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日豪去了趟省城,他首先找到昔日老友,再由老友引荐找到一所学校的负责人,希望儿子能在这所学校里读书。原本很顺利的事突然横生枝节,校方最后撤销了对艾忠的录用。艾日豪担心的就是这种结果,因此不用细问他也清楚,学校是怕日本人找他们的麻烦。
儿子求学的事彻底没戏,艾日豪觉得干什么都没心思。再看看自己的宝贝儿子,回到家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连续几天不出门也是常有的事。艾日豪剐心剐肝的疼,一赌气跑到镇子里散心去了。这一去又是好几天,人毛都摸不着。后来,从镇子里回来的人说,艾东家不知在镇子里找什么宝贝,从西道东,从南到北转个不停。好事的人又悄悄议论开了,莫不是他为儿子的事急出什么毛病来了吧?有人附和说,八成是。田爱娟急了,催侄子到镇上看看。
艾日豪清醒的很,原来他是在镇子上选择做买卖的场地。他不想让儿子这么就完了,仕途断了,商路还是通的,就让儿子走自己的老路吧,最起码衣食可保。主意拿定,艾日豪便花了两百块大洋在最繁华地段买了一幢四合院的大房子,做什么买卖他也想好了。
俗话说,商场与战场。艾日豪深有体会。如何使儿子在商场上做到常胜不败,这当然取决于儿子的天赋和有利的引导了。百艺须从师,让谁做儿子的师傅呢?自己恐怕不行,两个火药罐子一碰准起火。于是便想到了他三弟,老三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经验自不必说了。但这种念头只在脑海里闪了下就灭了,德安府是儿子能去的地方?再说,为了儿子的事没少给老三脸色看,兄弟之情已经遭到伤害,假如真为儿子的事去找他,艾日豪还真拿不下这面子来。想到这里,艾日豪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他后悔不是因为儿子失去取经的机会,他是觉得伤害到三弟了。他在心里暗自宽慰说,好在来日方长,找机会弥补吧。
思前想后,艾日豪决定亲自出马。
艾忠对父亲的安排也有自己的想法,想的再不如意也不忍拒绝。因为他发现父亲仿佛在一夜之间老了许多,老的甚至难承斤两的重担。但父亲依然在为自己的前途奔波不惜,人心都是肉长的,艾忠已深切感到亲情的重量。
然而,商人的概念在艾忠的意识里就是无奸不商的概念。奸!这一词汇在艾忠的感官里受到严重排斥。他认为,男儿的志向应该更开阔些,这是他近段时间想的最多的问题。但是,他不能因为个人的思想情绪再给父亲强加任何的伤害。最终,艾忠同意父亲对他的安排。
艾日豪终于展颜一笑,这是数日来第一次显示阳光的一面。于是,他选了个好日子带着儿子四处联系大米的货源,跟卖主讨价还价,无形中对艾中起到了言传身教的作用。闲暇时,他还教儿子使用算盘,并耐心传授生意场上诸多的要领与常识。艾忠领悟力很强,艾日豪几乎没费多少心思。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吉日开张了。
开张那天,艾日豪把镇上该请的人都请到了。在众人的簇拥下,艾日豪挂上了“食为天”的招牌。挂彩仪式结束后,艾日豪又在镇子最气派的酒楼摆上了三桌酒宴。酒过三巡,艾日豪一首端着酒杯,一手拉着艾忠对众人说:“食为天能顺利开张凭的是众乡亲的抬爱,我在此感谢各位前来捧场。来,我先干为敬。”
众人客套了几句便纷纷饮酒。
艾日豪又斟了一杯,双手举起环顾四周说:“至于米店以后的打理,我是心有余了而不足啊!因此,我决定将米店交给我儿子去经营。但是,我这个儿子生性愚钝,很不会场面上的事……”艾日豪忽然提高嗓音说:“各位乡亲,以后我儿子若有什么不周的地方还请乡亲多多谅解!来,我再敬大家。”
众人皆说艾东家太客气了,虎父无犬子啊!
艾日豪异常兴奋,他又让儿子敬了众人一杯,艾忠也被奉承了一番。
大事方了,艾日豪突然病倒,而且病的不轻。这下可苦了艾忠,他镇上家里两头跑,人也跟着消瘦了许多。艾日豪看着心疼,劝儿子不要一心挂两头。艾忠嘴里答应,但行动依旧。艾日豪有些生气,埋怨儿子为什么不听话呢!艾忠动情的说:“母亲不在,小妹又不懂事,您说我能放下心吗?”
一句话说的艾日豪差点掉下眼泪。
一个月后,艾日豪彻底康复。他象是从阎王殿走过一遭,看什么都感到那么亲切。整整一个月没去米店了,艾日豪决定去看看,一来散散心,二来摸摸儿子的底细。
这天,艾日豪悠闲的迈入米店。转了一圈后便装着无心的样子拿起账本。看着看着,眉头便皱了起来。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眼儿子,他很想知道这一个月来为什么不但没赚反而有赔钱的迹象。他正想问个究竟,却见儿子局促不安的样子,心顿时一软,到嘴边的话有吞了回去。他在心里说,也许是我的病让他分心的缘故吧。这么想时反倒安慰儿子,他说生意是守出来的,慢慢来,不急啊!
转眼又过了一月,艾日豪再次来到米店。他先问了生意上的情况,儿子的回答有些吞吐。艾日豪生了疑,便拿起账本仔细查看。最后,他把账本重重朝柜台上一掷,问道:“忠儿,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在这座规模不大却很繁华的镇子里,艾忠会经常看到两种现象,这就是贫富的差距。当一些有钱人酒足饭饱之后,饭店就会将大量的残羹剩饭倒在店门前的垃圾桶里。之后,艾忠就会发现一个单薄而消瘦的女人出现在饭店附近。她总会趁无人之际慌乱而胆怯的从垃圾桶里拾拈被丢弃的残羹剩饭,然后象做贼似地匆匆而去。艾忠起先并没在意,后来发现那女人总是按时来按时去,风雨无阻。艾忠不明白那女人为什么对那些无人问津的弃物如此的钟情。为了揭开心中的疑惑,有一天他悄悄跟了去。
在镇东一处不起眼的地方,一间用木棒和竹竿搭建的茅草屋呈现在艾忠面前。他无声地靠近,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面黄肌瘦似枯槁的男人。在男人的病榻前是三个年少不更事的孩子,而那名女人正在专注清洗刚捡回来的残羹剩饭。
一股刺鼻的酸馊味直扑而来,艾忠情不自禁掩了掩鼻子。
艾忠的突然出现令一屋的人惊惧不已。女人语无伦次的说:“你们……不要的……我们……饿!”
艾忠的心剧烈的抖了一下。
“你来,你跟我来……”
“不……你们不要的……求你!”
“来,到我米店来,我给你新鲜大米……”
面对父亲的盘问,艾忠觉得没必要再隐瞒下去,于是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道出。艾日豪痛心疾首道:“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的行为能拯救全天下的穷人?败家子,真是败家子啊!”
艾忠忍不住顶撞说:“见死不救枉为人,这不是您说的吗?”
“你还有理了你。”艾日豪气的扬起巴掌就要打,却见儿子一动不动,便又把手放了下来。随后长长叹了口气说:“我怎么养了你这个二百五的儿子!你啊,唉!”艾日豪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他深情凄迷扫了眼米店,酸甜苦辣一并涌上心头。他背对着儿子说:“看来你是不想做人了,也罢,回家吧,回家做你的大少爷去吧……”
艾忠被父亲‘赶’出了米店。
艾日豪认为只能这么做了,如果继续让儿子经营,米店非破产不可。艾忠没有向父亲表示任何的愧疚,他知道自己没有作错。当然,父亲的行为更没有错,那么,是谁的错?
再次来到茅草屋,男人已可以下地走路了。男人的一条腿是被恶狗咬的,还生生撕去一块肉。因无钱医治,只能躺在床上任其恶化。若不是艾忠出钱医治,男人的性命恐怕不保。
他们见艾忠到来,便齐刷刷迎了上去。艾忠默默从口袋里掏出三块大洋对女人说:“大嫂,这点钱拿去做点小本生意,我以后就不来了。”
女人忙推辞说:“恩人,您救了我丈夫,救了我全家,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报您呢!这钱无论如何我不能收……”
男人也在一旁说:“是啊恩人,如果没有您,我们全家都会被活活困死。。我们不能收您的钱……”
艾忠不再说什么,他放下钱转身离去。
“恩人啊……”
艾忠回过头去,茅屋前齐刷刷跪了一排。
突然闲下来,艾忠还真的有些不适应。他当然不会象父亲所说的那样在家坐享日月,这会让他感到自己就象被圈养的牲口没两样。但家中的粗细活都有佣人干,根本插不上手,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这天,艾忠正无聊的对着窗外发呆,小妹不安分的身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艾忠忽地心中一亮,随后兀自笑了。
第二天,板桥南湾出了件新鲜事。在一株百年古槐上张贴一张告全村父老乡亲书:饮水思源,感念家乡养育之恩德,无以为报!青如现已皈依家门,思报犹深而生此念。
如谁家闲游顽童有志为学者,青如愿竭诚奉捧浅薄之识,壮我南湾学风,以报乡邻众亲。青如意在回报家乡,故分文不取。
望相互转告!
青如书。
民国二十八年七月十三日。
这则告示正是艾忠的手笔。但告示张贴了好几天,却不见一个人来报名。艾忠好生纳闷,便跑去问二妈。
田爱娟也看过告示,所以对侄儿的作为直言不讳。田爱娟说:“人与人之间的命运是不一样的,就好比十根指头伸出来有长短!”
艾忠不解的问:“这与命运有什么相干?”
“关系大着呢!”田爱娟振振有词的说:“就拿你来说吧,你从读私塾到师大你只操心你的学习成绩,还有什么让你操心过?”
艾忠一听就明白了,他说我不收学费啊!
田爱娟说:“不收也没人愿意送孩子读书,奢侈!”
艾忠不服气的说:“难道孩子们的父母不能承担一些责任?”
田爱娟“嗤”了一声说:“责任?现在的孩子哪个不是自己在养活自己!”田爱娟无不庆幸的说:“要不是你二叔生前拼命攒下这点家产,你二妈我恐怕要带你几个妹妹讨饭去了!”
艾忠说:“哪会呢,不是还有我们吗?”
田爱娟笑了笑说:“忠儿啊!听二妈的话,不要瞎操心了。你的心意乡亲们都知道,还是踏踏实实为你父亲做点事比什么都好。”
艾忠忿忿说:“这不公平!”
田爱娟说:“要想公平就等上天睁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