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飘着一朵、两朵······千万夺雪花,像一盏盏插着翅膀的花灯,为死难的两军将士送别而舞。如同波涛起伏不断的尖啸风声卷着遍布城头的红紫色魏军旌旗,送上了时而婉转时而高昂的挽歌,只是在满天的雪下,这歌更加悲凉了。
林列的黑墨盔甲被灰蒙的天穹洗得闪光,每个人的身上都沾满洁白的绒毛,脸色在沙子一样的朦胧里看不清面貌,毫无疑问的是,都透着僵直的紫色。中间那个右衽襦铠所散发的光芒成了最瞩目的存在。
在北边出现了一列火红的甲兵,似一团滚落在人间的骄阳,正从小小的火种,蔓延至一条火龙。
转眼间,一辆金蓬银色行至城门五十步之外,匪匪翼翼的白马四驱同时勒住四踵。横戈跃马的御林将士面色漠然,同样将面貌隐藏在虚幻里。在刀林剑阵之中,镶着繁复龙纹的帘子被掀开,立时在空中闪耀出一道耀目的明光。披甲環袍,手持白昇跳落车驾,元尧顿了顿,目光在城门黑压压的甲兵打量而入,掠过旌旗飘扬和威武的将士,定在中间那个火红色身影上,眼角浮起一道异样的笑容。
“臣率镇海、横野、越垒、润宁四军将校特此迎候陛下驾临庐陵城,愿陛下万寿无期!”陆渔率领将佐军士单膝跪下。
听着撼天动地的壮士呼喝声,元尧瞳孔微缩,亦中气十足回应道:“靖军侯请起,众将请起。”
“多谢陛下!”那惊人的气势再次发出。
“将士们舍身用命,替大魏从梁寇中收回淮州,解救万千子民,朕替天下臣民多谢你们。”言讫,元尧竟然对着城门成片的军将行了个礼,让后者们本已绷直的身躯再度一紧,而后跟着陆渔再度单膝跪下。
“臣惶恐!”
就冲元尧礼贤下士的模样,在迎接仪式之后,许多将士对元尧称赞有加,皆言当朝陛下乃是英明神武之君。当然,这也是元尧想要的。之后,陆渔引领着天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踏入庐陵城主府。城主府里杂物早已被清理一空,惟有一张挂在墙壁的大舆图和阶下一个沙盘留下了。
“陛下请!”陆渔站在阶下,做了个手势。
元尧理所当然地在主位的檀木大椅上坐下,环顾了眼这装潢大气的府衙,有些意气风发,“这就是陈去雁的帅府?”
慕容忧从旁笑道:“陛下,它如今是您的行辕了。”
元尧满意一笑,而后将目光投到了陆渔身上,笑意又消去,“虞启,你送来的军报朕已仔细看过。攻下了庐陵城,拿下了淮州,是你之功。但是,朕不明白,小小的庐陵,为何折损了五万将士,你可得要好好跟朕解释。”
对此,陆渔早有所预料,临危不乱地拱手答道:“回禀陛下,骁果军的战力出乎臣的预料,所以我军在拿下城池的过程中,遭受到自陈去雁以下五万梁军的疯狂抵抗。”
“你是说梁军骁勇?难道我魏军就不骁勇了吗?”元尧勾起冷冷一笑,猛地站起来,“此次计划,你在嘉鸣关上,在朕的面前,可是说得信誓旦旦。现在一战损失四成,你让朕怎么跟他们的父母交代?”
夹在众将中间的高轶正想发作,却被陆渔暗中用手死死按住。陆渔不作辩白,从来没有打算过辩白,“这是臣的过错,臣向陛下请罪。”
元尧一展双臂衣袍,摇摇头:“罢了,念你攻城之功,这次就功过相抵了吧。”
陆渔抱拳道:“多谢陛下。”
“朕这次来,倒不是要问你的罪。你在军报上说,要休整一段时日,朕觉得过于谨慎了。”
“陛下,我军刚刚经历恶战,体力不支,且伤患众多,实在不宜即刻动兵。”
“我军是疲惫,也有伤亡,但洛州梁军救援被灭,洛州城内的梁军是胆战心惊。我们应趁陈白旸麾下军心不稳的时候,泠水以南陈子放反应过来之前,火速进军,一鼓作气拿下洛州。”见陆渔还是不为所动,元尧龙眉一沉,“兵贵神速,才是制胜之道。”
见陆渔仍不为所动,元尧猜到了什么,对众将道:“你们都退下吧。”
众将虽不明所以,但不敢有违。一会儿的功夫,府衙里就只剩下元尧、陆渔、慕容忧、秦启四人。
“你还在担心刘子拓归降之事是吧?”
陆渔斜了斜眉,望向慕容忧,“慕容先生,请问这次我军攻打庆鸣山,刘子拓可有向洛州进军?”
慕容忧目光一沉,拱了拱手,“但据眼线所报,刘子拓派出的援军非常缓慢,明显也没有要救援庆鸣山的意思。”
“所以现在这个刘子拓还是摇摆不定的墙头草。”陆渔露出一抹讥笑,“你怎么能保证,我军出征洛州的时候,他不会倒回大梁,遣军攻袭我大军后军,或者直接攻打淮州?要知道,现在陛下就在庐陵城,一旦有失,难道这个千古骂名,你来承担吗?”
“靖军侯!你······你是在埋怨陛下,是不该来庐陵,妨碍了你调兵遣将吗?”慕容忧急中生智,将元尧拖了进来。
果然听了这话后,元尧脸色冷了下来,肃肃瞪着陆渔,“虞启,你真的是这样想吗?”
陆渔朝慕容忧投去一个不屑的眼神,不卑不亢答道:“臣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元尧冷笑,“朕可记得,上次建州大战,你私下与陈子放议和,事后也没向朕报告。难道,你真的想,永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陆渔浑身一颤,虽然猜到这件事已经为云麾校所知,但是真正从元尧口中说出,就如同一阵冬风吹来,彻骨的寒冷。对上那刀锋一样的眼神,解释道:“这句话,记得有人也说过,那时陛下是不相信的。臣答过一次,现在再答一次。当初没有想过,现在也没有想过,以后也不会去想。要是陛下还不信,臣可交出帅印,陛下可另选大将。”
“你这是在威胁朕吗?”元尧大怒,拍案而起,一阵气血涌上头脑,令他意识一沉,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踉跄着脚步,“砰”的一声,双手压在案上,大口喘着气。
“陛下?!”
“陛下?!”
秦启、慕容忧大惊,上前搀扶。
陆渔也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跳,不禁一只脚踏上了台阶。
这个时候,元尧抬起了一个手掌,低糊地道:“虞启,这次机会难得,一旦放弃,你我都终身抱憾。所以,朕令你,进军!”
陆渔不由担心起来,“陛下?”
元尧却摆了摆扶额外的手,“你想休整,那朕就给你三天时间休整。三天之后,朕会在城南,亲自为你出师践行。你退下,朕要休息一会。”
“遵命。”陆渔放下双手,深深望了眼,即转身而走。走到半道,又回身再望了眼,把手伸进了袖里,想拿出申报文书给元尧请示,可见其精神不振,犹豫半晌又放弃了,带着一脸的忧心忡忡快步而去。
在陆渔离开之后,沉重的身体坠落座椅上,元尧翕合双目,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道:“你们也出去吧。秦启,也带人把守住正堂,没朕的传召,谁也不许放进来。”
秦启和慕容忧施礼告辞。退出正堂,秦启关上门,就严肃地按剑驻守。慕容忧在行军司马的引领下,到了一间偏房。在他进入房间那一刻,在窗棂方向闪过一抹黑影,并徐徐升起,赫然是一个人的上半身。那人敲响了窗户。
慕容忧神色一凛,缓缓靠近窗户,戒备地问:“谁?”
斐彤答道:“检校,我是斐彤,钟离御有密信传回。”
慕容忧立即打开了窗户,放了人进来,有些不悦,“怎么这么慢?”
斐彤解释道:“属下奔至嘉鸣关才得知检校已随陛下銮驾来到庐陵,所以才急匆匆赶来,耽误了些时日。”
慕容忧没有责怪意思,“密信何处?”
斐彤从怀中掏出一信,呈于慕容忧前。慕容忧接过一看,神色闪过不悦,“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斐彤吞吐道:“检校,钟离御那家伙,似乎对检校忽视他的话非常之不满。”
慕容忧冷冷一笑,“他是自作聪明。你回去跟他说,这是陛下的决定,并非我意可以扭转。”
“是。”斐彤微微躬身,似乎还有话欲言又止,并无动身。
慕容忧狭眉一沉,“你还有何事?”
斐彤答道:“属下在庐陵打探到,靖军侯攻下城后,为了收买人心,开仓放粮不止,还挪动了库府里的银钱。这事,不知检校可还知道?”
这事慕容忧确实不知,闻知不禁勃然变色,眼睛一阵变幻后,露出了一抹冷笑。送走斐彤之后,他出了偏房,往库府而去,被卫军所租,亮出了将军令牌之后,得以顺利进入库府,果然看见里面大多搬运一空。唤来仓库守备前来询问,所得果如斐彤所说。而后,他没有先去找元尧,而是去了润宁军汛地,找到了如今的润宁军督将窦胜。
“不知护军大人前来,所谓何事?”窦胜听闻慕容忧前来,亲自出帐相迎,对于这个天子近前红人,不敢丝毫马虎大意。
“听说,最近不少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窦将军,你知道吗?”
“哦······确是有这么一回事,百姓们还挺热情。”窦胜念及此欣然一笑,但是见到慕容忧脸色不善的模样,笑容也倏地凝滞,“护军大人,这······有什么问题吗?”
“靖军侯未请示陛下,就私自开仓放粮,你说有没有问题?”慕容忧反诘。
“这······”窦胜脸色一变,结巴道:“确实······确实不妥。”
慕容忧绕着窦胜打转,“关于窦将军与元宗早有往来,欲寻新主这件事,其实靖军侯早就知道。所以,你也不必为他而讳言。”
窦胜身躯一颤,不可置信地望着慕容忧,“护军大人,你······你说什么?末将不明白。”
“不明白?”慕容忧忽地一笑,“那就当我没说过,也没来过。告辞了!”言讫,即转身而去。
窦胜脸色变幻莫测片刻,猛地叫住了慕容忧,而后者背对着窦胜露出个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