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宗到来是在三刻钟之后,期间御史台公堂跌针可闻,一片死寂。元宗一身锦袍入公堂的时候,对上了袁守义投来的仇恨目光,回以杀意。他看上去没什么慌张,只是充满不满,当然这不满是他的伪装。“衡大人,大晚上的,你唤本官来是有何事?”
衡恢道:“下面那人,元侍中是否认识?”
元宗觑了袁守义一眼,厌恶道:“认识!这人本来是我府上师爷,不曾想利欲熏心,竟敢作假,早些时候已经被我轰出府了。”
袁守义闻言,大怒:“无耻!我何来利欲熏心?你又何时轰我出府?”
元宗冷哼一声。
衡恢又问:“他指控你是胶东侯旧案的幕后,说是你遣他去打造假腰牌,并派他去徐州假装西仓守属吏哄骗钟大平等人到芝州,又是你派出杀手苗阳暗杀了胶东侯,嫁祸于钟大平。是也不是?”
闻言,元宗佯作错愕,继而指着袁守义怒道:“恶奴欺主!我真是看错人了,竟然养了这么一条白眼狼!”
衡恢再问:“那元侍中是否认?”
元宗一副言之凿凿道:“冤枉啊,我怎么会去叫他做这样的事?这分明是他被我剔除出府而心生怨恨报复。衡大人明鉴!”
“你·····你·这个无耻之人,还我一家老少命来!”袁守义见状,怒不可遏之下,向元宗扑去,被衙役拉了回来,并被五色棒压住。
衡恢此时除了喝止袁守义大胆,呵责他咆哮公堂之罪外,还真的不知该如何审讯下去。也难怪元宗有恃无恐,他与袁守义除了主仆关系,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与此案有牵涉的地方。
身后杵着的靖军侯与陈世让他如坐针毡,衡恢望向古栎、梁钦道:“两位大人,依你们之见,该如何是好?”
梁钦顾忌不言,古栎直言道:“袁守义的证词,确实不足以说元侍中与此案有涉。”
衡恢眼色一喜,真想拉起古栎去饮几壶酒,回头望向陆渔,结巴道:“侯爷,依你之见·····”
陆渔当机立断,“我以为审讯至今,大家都已经累了,不妨休息一会,迟一些再审。”
衡恢愕然,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照着做了。
休憩期间,大家各自走动,但大多人还没有从案件气氛及朝堂局势中缓过来,依旧呆在公堂。陆渔行过元宗身边时,小声邀其借步一叙,便往外走。元宗犹疑了一下,也跟着出了去。两人沿廊下行至一个小亭里,四下无人。
“侯爷唤本官出来,有何见教?”元宗仪态傲慢,“若是想劝本官认罪,那侯爷就不要白费口舌了。”
“仅仅凭借袁守义的证词,不足以将你扳倒,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陆渔冷漠以对。
“哦,侯爷早就想到了?”元宗以滑稽的表情望着陆渔,“那侯爷还折腾什么三司会审?白费功夫的,何必呢?”
“你以为我只有袁守义一个证人证物吗?”陆渔反唇相讥。
元宗见陆渔成竹在胸,不似说假的样子,心底渐生疑窦,讥笑也凝滞。
陆渔贴近元宗,“这个证据,与胶东侯之案无关,是另一个案子”。
“另一个案子?”元宗一愣,以为陆渔在恫吓,又肆笑起来,“好,我倒听听是哪一桩案子?”
“众所周知,你起家在于起兵响应朝廷,讨伐元开,以军功登堂入室,逐渐迈上高位。”陆渔在凉亭内似信步而行,在说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那般,“其实内情并非如此简单!”
一些陈年往事,几乎被他所遗忘的事再度浮起,元宗眼色闪过一丝惊恐。虽然不知陆渔所说是不是那一件,但他仍然心生惊蛰,冷笑道:“什么内情?”
陆渔冷冷一笑,“你曾写过一道军令给麾下大将,军令内容是:若卫鸣胜,则令其直击帝都,迅速进京控制朝局。若卫鸣败,则令其攻袭元开叛军之尾,响应朝廷大军。”
心底最致命的隐秘就这样简单地从他人嘴里揭开,元宗再也镇定不住,身形一震,眼色惊恐地凝望着陆渔,“胡说!这是污蔑!”
“怎么这么激动?我还没说完呢。”陆渔讥笑地望着他,“你真是好算计,无论元开与陛下谁赢,你都立于不败之地。这看起来是机灵,实则是小智,无远见。无论是谁,最讨厌的就是墙头草,得势之后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这样的墙头草。元侍中,你说要是陛下得知了你这件往事,会怎么对付你?”
元宗咆哮:“你在说什么浑话?本官何时做过这样的事?本官对陛下忠心耿耿,这是污蔑!这是污蔑!”
陆渔冷笑道:“元大人不要这么激动,要是被旁人听见了,即使我想救你,也无能为力。”
“你想救我?”元宗讥笑一声,“天大的笑话,你巴不得扳倒我,帮你的旧部翻案呢!”
“没错,我就是要扳倒你!为蒙冤而死的有功将士们洗雪,你这种人是不会明白什么叫袍泽情义,叫家国大义的!”一番怒火发泄,陆渔剑眉轻佻,稍微冷静下来,“实话告诉你,你所写的那封军令,就在我手里!”此大将战死于讨伐之战,但这一信件大将的心腹也曾看过。这个心腹后来退出行伍,加入天方楼成为高层,无意中和钟观讨论胶东侯案,将其说出,钟观便将这一惊天内情转告了陆渔。那封军令,早已不知去向,陆渔说在他手里,是在施展诈术。
元宗眼色惊恐,“你说什么?”
“你那位大将战死之前确实想按你的吩咐,将军令焚毁。不料当时叛军来袭,在匆忙之间把这件事落下了,所以那道军令还现存于世。至于之后怎么辗转到我的手中,你就没必要知道了。”
“你······你想干什么?”
“这是一件没有人知道的案子,但我也可以让它公诸于世。这一点,你要清楚,你的命运就掌握在我的手里。密谋杀人与起兵谋逆这两条罪,究竟谁大,就不必我说了吧?”
若为胶东侯案幕后凶手,其罪也当诛,于家人而言只是流放。若信件公诸于众,则是谋逆大罪,当诛九族。左右都是死,但连坐程度不一样。元宗想明白其中利弊,万念俱灰,望着陆渔那张看上去冷酷无情的脸,在三步之外、夏风之间,也不禁寒意袭身。许久之后,他崩溃了,风灯之下的他脸色灰白,点头道:“好!我认罪!”
事已至此,陆渔内心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古栎从廊下走来,拱手道:“侯爷,衡大人问您,可以开始了吗?”
陆渔觑了失魂落魄的元宗一眼,点了点头:“开始吧!”
公堂内,衡恢、古栎、梁钦、陈世、王泰等人坐立不安,皆有心事。等到陆渔前来,一一见礼。陆渔回到位置坐下,元宗才脚步蹒跚地回到公堂,那神态颓废不已,令主审席上众官疑惑不已。
衡恢一拍惊堂木,威严道:“再次开堂!元侍中,本官再问您一遍,是否承认与胶东侯旧案有关?”
元宗低着头,一直没有回答,令衡恢等人感到奇怪。许久之后,才沉声道:“有关。”
此言一出,整个公堂,除了陆渔,无一人不震惊的。
站在王泰背后的陈世眼色一暗,出言问道:“元大人,你该不会是口误吧?这可不能儿戏啊!”若是元宗这里沦陷了,只要写下认罪书,那么这案子就算是完结了。这不是元尧希望的,他回去也难以交代,不得他不急。
元宗又沉吟许久,更加沉浑道:“我承认袁守义的指证,无虚。”
这下整个公堂议论纷纷。
陆渔提醒道:“衡大人,既然元宗已经认证,那么也该让他写供状了吧?陛下命令衡大人连夜审讯,也是不想夜长梦多,衡大人还是手脚麻利些好!”
衡恢这才想起元尧的话,如梦初醒,心想或许靖军侯与皇帝达成了什么协议,于是乎不再有疑,威严令道:“来人!传书案、笔墨!”
一会之后,差役将矮桌、笔墨、软垫端来,摆在元宗面前。元宗整了整衣袍,在软垫坐下,手颤颤向毛笔捉去,蘸墨之后,向蜗牛一样移向宣纸,即将落笔时被一道声音打断。在颤抖之下,一滴墨染了皎洁。
出声的人又是陈世,他不知什么时候从位置上离开,站在了偏厢的方向。只见他这时对一个兵部吏员训斥:“左厢的路堵死了,还有右厢的路,还没到最后一步,怎么就知道行不通?回去继续办!”在那个吏员走后,他才转过身,面对众人不悦的目光,赔笑道:“那是我公堂的书吏,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还追到这儿来。惊扰了各位大人,真是罪过!”
王泰环顾一眼各人,呵斥道:“陈大人,不可搅扰公堂!”
陈世悻悻然回到自己座位上。
而公堂中间的元宗却神色奇怪,脑海里满是陈世刚才那番话,以及那个投来的警告眼神。这个时候,他又霎时想起,还没有见到陆渔说的军令。这个想法一出,犹如在他混沌的头脑中点燃了一盏灯,并无限放大。于是乎,他决定搏一把,身体抽搐起来,双目一闭,扑倒在矮桌上。
陈世距离元宗最近,飞快冲过去扶着,惊慌地喊:“元大人?元大人?不好了,元大人晕倒了,快扶他下去,去传大夫!”
“慢着!”陆渔喝止了陈世擅作主张的举动,快步来至元宗身旁,推了他几下,并喊了许久。他不相信元宗晕得这么及时,应该说认为元宗压根在装晕,于是乎捉住元宗手腕的手狠狠用力掐。可让他失望的是,不管怎么用力,元宗还是毫无反应,才不甘地松开了手。永远无法喊醒一个装睡的人。只得眼睁睁看着元宗被人抬了下去。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此时陆渔心里非常之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