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宗室们的一同胁迫,宁松脸色非常难看,义言辩道:“案情尚未大白,此时轻言奸佞为时尚早!”
元周冷哼一声,叱道:“据臣所知,杀人灭口者乃是镇海军偏将,栽赃绑架者,同样是镇海军偏将。形迹如此明显,还有什么可疑的?臣知道宁尚书一向与靖军侯交情匪浅,是怕有所牵连才惴惴不安吧。但宁尚书要清楚,镇海军不是靖军侯一个人的镇海军,是陛下的镇海军,是大魏的镇海军!”
宁松气结,叱道:“这与靖军侯何干?”
元周冷笑:“当日胶东侯与孔宣承同去徐州宣旨,胶东侯与靖军侯起了龃龉,甚至还被其妻拔剑相向。还有这个钟大平,与羽林卫动手尚有胆子,何况一个区区闲散侯爷?”
殿上群臣原不知这二事,今闻之不禁议论骤起,皆说这个钟大平过于胆大妄为,简直无法无天。元氏群臣要的便是此效,耳闻之而心悦之。
宁松心口郁气难消,只好向元尧再请调查。而元周又引宗室叩请治罪。元尧显得为难不已,只好将此案扔给大理寺,让欧阳顾在五日之内议决定罪。这五日之内,宁松常常前往大理寺官衙拜谒,欲再斡旋此案。欧阳顾回应尽是托词,或以公务繁忙为由避而不见,或以偶感风寒为籍匿藏在府。以至于宁松心急如焚,最终无可奈何。
同样上门拜访的不仅宁松一人,元宗同样不顾严寒,且厚礼不辍。他此举不求能成功见到欧阳顾,只是在做一个姿态,因为他打定陛下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好机会。另外他还有一样心思,那便是将欧阳顾拉拢至宗室身边,至少明面上如此。
很快五日之期便过。欧阳顾以大理寺的名义将此案鞫谳,将谳词卷宗一应物什送至开明殿交与元尧朱批。元尧最终核准,确定钟大平密谋刺杀胶东侯之罪,下旨将其斩首谢罪。这还没完,还斥责督将陈曦行管教下属无方,将其褫夺官职,遣返故乡。判决一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震惊帝都,引起无数猜测,最兴奋者,莫过于元宗、元周等人。
平晋楼上,一个敞开的楼间,宁松一人独饮闷酒,接连喝了好几坛子,以至于两颊酡红,眼神迷离。最后一壶落肚,他的头也重重坠到案上,忽而手臂一扫,将酒杯、酒壶、小菜尽数扫落地上,弄起晃铛声音。小二闻声来问,被其严声喝退。
一道俊逸飘云的白衣身影踏上楼梯,与快步下楼的小儿插肩而过,在门前停了停便推开了门。
“出去!不是叫你别打搅吗?”宁松醉态熏熏。
“诗云‘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苦饮伤身,且无济于事。”郭荆挽了挽裙袍,在宁松面前盘膝而坐。
宁松身躯一震,缓缓抬头,看见郭荆的俊容,他再度拿起酒壶以及一个杯子,想给郭荆倒酒却发现已经没了,醉醺醺道:“没酒了······郭兄,你说得对,确实无济于事,但我······我心中难受啊!钟大平,镇海军偏将,平元禧、打赫连城、败萧化潜、退陈子放,他都参加过。没有为国捐躯却蒙冤被斩,倒不如以前倒在沙场上,至少还能保个忠名。”
郭荆缄默垂眸,心中也一片苍凉。须臾之后,忡忡道:“这固然可悲······但我担心的是,此案远没有完结!”
宁松惺忪眼皮一颤,顿时恢复几分清明,疑问道:“何意?”
郭荆眸子清冷,忌惮道:“陈曦行受牵连,被褫夺职位,这是一个信号。陛下收军权,要正式开始了。”
“你说,接下来,还会有案子?”宁松见郭荆并不反对的样子,醉意一下惊醒,酡红渐消,顿觉身躯发冷,“那你说,胶东侯到底是谁杀的?”
郭荆讥笑道:“现在这个还有必要知道吗?”
“有必要!”宁松双臂撑在案上,昂起头,脸色激奋,“将军的战袍,是染血的,不是蒙尘的!法者,是扫雾的,不是扬尘的!”
“你说得没错!”郭荆紧紧目视宁松,“但是流清因源正,可惜你的正直,在矫情镇物之下,并无用武之地。我劝你,今后还是收敛些好······水至清则无鱼。”
宁松忽而大笑起来,紧紧瞅着郭荆,双目闪过一丝不屑,直起身来,提起一个酒壶便往外走,身形摇摇晃晃,吟唱道:“切云崔嵬,洛泽昧矣。漼溰严时,昭明颉颃。曩昔白羽,皎然不营。节岂我名?节岂我贞?”
坐寒冬之下,闻秋意之声,郭荆围棋赌墅,条畅秀彻,而目生缱绻,绵长一叹。
······
喝闷酒的不仅宁松一人,戌时五刻,风雪凛然,黑夜吞鲸时候,一个青衣汉子骑马入了青岩,驰骋在大街上,越过人流,转入乌衣巷,最终到了陆家。这个时候,黄氏已经休息,陆渔和叶离还在守孝,自然没有同房,依旧分房睡。陆渔本在案前点烛观书,忽而牍外马蹄声,便置书披衣,开门外出。
庭院之中,陈曦行下马之后,束了束保暖的氅子,敲响了陆家的人。待三下之后,门开了,他看见开门的人,顿时拱手而拜:“拜见侯爷!”
陆渔看见来人面孔,既惊又喜,脱口而出道:“曦行?”
陈曦行面色疲倦,嘴唇有些发紫,头顶和双肩都毛雪尽沾。陆渔赶紧将其迎了进去,穿过环廊,带入自己书房,而在途中撞见了同样未睡而出望的叶离。在二人坐落书房一盏茶功夫的时候,叶离便到厨房,热好了酒菜,端入了房中。
陆渔身穿蓝色交领绸衣,外披了件狐毛披肩,亲自给陈曦行倒热酒,热情道:“来,先喝杯酒暖暖身。”
陈曦行也不客气,捉起便一饮而尽,长长呼出一口白气以及粗犷的一声,一抹嘴巴之后,亲自捉起酒壶再倒瞒。
见陈曦行已经连续饮好几杯了,眉间郁结,闷闷不乐之状,陆渔不禁问道:“曦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陈曦行的手一滞,重重放下杯,双颊通红,反问道:“侯爷,我按侯爷信中意思做了,可是我没用······”他二十日前派了一员心腹骑马向陆渔寄出了信,隔了十二日,便收到了陆渔的回信。
陆渔脸色一沉,凝容问道:“别着急,慢慢说。”陈曦行的信详细介绍了胶东侯之死的经过以及朝廷的反应处置。当时他还阅后颇为吃惊,又隐隐感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便按照直觉给出了一些建议。
“袁先生自始自终找不着踪影,那对母子咬死是钟大平绑架他们。我知道,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她的丈夫,确是死在钟大平刀下,她有怨恨。可是·····可是,钟大平的冤屈,又谁人来解?侯爷,我······我不甘啊!”陈曦行声泪俱下,愤慨而再提壶自苦饮。
“朝廷最终还是定钟大平罪了······”话已至此,陆渔还有什么不明白,心头被浇了一把雪似的,闻肴香而味索。
“钟大平已被斩首示众。这案子明明疑点重重,朝廷何以匆匆结案?不仅如此,陛下还下旨,以御下不严的过错将我督将之职褫夺。如今我已经不能留在镇海军了。”陈曦行既愤又悲。
陆渔身形一颤而起,英目生电,紧紧望着陈曦行,沉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陈曦行抬头肃答:“绝无虚言!”
陆渔只觉脑中一根弦断了,双脚栏栅,几乎跌倒。叶离靓丽身影一闪,迅速掠至陆渔身侧,伸出玉手相扶。陆渔回头对上叶离紧张的丹颜,握紧她的青葱之指以为安抚,再度徐徐落回坐中。
“不瞒侯爷,在建州之时,末将们曾有过一次讨论。上次来访,末将并没有点破,只是话里意思,侯爷也大致猜到我们说的是什么?”
陆渔神情复杂,缄默垂眸。
陈曦行继续说道:“我看陛下与侯爷非俦伍。自古飞鸟尽良弓藏,狐兔死走狗烹······”
陆渔赫然色变,喝道:“这话现在不要说,以后不要说,永远也不要说!”
陈曦行被大喝之下,也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去了几分酒意,连坐姿也端正了起来。
“你醉了。”陆渔直起身来,问向叶离:“紫罗、山圃她们何在?”
叶离答道:“在外面候着。”
“叫她们进来,将曦行扶进厢房,让他好好歇息。”
当叶离正要转身时,陈曦行直起来,拱手道:“不劳夫人费心。末将深夜来叨唠,喝了些酒,抒发膛中闷气,现在感觉好多了。我现在就走。”
叶离疑惑问道:“这么晚了,况且外面这么冷,你还是在客房过夜吧。”
陈曦行摇了摇头,“多谢夫人好意,末将还是不叨扰了”。言毕,就要外出。
陆渔喊道:“你打算去哪过夜?”
陈曦行脚步定住,转身而答:“我辈行伍,天被地榻。侯爷保重!”
庭院骤风彯雪,冷寂而孤光。骏马冷得直踢踵,甩头冒白雾。陈曦行出至庭院,正要上马时,回头对送出的陆渔、叶离道:“侯爷,你自己也要小心。末将,走了······”
无月雪花重,白马啸西风。将军解战袍,相送何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