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含霜的手指抚上夏芒的额头,触到了一层薄汗:“你在恐惧,你在因为什么而害怕?”
夏芒终于愿意放开心扉,同卫含霜开诚布公: “你是如何寻到这儿的?”
“我以为还要再耗上一些日子,你才会愿意揭开我们之间的假象,”卫含霜用手指将夏芒额头上的汗匀开:“若我告诉你,你梦境中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呢?你会感到害怕吗?”
“我早已经是经历过一次死亡的人,世人经常祈愿见到逝者,我也不曾例外,生或者死,对我来说皆没有区别。不过,”夏芒闭起眼睛,似乎这样能够让额头的热度保留得久一些:“你在骗我。”
“我没有在骗你,先生当听过杜丽娘同柳梦梅的故事,情之所至也,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我对先生,怀有诸多悔恨同遗憾,故而又回来寻先生。”
夏芒的手被烫伤,现在还是红肿一片,他抿着唇,征求着卫含霜的意见:“郡主,我能摸摸你的脸吗?”
他的手带着药膏的清凉,鸟儿离巢多日,在外面饱受风吹雨打受了伤,对外界充满防备,回家之后,不敢信任收留自己多年的屋主是否还是当日的模样,小心翼翼地试探。
卫含霜看到他红肿的手停留在自己的面颊上,他的眼眶渐渐湿润起来:“我不值得您这么做,我离开多年,早已经将往事忘得一干二净,郡主应当在魏王府中,无忧无虑地度过闺中生活,等年纪渐长一些,王爷同王妃会在永清城的世家公子中,为小姐觅得佳婿,那人才华横溢风度翩翩俊美无双,他会敬郡主,爱郡主,护郡主。”
“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提线木偶,任由旁人安排一切吗?先生是知道的,我不过是能将曲子弹得顺畅,空有其形罢了。若非是先生,我又如何能够找到我的人生百味。”她怕夏芒会逃脱,将他环抱起来:“旧日里我懵懂,不懂该如何辩解,让旁人误会了先生,如今我无家可归,先生还欲赶我走吗?”
“我从未怨恨过郡主。”
“你不怨恨,并不意味着那些事情的发生就应该理所应当。”
“我心中既无怨恨,郡主也不必守在我跟前,来寻求我的谅解,郡主,还是早些投胎去吧。”
卫含霜听着他这番油盐不进的话,都快气笑了,然而乐师的游离,固执与戒备,这不正是她所熟知的吗?
“你总是这般,在察觉到不安稳的时候,以逃避来维持原样,当年离开教坊时,意欲投井是这样,在察觉到你我之间的感情时,打算离开魏王府也是这样,如今知道我成了游魂,你再避无可避,便只能要求我离开,你什么时候,才愿意挽留我呀。”
夏芒心中涌上了一阵痛苦,他移开了视线,纵使他根本看不到卫含霜的神情:“我若是挽留了,郡主游荡人间的事被差使发现,岂不是为小姐带来更大的灾难?我一点都不值得郡主这般对待我……”
若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会被当作是敷衍推诿之词,但卫含霜知道,夏芒今日愿意将心里话同她倾诉,已属难得。
卫含霜知道今日不能逼得太紧,她将那把旧琴放在桌子上摆好:“值不值得,我心中自有衡量,先生今日的药还没服用,何奈姑娘说,先生的视力恢复,应当是在这几天,我这就为先生煎药。”
回到厨房,卫含霜才想起何奈姑娘上次抓的药已经吃完了,刚好她有话要同何奈说,便离开了竹林去寻奈姑娘,来到暖香阁时,正好碰上了管事。
说起管事,卫含霜心中有些复杂。
生前从齐淮楚那里听来夏芒的消息之后,她暗中打听过温香阁,温香阁的管事曾救下了夏芒,却也是她将夏芒推了出去,交给了齐淮楚,为的是保全温香阁众人的安危。卫含霜一向恩怨分明,她明白管事做出这样的举动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她后来顺着管事的身份往下查,又发现了一件让她意外的事。
温香阁的管事,从前也是从教坊出去的,她当时同几位姐妹一同开了这温香阁,几人有姿色,又有技艺,再加之做生意的头脑也不差,很快温香阁便在这永清城声名鹊起。
只是她们当时毕竟年少,初出皇城,不识风月,骤然之间踏入红尘,免不得沾上俗事。
温香阁中来了一位琴师,管事的姐妹仰慕他的才华,不久便从温香阁抽身而去,同他成了亲,两人回到了男子的老家,很快便有了孩子。然而那男子三教九流出身,本打算寻机会出入教坊,女子色艺双绝,他一时陷在了温柔乡中,想着在宫外同妻子琴瑟和谐倒也不错,只是新鲜感一过,他意识到三教九流在城中依旧是被人看不起的存在,他心思又起,借着女子的名义搭上了管事的线,终于如愿以偿。
管事与女伴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女伴来永清城中寻夫,才知晓琴师打着的主意。
他自诩高人一等,不愿再同女子结交,女子怒极攻心,没多久便去世了,留下独子,养在了大伯身边。
男子有一日想起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写信给大哥,让他把孩子送到了永清城,传授他琴艺,希望他能够名属教坊第一部。
管事在女伴去世之后,对她的独子多有照拂,在孩子被父亲接走之后,与之断了联系,直到在一场葬礼上才遇到那个孩子。
是夏芒的爹,将他养成了这副性子。
这是管事第一次同今相打照面,引玉总是在她耳边念叨要为夏芒说亲的事,她想着那孩子冷清的性子,决定置身事外,她明白一个道理,旁人的感情事,她身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最好不要插手。
她对今相也没有什么毛病可挑,只轻轻颔首,算是招呼,不料这位姑娘却主动向她问起了当年的事。她心中警觉,但见她并无恶意,便也挑着说了一些能说的事,好在这位姑娘没有穷追不舍。
卫含霜要求的新花钿,对何奈而言,委实有些难度,这并不是因为雕琢起来有多么费劲,只是夏芒的母亲在他幼时搬过几次家,管事同他们不在一个城,自是不清楚。年代久远,关于他们房屋的踪迹也不可考,何奈看了无数的魔方,才终于找到了这个地址。
她想着四十九只花钿还剩三道,顺手将三处居所都做成了花钿,但卫含霜如今的能力有限,她只能将夏芒带入空间中,却不能使夏芒与空间中的人发生互动,她现在并没有接触到魔方的权限,也无法对人的行为语言做出排列重组。
何奈去竹林中送花钿的时候,将猫咪一并抱在了身边。卫含霜见到何奈怀中的猫,有些抗拒地挡在夏芒身边,何奈这才想起她将夏芒当作鸟的比喻,暗自翻了一个白眼,夏芒在卫含霜眼中,不会是一只真正的鸟吧?
猫咪卧在何奈怀中,温顺听话,卫含霜对白猫的戒心消除了些许。
何奈对她说过,她能够解决权限不足的问题,卫含霜放下心来,她照着前几次的动作,带着夏芒来到了他少时同母亲一同生活过的地方。
夏芒能够记事的时候,母亲已经不在身边,他关于母亲的全部记忆,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这个别人也只有三位,父亲,大伯,管事。
父亲提起母亲来,多是鄙夷的神色,在父亲的描述中,母亲是低贱的风尘女子,她已经做到了三教九流能够做到的极致,却目光短浅,放弃了受人艳羡的地位,成为了红尘中的俗人。
大伯的眼中母亲是知书达礼的弟妹,疼爱孩子,能力范围之内为他提供最好的东西,管事的描述同大伯的描述相差无几,却多了一个痴傻的评价。
他与父亲相处的时间最久,默默接受了自己同母亲身份低贱的事实,但他心中还是信着大伯的话,母亲过去,一定非常疼爱他。
夏芒看到巷口的少妇,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儿,见到这么一位陌生人。
妇人怀中的婴孩啼哭不止,她抱着婴孩走来走去,口中不停地哄着孩子:“崽儿乖,我们在巷口等爹爹,爹爹快要回来了。”
有路过的人问她:“你们家孩子又哄不住了?”
妇人脸上是柔和的笑:“他一出生,便同父亲亲近,哭起来,谁都哄不住,只有他爹爹能够镇得住。”
“一个人带孩子很辛苦吧,说起来,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孩子爹了,他去了什么地方啊,孩子这么小,他便舍得抛下,离开这么久。”
“他说要为这孩子打一把琴,他认识一位匠人,琴做得很好。”
“孩子手都伸不直呢,便开始考虑打琴的事了,这未免也操心得太早了,妹子,你可当心他哄你。这男人有时候啊,并没有嘴上说的那么老实。”
“不会的,我相信他。”女子面上一派笃定,她怀中的孩子似乎听到了有人在说父亲的坏话,一时之间哭得更大声了。
路人还有事要忙,先离开了。
妇人无奈地哄着怀中哭泣的孩子,遥望巷口,心中明白孩子的爹爹今天是回不来了,她抱着孩子折返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