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轻辞听着他们的对话，渐渐有些明白了这里的规则。真如纸鸢所说，地狱不收魂魄？一个魂魄，又怎么影响到了这些人在其中的运势？以至于要这般互相推诿？
他回到孟婆的房里，去问那位鬼差这是何故？
“这是地府约定俗成的规矩，自人类诞生以来，世上的人口逐年增多，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而原先的魂魄有限，新生的魂魄又赶不上需求，人世间也出现了一些乱象，比方说有的人出生到世上，先天痴傻，三魂七魄不全，是因为灵魂被分成了两半，地府需得高速运转，为人间输送魂魄，一旦有灵魂进入地狱，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出来完好无损地走过奈何桥，为了不耽误进度，地狱的守护者们很少让魂魄进入自己所在的区域，地府如今的考核那般严格，如此一来，也是人之常情。”
“那地府岂不是空荡荡？”
“六界之中，以人的数量最多，天界与地府莫不仰赖于人间香火，从前地府在人们心目中臭名昭著，无功德可以积累，如今却有了积累功德的法门，也因此，冥界有了上升的空间。”
“积累功德的法门？”
“冥界的魂魄会向人间在世的亲人托梦，说自己在冥界的待遇，人间存活的人知晓，便会感恩冥界，如此这般。”
时轻辞觉得这样的模式有几分畸形。地府应当是清算一个魂魄在人间的善恶，可是现在地府却在讨好魂魄，主动权在人间手上。
“地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
“先前人间有许多人辱骂天道不公，神仙无德，当时的天界太子，也就是现在的天帝，下凡历劫归来，感慨民生疾苦，故而在神仙当中也设置了考核，只有积攒到一定的功德，神仙的位份才能有所提升，冥界最低，其次是人间，接着才是天庭。我处在冥界，不知别的地方的神仙怎么想，总之冥界现在是，能怎么善待魂魄便怎么善待。”
梦貘族也真是相当于仙界桃源，时轻辞从小到大，从未听到梦貘族中积累功德的说法。若是叔叔知道这些，当初定会一并与他说明情况。而从他如今了解到的情况来说，纸鸢以为是冥界不公，尸位素餐，根源却是在天帝的诏令身上，天帝如果不对冥界特别管控，冥界怕还是这般有所为有所不为。
功德论并无差错。可是他小的时候，为何还会因为插手人间事受到惩罚呢？既是救人，照他们的意思来看，做的不也是善事吗？为善不得触犯天道。在冥界这里却变了味。
他又生出了一个想法，天帝的旨意是真的让人们积累功德吗？冥界原本就不是积累功德的地方，他认为天帝不会这般糊涂。
方才在各层地狱中行进，他已经将所见所闻编织成幻境，他对鬼差道：“方才在其中修行，我受益匪浅，我还有些事务在身，谢谢鬼差今日的招待。”
鬼差眯着一只眼睛笑道：“仙君是要回家吗？仙君若是见到了月老，不知可否在他面前为我美言几句，小的不胜感激。”
时轻辞笑道：“月老向来看重务实之人，鬼差若是当真符合月老的要求，机会自然很大，我先在此恭喜鬼差大人。”
“承蒙您吉言。”
时轻辞正要离开，突然看见地府中飘来许多纸扎小人，金山银山，这在地府明明是司空见惯的事，但他突然想起，自己有一件事忘了打听。
“这人间送来的纸扎小人，人类的魂魄并不在此停留，不知这纸扎小人最后应怎么处理。”
“古往今来死了那么多的人，哪一个死时不是风光大葬，照这般说，魂魄在冥界，应当是个个腰缠万贯才对。那些烧过来的纸扎小人，一是为了服侍，二是为了分担罪罚，让小人代魂魄受过，一到十层的地狱还有些魂魄在其中，这其中的绝大部分啊，都是代人受过的纸扎小人。”
纸鸢仿着永安村村民的模样做了那么多纸扎，也是期待小人能够代村民受过来世上一遭，所做过的错事吗？他们在人间受到的苦难已经够多了，望地府是一个平和的所在？
“鬼差知道，十二年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鬼差闻言，观察了一番时轻辞的神色，见他神情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鬼差知道，这位仙君在阴梦石中，要知道的事情约莫都知道得差不多。何况他方才，又去了十八层地狱……
鬼差犹豫：“这件事不准大家再提，仙君的问题着实让我为难。”
“月老的差使是一位小兔仙，月老喜欢连红线，小兔仙却是喜欢白色，月老管着她，不让她多吃胡萝卜，小兔仙时常偷跑到凡间，在永清城中落脚，若是有心，寻到小兔仙的落脚处也不是什么难事。鬼差一路上帮我良多，就此别过。”
眼见时轻辞要离开，鬼差咬咬牙道：“阎罗殿里有一本册子，事无巨细地记载了地府这些年发生的事，掌管册子的史官曾经犯了天条，被贬到了这里，性格刚直，不轻易与人交谈，仙君多加小心。”
时轻辞轻笑道：“谢过鬼差。”
时轻辞伪装成鬼差潜入了阎罗殿。
他一路走来，也算是顺利。
阎罗殿里松松散散，有人竟然养了一些蚯蚓当成蛐蛐来斗，一位鬼差在蚯蚓争斗的空隙中，看见神情冷淡的时轻辞，冷嗤道：“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别余的鬼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手上的蚯蚓也不斗了，学着他的样子板起了脸，时轻辞没有理会他们，那位言史，想来在地府应当是不受欢迎的。
等他来到了所谓的言史阁，见着了奋笔疾书的言史，愕然发现这位言史竟然是他的一位熟人，其实算不得是相熟。他曾经，织了一场梦与这个人，只是那个时候，他还是人间刚直不阿的钦差，怎么现如今成了鬼差口中的仙人呢？
时轻辞没有贸然上前，他直觉他当年插手人间事触犯天条没那么简单。
而言史抬头的时候注意到了他，他手上的动作一顿：“是你啊，小梦貘兽。”
他一眼能够看出他的本体，还认识他，时轻辞有些诧异：“你怎么会到了这里？那一世，你在人间历劫？”
言史将笔放到一旁：“是，天帝为我指婚，我并无意于她，以下凡历劫的名义离开了天界，她要求我人间满三十岁的时候就重归天界，因为你托的那场梦，导致我在人间看清了一些东西，寿终正寝离开人间，回到天界之后，她大发脾气，我逾期了这么久，更让她恼怒的是，我这次又拒绝了她，之后我便来到了这地府。”
这些事情，他为何一点都不知道？
“你并非是因为触犯天条不能化形，她以为是你托梦与我，才导致了我逾期，向天帝告状，天帝向来宠她，将罪责降到了你身上。”
“抱歉，当年是我胡作非为，考虑不周，后来给你造成了这么大的困扰。”
“并非是因为你的缘故。说来也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你受了她的牵连，如此一来，我们二人之间便不存在谁对不起谁的问题。只是你来这地府做什么？”
“我想知道十二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那件事情在我这里算不上什么秘辛，我自然也可以告诉你，我想知道你来这儿的目的。”
“你当年悟了什么，致使你在人间逗留了那么久？”
“有时候我在想，神仙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凌驾于云端之上，俯瞰众生，高高在上？人间传言修道是最为接近修仙的手段，欲修仙，需得绝情断爱。天下神仙各司其职，名义上有各自的任务，但是遇上了什么事，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天命不可违蒙混了过去，于人间事更是漠然。时间在流逝，人间朝代更迭，社会教化，习俗形成新的文明，读书人常说人心不古，当初三界定了这世间的秩序，到如今，还是合理吗？我承认自己钻了牛角尖，人类虽然脆弱且微不足道，但能力越大，能做的事便有很多，不会因为所谓的天命被框死在其中。”
他是见了世道不公，所以想以一己之力讨一个在世上的公道。
与纸鸢的想法何其接近。
“我受人之托，来探查地府的不公，满足她的心愿。”
“你当年因为无意间的一场托梦惹了天帝之女，如今胆子更肥了，来插手地府的事，你就不怕这遭再惹祸上身吗？”
“若说惹祸上身的话，你也并不怕，不然也不会待在地府了。”
言史将手中的书籍交给时轻辞，道：“我所见所闻全都记在了这上面，你自己看吧。”
十二年前。
奈何桥上魂魄来魂魄去。孟婆倒了一碗汤给纸鸢，纸鸢接过碗，神色挣扎，却并不愿意饮下汤水。静默了片刻，小姑娘突然惊醒，夺过孟婆碗，倒掉孟婆汤，凭借自己灵活的身躯混入奈何桥上的队伍中，鬼差们向来惫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采取行动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
地府四处戒备，人心惶惶，寻找着那个逃脱的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曾经来过这里，问我去往十八层地狱的通道，我告诉了她。”言史向时轻辞解释了一番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些的原因，“她之前已经在地府东躲西藏了许久，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丹青，将自己伪装成了纸扎小人，手中的孟婆碗用金银元宝伪装了过去。她身形瘦削，披着那样的衣服，肢体僵硬，倒也蒙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