个幼崽,怎么看都是鼻子不对脸,显然仍是一个怪胎。她的母亲正气愤不已满大街叫骂:
“是哪个畜牲作的孽呀,缺了祖宗八百代的德,家里的人都不得好死,要遭报应的,天打五雷劈……”
这是盛行于当地农村的一种最典型的国骂,似乎越是善于表现,越显示出自己的本领。这种国骂有其特定的程序,为了表达一种高亢激昂的情绪,谩骂者必须象征性的一手拿一块砧板,一手操刀,然后狠命用刀剁着砧板,仿佛刀斧手在操刀问斩一般,其程式化的动作与高雅无比的戏剧或歌剧相仿佛,不知道是不是有所借鉴之故。
如果没有外界因素的干扰,这位被气糊涂的妇女完全可以从早上不住气地骂到晚上,再从晚上骂到早上,如此循环往复,直骂得全村子的人都服服帖帖的,仿佛大家伙都成了嫌疑犯,慑于其“白色恐怖”竟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位作了母亲的母亲的人如是之慷慨激昂,却完全没有想到要为女孩保持最后的一丝尊严。或许一个傻女孩是没有尊严的,妇女只觉得发泄自己的不满的需要。到最后实在无法忍受几乎要崩溃的孩子的舅娘走出人群,劝慰自己的老嫂子说:
“算了吧,嫂子,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再骂也没有用,说不定不是这村里的人惹的事,随便哪个乞丐的孽种也未可知。”
“不是这个村里的王八蛋还能有谁?都是些不长屁眼的狗东西!”
“你不要一船篙打一弯子人嘛,”弟媳觉得嫂子的话越来越不中听,更迫切地劝慰道,“其实你的女儿也不是善茬。”
“你这说的叫什么鬼话,我的女儿啥都不懂,还能做出什么事来。”这位妇女觉得自己的弟媳竟然胳膊肘儿往外拐,仿佛火上浇油怒火更旺盛地燃烧起来。
“你也不要说她啥都不懂,是人都有那么一点的,不信咱们来试试看。”
“这光天化日的,你还嫌我丢人不够是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用一根草绳子就够了。”
“舅娘”从地上捡来一根草绳,在女孩子的手上挠痒痒似的挠了那么几下,果然女孩十分兴奋地就攥住了绳子。孩子的舅娘在前面走,搐了搐绳子,女孩也便会意地牵着草绳跟在后面。这时,舅娘却放下了手中的绳子。女孩晃了晃草绳,发现对方没有一丝回应,竟急得大哭大闹了起来……
“你们这群‘’下的贱东西,就知道瞒着我,合起伙来蒙哄我是吧。”妇女更是怒不可遏,开始咒骂着弟媳,火力之凶狠,言语之鄙俗,较之先前更胜一筹。因为是自家人之故更可以肆无忌惮地辱骂不休。
妇女的毫无节制的谩骂却恼了其小叔子,于是一场对外战争无一例外地演变成了一场内战。这正应了兄弟阋于墙的案例,因此更是可以旷日持久了。
魏英本来对这件事是毫不在意的,但傻女孩的命运让她很是揪心不已。她感到女孩子的故事似乎预示着一种很不好的兆头。自己也便仿佛如同这女孩一样什么都由不得自己,只能赤裸裸地听任命运的摆布。而今见了这些正常人的所作所为似乎比白痴女孩更为疯疯癫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