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大学以后,周围好多人,回来还到处炫耀,我有时候想,这辈子是不是遇不到爱情了。可我又告诉自己,一定要等,我啊,一定要和我喜欢的女孩子……你以后最好不要惹火,不然……”
我微微一惊,许初阳欲言又止的看了我一眼。
而就在这时,我手机响了,是我老妈来电。平时我跟她就没什么可说的,都是问生活费的事,她本来也没有要给的意思,还假惺惺打过来问我还有钱吗?最后悻悻地找借口说最近手头紧,某某最近要干嘛,就先不给我打钱了。某某是她现在丈夫的女儿,挺虚荣的一个女孩,我不是很喜欢。我能说什么,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我也很不耐烦,和她,每次都是不欢而散。
我随手就给挂了。
许初阳疑惑地看着我,我说:“我妈。”
他的目光落回到我脸上,轻声问:“怎么,你也怕你妈知道咱俩的事啊?”
“不至于,我的事她现在没资格管。”
我怔怔地看着他,接下来是我一番冗长的独白,在这个夜晚,许初阳只需要充当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我说:“我从小到大就见过我爸一次,几岁的时候来着?忘了。我住在外婆家,有一天我在睡觉,他来看我,买了一条裙子,没有松紧的那种,死命地往我头上套,我头都勒红了也套不上去,他放弃了。我倒头继续睡,起来就再也没见过他。
听我妈说我爸爱赌博,把这个家都赌散了。她每次说这些的时候,都会变得格外狰狞,她见我愣愣地不说话,不是打我就是骂我,说我跟我爹一个狗德行。我怎么知道啊,我都不认识他。”
“四年级的时候,我妈没出去找工作,待在外婆家,有个男的老是来找我妈。那时候外婆在后门的小空地上种了好多花,一大株红牡丹开得特茂盛,我把牡丹花下的那小块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在下面写作业,舅舅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出,他裹了裹衣服,临走看了我一眼:“小橙的爹还真是多……”
“是我早熟吗?一瞬间眼泪吧嗒就流出来了。我从他的语气中读出了羞愤。大概是陷入热恋了,大概是家里人都反对,老妈脾气阴晴无常,动不动就打我,有时候又给我买火腿肠。”
“火腿肠我是吃到吐了,对我妈也一点一点有了芥蒂。每次开家长会,我没有家长,你都不知道,不管别人的家长有多么土多么苍老,我都多么的羡慕。有一回,虚荣心作祟,我把成绩单给那个男的签字,他龙飞凤舞地画上一笔,挺好看的,不过我不喜欢。他想和我说话,我居然缩在桌子下面蹲了起来,我妈气死了,她骂我上不了台面,是傻子吗是智商有问题吗?当场就又开始打我,叫我滚回老家去,一个人死在我爸留下的房子中算了。”
许初阳只是定定地看着我,时不时摸摸我的手,他不知道,这不是黑色幽默。
其实长大挺好的,难过的时候都不需要眼泪。我很平静地给许初阳讲着这些过去对我来说犹如噩梦的经历。
可我还是不甘心,我疑惑。所以我继续说:“我做错了什么?我是有多不堪?外婆看得心疼,抄起扫把打我妈,顿时家里充满了各种哭闹和辱骂,我被她打得浑身淤青,手里都嵌进去好多竹棍的毛刺。我从未如此无助如此狼狈如此绝望。我冲进家里拿来一把菜刀,双眼猩红地到处砍,扬言要杀了我妈和那个男的。
好吧,以上是我的脑洞,事实是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任由她打骂,好像自己真的就是个失智儿童。如果我当时发育得好一点,长得好看点,事后一个人坐在马路边吹风想心事,多少有点小清新成长片的意思。”
也许是当了码农,说话总有些技巧性,又或者是这样的经历,不需要渲染,说起来怎么都是悲剧。所以许初阳心疼地把我搂进怀里。他不需要说什么,甚至都不用抱我,因为我一点都不疼不难过。我之所以给他说这些,是我希望他能了解我多一些。
也许是那天夜晚我的形象实在太过让人怜惜,他或许以为我就是那么的柔弱无力,误以为我永远都会是那个样子,永远是那个无比乐观的小太阳,所以以后的日子,许初阳都不能够完全理解我为什么动不动就沉下脸,动不动就又开始说脏话,动不动就歇斯底里张口闭口都是没有安全感。
那是他完全不认识的,但就是真实的我,对一切都失望透顶后,阴冷的表情,陌生得让人恐惧。
“这之后,我就知道学习啊学习,上最好的初中,最好的高中,存一块一块的钱,我相信外婆说的,上了大学就出人头地了。除了学习,我还看各种小说,我想怎么设计一种手段,杀了我妈和那个男的,还有,说过我坏话的人。所有人都说我脾气很怪,眼神很恐怖。我上高中的时候才把我自己的事情告诉了室友,她转头就给别人说,我单亲,心理不正常。我就想啊,怎么人都那么坏啊,我干脆连她一起杀了吧,用化学试剂。我是课代表,很容易拿到的。我对谁都越来越冷漠,排名一低就躲起来大哭。我的少女时代啊,三餐除了泡面就是眼泪。”
这些事,这些感受,我从不对身边的朋友讲。说出来又怎样呢,考验对方安慰和敷衍的技巧吗?不过是给她们增加八卦的素材。我没告诉许初阳的是,我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陆叔,我把心事讲给他听,在我悲观绝望充满灰色的年纪,有一个男性长辈给我开导与关切。对于那个时候的我而言,这无疑有致命的引力。放在小说里,可以写一个萝莉与大叔的故事。
我深深地记得室友说的,单亲家庭的人心理很不正常。我努力扮演正常,还不行吗?所以,许初阳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我。
“舅舅有时候去进货或者开会,他会带我去饭店吃饭,他说,希望我出人头地,他最大的心愿是希望我们一家人都好。可为什么你对我那么好,却总还是给别人说我命苦,说我笨,是因为努力才比表弟成绩好。我承受不来被嫌弃的感觉啊。
为什么大家表达爱,都是以伤害的方式?”
我性格里的寡淡,只是因为心里有个黑洞。总是想做一个高调张扬明媚阳光的女子,却只能麻痹几分钟而已。长得不够漂亮,家里也没矿,深知人性淡漠,说变就变。
我也曾以为上了大学之后生命会翻开新的篇章,一生不应该是平铺直叙的,而应该是电视剧里穷书生中了状元,从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但命运从来都是措手不及,没有柳暗花明,没有激流直转,只有阴暗。性格里的悻悻然也是因为见多了苟且。
而我,目睹了我妈和我爸鸡飞狗跳的婚姻后遗症后,目睹舅舅和大部分的男人,对于发妻能随便地拳脚相向,我告诉自己爱情完全就是易碎品,随时毁坏,随时另起一行。悲剧的爱情向来是我写作的主题,可我写不好我又不得不抱有侥幸,其实完美的爱情是有的。”
我当然不能直白地说所有爱情都是瞎扯淡,这不是打许初阳的脸吗?但所有的一切,也需要两个人都一样,有颗赤子之心,从套路高峰上退下来,归于平淡有觉悟的人,所以说完美爱情不费力。但完美的少。
在我说话的过程中,许初阳很少说话,他只是沉默,沉默,只是抱抱我以示安慰。
这是一个注定与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的年纪。
我故意拍拍他的脸装作漫不经心却又反反复复地问:“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吗?真的会一直一直在一起吗?”
他大概是没有想过的,或许想过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能显得得体和完美。
我等了好几秒,他才说:“遇见有两个意思,一个是缘分,另一个是劫数,这世上有命中注定,就有在劫难逃,尽管大多数时候两者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是既你此生注定的缘分,又是你此生难逃的劫难。”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把他的这句话理解为敷衍,即便他是如此真诚地想用他的坚定他的顽固他的偏执,来治好我的悲观。
许初阳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
对于单亲家庭出身的人而言,安全感是稀缺资源。身处幸福之中,反而有隐隐的负罪感。我配吗?接下来会进入灾难时段吗?我想掐幸福一把,增加点儿真实感。如果我特别珍惜它,挽留它,幸福这是不是可以跑得慢一点儿
对于我来说,许初阳是过不去的一关。后来我时常想,值不值,该不该。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在劫难逃,不如不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