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大概是戊时吧。之前送饭的狱卒又来了。这次,他端来了热气腾腾的烤羊排和米饭。他启开送餐的小门,将盛满饭菜的新食案递了进去,顺手又将空空如也的旧食案给端了出来。狱卒浅笑道:“景君,您真是好胃口,连葑菜连都吃完了。一碗米饭就这多葑菜菜,您不嫌齁呀?”
“齁?不齁啊。酸甜爽口,味道刚刚好。简直是儿时的味道。”召平神色淡然。其实,他心里想说:不齁,就是酸得倒牙,甜得发腻而已。辛亏儿时我吃过这样的葑菜!不然,这童年怎么过呀。
狱卒越加发笑道:“味道刚刚好吗?我来之前,还担心景君吃不到惯呢!因为我们这里膳夫和庖丁,多是吴越之地过来的人。他们做得什么菜口味都偏甜。其实,同是南方。吴越之地的人,他们的味道跟我们江淮一带的人,口味相差还是挺多。我真不曾想到景君小时候家中的膳夫庖丁也都是从吴越之地来的啊。对了,您真没吃出什么不一样吗?”
“没有。”召平回答很干脆,干脆中透着尴尬。他越发觉得之前刻字的葑菜块是项燕的试探之举。
“呵呵,看来我们这里的膳夫和庖丁们的手艺还是不错的。景君,若是喜欢这口味的葑菜,那我回头再让他们给您备一些过……”
召平沉色打断道:“不用。再怎么好的东西,吃多了还是觉得有些腻味的,尤其是这种腌渍的东西。你替我转告项将军,情怀的菜品一次足以了。我呢,真的不是秦谍。我也劳烦他不要再搞这些事情来试探我!再这样没完没了地试探下去,我的精神真受不了。回头啊,你们就让田娇来指认疯子吧!”
“指认疯子?”狱卒茫然地皱了一下眉,又微微扬起了唇角,道:“景君,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不过,您吃腻了葑菜这事情呢,我是听出来了。您放心,明后两天我不当班,但我也会转告同僚让他们尽可能地给您准备时鲜的佳肴。至于转告项将军嘛,您就别寒碜我了。我一个小小的狱卒,怎么可能想见项将军就能见得到呢?见了项将军,上官不言,哪有我这个小吏说话的份啊。该是我求景君您再见了项将军,别告我一个招待不周的状。”
狱卒说完,便恭敬地拜了一礼。召平顿了顿,应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狱卒应了一声是,正准备退下的时候,召平注意到他端来的烤羊排是连着的小半扇,根本没有切开。然后,食案上也没有附上刀具。虽然直接用手抓着啃也不是不可以,但景君是三户子弟这样会不会显得不那么三户呢?于是,召平叫住了狱卒,道:“等等,你走的时候,把这新的食案也一起端走吧。没有刀具,这连着的羊排我没法吃。”
“对不起,景君。是我疏忽了。您看看我脑子真是没用,愣是忘记了帮您把羊排切好了。也怪我们这些人平时吃东西没有什么好习惯,也不怎么讲究礼仪。我们都是直接手撕的。景君,这事情是我办差了。不过,现在把羊排端回去,切好了再给您送来,羊排不就就凉了吗?再次加热的话,口感就差了。重新烤羊排,又实在很费时间。您若不嫌弃的话,我现在用随身的匕首替您把羊排切了吧。您看如何?”
狱卒说着,他便将随身的匕首取下,刻意地将有铭文的那一面呈给了召平,补充道:“景君,我这把匕首今天刚擦过,您看它还是很干净的呢!”
召平看着匕首身上武安君牧自作用器的铭文,很平静地应道:“行,就这么办吧。多谢,李君。”
“不客气,分内之事情。”
召平无言地看着李猜分割羊排,他现在心里的问号又多了一个。不,应该说是几个才对。李猜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他能混进来的话,之前又怎么会被项燕逮住?他到此来是奉李园之命呢?还是之前他说的那个托事人呢?以及葑菜块上的六字密信显然是他的手笔,事备齐来君安,说倒是很自信,但是他真的能搞定田娇吗?能的话,他跟齐国那边的关系也不会单纯吧?看着这样,他估计也是一个谍,而且搞不好是多面的谍!
李猜把羊排分割好了之后,收起了匕首,拜礼道:“景君,请慢用。若无他事要吩咐的话,望您能容我先且退下了。毕竟,我回头不仅要把食案餐具交还到后厨那儿,还得连夜打扫值班外棚的帐幕。近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外棚的幕上总有很多乌鸦的鸟粪。简直不能更恶心了人。”
“幕上的乌鸦很多吗?”召平疑惑道:“这个季节南方也有乌鸦?”
李猜淡然地轻语道:“当然有啊。要不古人怎么会说楚幕有乌呢。”
听到楚幕有乌的时候,召平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楚幕有乌,不仅是古人之言,还是一句谍语。过去郑国没有被灭的时候,楚国曾经攻打过郑国。郑国自渡不是楚国的对手,便以退为进,只留了几个郑谍潜伏在城中刺探楚军的行动,其他人都撤出了城。然后,楚国方面得知其他诸侯欲救援郑国,他们便撤军了。郑谍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上报了,他们的暗语即是楚幕有乌。
如今,郑国早就亡了。但是“楚幕有乌”这条暗语并没有消失。现在它是秦谍的暗语之一。只不过是意思不在是楚国撤军,而是说幕有乌鸦窥视,处事需谨慎。哪有的幕上嘛,自然楚国是楚幕,齐国是齐幕,以此类推。
李猜见召平默然,他又拜礼道:“对不起,景君。我不应该在您吃饭的时候,说乌鸦和鸟粪的事情来倒您胃口。”
“没事,我看你还是去清理外棚吧。旧食案也先放着吧。明日的狱卒来了,我让他一起拿去即可。”
“多谢,景君理解。不过,我做事情从来都是有始有终的。”李猜说罢,他便端起旧食案,转身走了。召平望着他离开的身影,心想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啊?秦谍?不可能,他跟武安君李牧的关系不是大宗嫡系,也是小宗的支系。而武安君李牧死于秦谍郭开构陷,李氏一族在赵国也受此牵连颇深。所以,赵国李氏无论大宗还是小宗,都不可能做秦谍。那他不是秦谍,又为什么会知道秦谍的暗语。莫不是托他办事的人,同秦谍有什么关系?
召平脑海里忽然跳出了内鬼二字,但是他又觉得托李猜办事的人不像是有意要害他。毕竟,前两次李猜实际上都帮了他。若他的托事人是秦谍中的内鬼,那么内鬼不应该搭救他啊。召平越想越觉得眼下的事情复杂、棘手,他长叹了一口气,随手拿起了一块羊排,啃了一口。瞬间,羊肉咸鲜的味道溢满了他的口腔。这味道才像是他儿时的味道。
跟着他的思绪忽然也回到了咸阳。回到了出发前,昌平君曾再三嘱托他入楚之后,遇上事情一定要格外小心。因为楚国如我们的廷尉李斯多诈善变的人太多了。另外,在楚国遇到姓李的人也一定要格外小心,他们搞不好跟我们的廷尉李斯一样爱演戏,表面一套,背后另一套。那会儿他觉得师傅对廷尉李斯的成见颇深,现在看来师傅的叮嘱也不完全是毫无道理的成见。
李园也好,李猜也罢,他们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尤其是李猜,他和他说的那个托事人到底是敌,是友,现在召平真的觉得挺迷茫。想来想去,这事情还得等田娇来了才见分晓。
备注:《左传》:诸侯救郑,楚师夜遁。郑人将奔桐丘,谍告曰:“楚幕有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