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客率白发骑突出羌州城,疾驰至狼骑军阵前。两军相较,三千对五万,于天穹俯瞰而说,似繁星对皓月。皓月虽炽明,未免散光。繁星虽针尖,却如葩华。
慕容破举刀长喝:“来者何人?”
李行客威容而答:“大魏,李行客!”
“你就是平策军督将李行客?”慕容破一惊,旋即惊喜:“你带来多少人?”
李行客直答:“三千白发骑!”
“三千人?还是白发的?哈哈······”,慕容破肆意大笑,“三千个快入土的老家伙,竟然敢不自量力,来抵我五万精锐狼骑?”
李行客冷厉道:“黄口小儿,休要逞口舌之快,有胆即来!”
话刚落,慕容破身后一部军校尉策马冲出,举枪迎向李行客。交马只一回合,只见那马跑出十丈缓缓停下,那部军校尉手上长枪哐当跌落,身躯一倾,坠落马下。
沧军大惊,慕容破朝后一喝:“还有谁敢上?”
又有一将拍马而出,杀气腾腾举刀。李行客依旧没有动马,手握缰绳,在交马的电光火石瞬间,虎头金光烈枪斩出一道寒芒。那将径直在跑马中身首异处,残躯随马奔走老远方坠。这次沧将不用慕容破下令,便有十人一同冲出,怒不可遏,势要打杀李行客方休。这次李行客终于动了,他一策马辔,踆踆冲出,拔出腰间玄戈剑,冲入敌阵,斩出青光交织如罘罕,道道铜鸣火烈。十沧将凡遇白玉马,皆嚎哀落地。一盏茶功夫,玄弋噙血,白玉鬃马骏锺于央,而十沧将尽丧剑下。他早年成名的,正是那手天雷滚滚的好剑法,而佩剑即为玄弋。
宝刀未老,李行客威风依旧。三千白发骑见状无不热血沸腾,其声高呼:“玄弋销长风!”
相反,沧军阵中众将望之无不胆丧,就连慕容破也脸色煞白。方才被斩之将都是八部选出来的骁勇之士,竟齐上也不能伤李行客分毫,岂不惊骇?慕容破踌躇绕马,自身不敢迎敌,便下令大军进攻。率先冲阵之军乃是三千铁骑,由一将亲率。
李行客回马阵前,收剑入鞘,重执虎头金光枪,烈喝:“白发骑!列队!冲阵!”
白发骑洪亮应令,摆锥形阵,每行骋足并驰。李行客居前,长枪横举马头,策马而冲。沧军郎将亦在前,麾下摆方阵。两军相接,圆锥破朽木,将狼骑撕裂成两半。老卒个个遒劲,挥刀砍杀白练精熟,瞬间将沧军击溃······
从辰时至隅中,狼骑出发数次,由三千到五千,直到一万,都尽数败于白发骑刀下。战况惨烈,三千白发骑也损失过半,剩下千把白头翁,个个苍髯赤血。李行客皓银锁甲战血斑驳,长枪成烛,身受多创。恰在此时,狼骑阵后声势喧天,原来是慕容词亲率八万沧军赶到。慕容词见战况不堪入目,便召来慕容破当头劈责。慕容破由惊转怒,盛怒至极,回阵后即令麾下三万余狼骑悉数扑上,势要剿灭李行客,从而想动摇魏军军心,甚至魏庭信心。
李行客不惧死,率残军一路奋战,直至退守到羌州城东北方向的首阳山。白发骑只剩数百骑了,尽数下马朝山上赶。慕容词大怒,令狼骑退下,令姬辕部步军迎上。他是有私心的,若李行客为他麾下所斩,那么姬辕部在雪原八部中声威定会水涨船高,他新任单于的位置将会坐得牢牢实实。近万姬辕步军擎旗攻山,短兵相接,沧军汛如海潮,渐渐将白发骑淹没,淹成一危船险楫。
羌州城上,魏北定握紧双拳,心急如焚,欲要出城相救,却被李文君拼死按住。李文君双目泪流,牙关紧扣,他何尝不想出城相救,只是此刻从井救人非但无济于事,反使援军身陷囹圄,落于死地。论感情,他对李行客的敬仰之情不在魏北定之下,只是李行客临走时那番话,他不敢违抗,也不能违抗!
首阳山大雪栗冽,尸横遍野。白发老卒一个连一个倒下,灯灭烛熄,全了数十年为国戍边的枕魄,遗留忠骨埋青山,焚以丹心照高月。战至最后一刻,余下三十三蓬头垢面、身负重伤的老卒围拢在李行客身边,望着滔滔不绝涌上的沧军,三十三老卒俱含死意。
李行客身受十余创伤,痛楚难以言喻,箭砭骨髓而苍松鹤立,虽合唇灰白却不坠威风。他环顾山崖上遍地倒下的老兄弟,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兄弟,胸中孤寂寥落之意胜似漫天烟霏云敛般的飘花。这场春雪,与冬相隔,却是他最后的一场雪了。没有念天地之悠悠,没有怆然而涕下,惟有一生戎马疆场的无怨无悔,和死得其所。他掷枪拔剑,抵于项前,目视活着的老兄弟也毫无惧色瞥着自己,忽而仰天大笑:“我等相随三十余年,也终于到了该分别的时候。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愿来世你我仍以酒剑相会!记住!一定是喝最烈的酒!拿最硬的剑!记住了······老兄弟们,老夫先走一步!”言讫,血丝沿剑刃化作流星坠下,皎然若晞。
三十三老卒热泪盈眶,跪在李行客冰冷的遗体前,一个个引刀自戕,共赴黄泉,血洒风雪而瞑目。惟有那杆“李”字虹旃高展,连绵唧声为士致哀。
扶光起于墉垣,战血沸于戎衣。羌州城上黑旗劲飏,所有平策军将士执戈朝东北首阳山而长跪,长倾热泪,真可谓是三军恸哭。一声“皓首披氅,为效死耳”,十里送老征人。
······
自李行客及寇平受命北上后,朝廷每日议政总会提及北境大战,对于沿途驿站人员和物资设置也比往时多了不少。在枫林古道上还有专门的将校设卡戒备,一为迎接斥候,二为随时监视北境战情以快速传告帝都。四月下旬,广野将军依旧在哨卡巡视,一阵子后只见一骑斥候飞马从北而来。那马嘴呼热气,马上人身躯不断颤抖,速度快似掠光。斥候边策马边断续高呼:“北······北境·····战报!”
广野将军脸色肃然,即令麾下打开木栅,放斥候进来。他亲自接过斥候手上的代表最高级别军情的羽檄,跳上马往帝都奔去。当他驰入玄武大街,开了宣化门,将此羽檄送入正德殿时,正德殿落针可闻。
元尧脸色一变,喝令宗海快快呈上。宗海踱着小碎步,双手奉羽檄于案前。元尧拆过羽檄泥封,拆开一看,脸色青紫无比,眼前世界似乎在天旋地转。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也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可结果它就是发生了。群臣从皇帝急转直下的脸色也能猜到这军报不是什么好消息。
底下元周贴近元宗,窃窃私语道:“宗兄你说,北边该不会是战败了吧?”
元宗给了元周一个警告的眼神,提醒他勿要言出招祸。
兵部尚书王泰理应过问。在众臣的目光推荐下,他硬着头皮出班而问:“陛下,请问前线军情如何?”
嗡嗡声音从双耳退去,元尧有些迟钝地抬头望了眼王泰,再环视一遍阶下好奇而畏惧的群臣,沉重道:“北境最新战报。寇平已押粮抵达长信关······李行客已至羌州城,与十三万沧军战于城下,被围于首阳山······力战自裁。麾下三千白发老卒,也······全部殉国。”
这道战报短短几句,却轰出了天雷滚滚。群臣霎时如沸开了的油,慌乱不已,交口四顾。元尧忍无可忍,一声大喝才让朝堂安静下来。
“陛下,李大帅阵亡,北境大军军心必然受挫,朝堂可要尽快选出能征善战之新帅北赴戎机才是。”宁松出班慷慨直言。
“宁尚书就直说靖军侯得了,还需说什么能征善战之新帅?”元宗讥笑。
元尧一听靖军侯之名,只觉之前在宁桐面前的所有豪情壮志都成了一个荒谬的笑话,胸膛一股闷气压得生痛。冷冷瞥了一眼宁松,“靖军侯丁忧,哪能事事都烦他。北境战事,先由寇平撑着,新帅容后再议吧”。
散朝之后,元尧快步生风行会开明殿,快到让宗海等内侍追都追不上。回殿之后,他直立于御案前,张头闭目,那羽檄上一个个字浮现脑前,将他的自尊心以及自信心一点点碾碎,抛下深不见底的濬潭。宽袖一横,将案上的物什全都扫下。一个内侍实在太过恐慌,不小心踩了一下滚来的金樽,扑倒地上。元尧大怒,责令门外羽林卫将其押出去金瓜击死。内侍惊恐求饶,可回应他的是两个武士强壮有力的手臂拖扯。
“慢着!”宁桐已然知道北境战败消息,匆匆过来,正好看见了这一幕。
“大胆!”元尧怒得转身拔剑,沿剑尖所望,见竟是宁桐,才压了几分火。
“你们都退出去吧。”宁桐朝宗海说话。
一众内侍如蒙大赦,碎步出殿。眨眼功夫,殿内只剩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