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啸渊闭着眼睛，沉沉躺在虎皮榻椅上，神思浑浑噩噩，很不清明。前些日子，他才方方大病了一场。宫里的人替他走遍全国，终于寻到了一个极好的医生来，时经一周，终是将他的顽疾治好。
南莲几乎以为他的身体不行了，坐在他的榻边哭了一整夜。细细想来，如今，依然留在宫里的老人，似乎只有他二人了呢。想到了这里，他咧唇，露出一个感怀的笑容。
前半生征战太多，苦楚太多，他似乎……耗去了极多心力。一直居于巫山之巅的教主朗月大师说，他过度透支体力，恐怕……活不过五十岁。
巫啸渊难得地未露出一丝悲色，五十岁……五十岁够了吧？屈指一算，还余下20年。依着约定，他还可以与司魅影相见四十次。四十次，已经足够他将心里那个不不甚完美清晰的画面勾勒描绘得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那样，已是很好、很好。
记忆深处，最后一次见着沐迦捷，是在巫山之巅。彼时他满头白发，整个生命接近尾声。突见故人前来，情绪很高，与司魅影三人痛饮一场。下山之时，已是月圆。三人都喝得神志不清，司魅影送沐迦捷回房入睡，巫啸渊准备离开。然而……最后的最后，却依是忍不住回过头来，行到窗外。他竟然……听见她在哭，这个要强好胜的女子，在战场上、在囚室里再苦再累都不会落泪，却为了沐迦捷，数次泣不成声。
那个时候，他便明白……过去了，什么事情都过去，便再也不可能回来。时间如是，感情亦如是。
“王上，内官大人回来了。”蓬莱宫的侍卫进来禀报。
巫啸渊微微反过神来，睁开了微阖的双眸，“叫他回去休息。”
“呃……可是，他带了好些入选的女子画像进来，王上不要再看一下么？”侍卫一怔，有些不可思议地问。
“入选宫中妃子的女子？”端木涯十分疲倦，让那些个不停奏请孤王纳妃的大臣们看吧，“孤王……实在提不起那个兴趣。”
“可是王上，这也是为巫之国的江山基业着想啊。若是没有子嗣遗留下来，只怕国内，很快就要有一场动乱呀。”爱国的侍卫满目忧心。
“大街上那样多的流浪子，不如选一个来，孤王认作义子，教他政史文化以及治国之道。便也可做国君了。”巫啸渊答。
那侍卫一怔，说不出话来。
“下去、下去，孤王要静一会儿。”
“王上……臣等，叩见王上。”那侍卫还未行得出去，只见着一大邦臣子已经自门外行进来。对着巫啸渊三跪九叩。
巫啸渊一凛眉峰，“什么事啊。”
“内官大人回来……带了好些美女的画像，但请王上一观，看是否有合意之人。”为首者低头，恭敬地道。
“刘大人，不是你窜掇着众臣，让孤王纳妃的么？敢情这事儿，刘大人倒比孤王还要心急。不若，就由你来看吧。”
巫啸渊一扬眉，冷冷地抛下了一句。
众位臣子一怔，各自窃笑。那位刘大人倒也不慌不忙，自袖口取得一卷画轴出来，轻轻一扬。“呵呵，不瞒王上说，微臣倒的确是帮王上物色了一位。只是……不知是否合王上的口味，就请王上一观。”
方才那名侍卫大步上前，兴冲冲将此卷画像接过来，交给巫啸渊人。
国王接过一看，不由一怔，画中女子，与司魅影有五分相像。但是又果绝地摇头，她不是她……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人及得上她。“拿下去。”
“王上，您意下如何，这位姑娘名唤绿琳，是巫镇监史大人的女儿。若是王上也中意的话，不若……现时便将她接进宫来？”刘大人道。
“是你们大家的意思？”
“是。”
“孤王不允，日后这等纳妃之事，便也不必再提了。”巫啸渊冷冷一喝，拂袖道。
“若是王上不同意纳妃，那么……臣等便只能长跪不起了。”众人又道。
“随你们之意！”巫啸渊不再多言，整个人出了大殿。
一日之后，有侍卫来报，那些大臣依然跪在殿前，一动不动。
二日之后，依旧岿然而立。
三日之后，如故。
四日之后，已有一些年老不支者倒地。
五日之后……
朝廷之议整整停了五日，到底是团结起来力量大，巫啸渊终是点头，应是众臣子的要求。于是第二日，巫啸渊的第一位妃便绿琳便入了宫。彼时她青丝如绸、面容如玉，美不胜收。
但是……巫啸渊很不待见她，一次亦未召见。
这一日，又到了两人相约之时，巫啸渊拿出早早埋在地下的菊花酒，扫榻相候。端端然立在庭外，左顾右盼，那个姑娘……有时候自树上落下来，有时候撞门而入，有时候破窗而进，真叫他十分地无措。
那么今日里，司魅影又会以何种方式来见？
正沉思间已听得司魅影嘿嘿的笑声，“摇头晃脑地在找什么，这样急切地想要与我相见么？”
一抬头，她正笑盈盈地坐在屋顶向他挥手，握着一个牛角水壶，镶玉带银，制作精美。
“既然来了，何不下来？”巫啸渊神情松了一下，掸了掸椅上飘下来的落叶。
语未说完，她已经整个人飘落下来，如同一阵风，立在他面前。今日里着一身紫色劲装，整个人看上去英气不减。坐下来也不客气，两个人如同相交十年的好友，斟上一杯各自一饮而尽。司魅影笑，“怎么，看上去……精神很不好啊，闻说你最近纳了一名妃，不是应该人逢喜事精神爽的么？”
“喜事？于我而言，又如何为喜事？”巫啸渊苦笑。
“呃，得貌美娇妻，竟然还不算喜？”司魅影摇头。
国王便道，“魅儿，你分明懂得，何故如此？”
“呃……”她只饮酒不说话。
“若娶的人不是你，便喜无处来。这一生，便也悲剧下去了。”他轻淡地言。
“何苦。”她随手拈了一块点心放入嘴里，入口即化。
“魅儿，你可愿意将那一份欢喜带给我？”顿了一会儿，他又问。
她打了个哈哈，“怎么，我大老远地跑过来看你，还不够欢喜。你这个人，可是真贪心哦。明明身边什么都有，还要求那样多。不厚道啦。”
“魅儿，你可愿意与我成亲？”他面色肃穆，定定地问。这件事情，已然不能再拖……否则，他会悔其一生。他明白。
“巫啸渊，你相信……有来生吗？”司魅影没有回答，只是抬头问道。
“我相信现在……”他怔了一下，如是作答。
“可是……我相信，我相信有来生，你知道吗？大哥说过，来生……他会来寻我，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司魅影笑了笑，以手托腮。
“所以……你一直在等他？来生……那样飘缈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巫啸渊语声喃喃。
“可是……他来了，他真的来了。我走遍大江南北，真的寻着了他。在大宸国，你知道吗？他已经五岁了，呵呵，时间……过得真是快啊。”
“什么？！”巫啸渊皱眉不解地问。
“他来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他。我知道……你一定在怀疑我说的话是不是，那么……改天，我带你去见见那个孩子罢！”不知道是酒饮多了，还是夕阳之光。总之，司魅影脸上燃起了嫣红的光芒，美得如同幻影。
他看到了……他真的看到了司魅影口中那个孩子，那般长相与举止，竟与沐迦捷有着八分相像。出生的日期，亦在沐迦捷死后两月，如此的事端，若只是巧合，说出去，只怕也没人愿意相信吧？
他低下头，只觉得人生给他开了一个最可怕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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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琳自入宫以来，便乖巧得过份。虽然巫啸渊从未曾召见，亦未临幸，她却恭敬满足得紧，如同一朵柔弱的花。然而……巫啸渊却似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却总是想不起，那人的名字。真是……年纪大啦，记忆都开始苍白。
彼时，时光又过了五年，那个被司魅影称作小迦捷的孩子，已经长到了十岁。这个时候，连神韵都有些相似了。有时候，他还会同着司魅影一同去看他人，给他带小小的礼物，待他温柔又宽宏。
连绿琳都知道了这个小孩的存在，亦知道了国王与司魅影的关系，同样派人去探望那名小孩子。并千里迢迢送出重礼。
然而……就在第二日，司魅影有剑指到了巫啸渊胸前，她说，“没想到，你还是这样恶性不改，那样小的孩子，你竟然下得了手？”
“你说什么？”巫啸渊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小迦捷……分明是巫之国的人做的，是你……派人去取了他的性命是不是？！”司魅影怒不可遏。
“不……我没有。”巫啸渊神色大惊，矢口反驳。
“除了你，我并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一人，你叫我怎么相信你没有？”
“魅儿……如果你执意认为是我，那么……便下手吧。”第一次，他觉得人生不再有丝毫意义，相处了这样多年，她依然未能信任于他。
“你……”司魅影看了看他的眉目，心殇不已，重重地将剑摔在地上，整个人回身夺门而去。
巫啸渊却是瞬间明白了什么，回过头吩咐侍卫，“去将绿琳抓起来，以谋杀罪论处。”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为何能在绿琳的眸子里见着熟悉的影子了，那是……秦清儿。
再次回头去寻找司魅影，已经全然无了下落，之后的二十年，两人一年两次的会面亦像结束了一般，他再也未见过她的人影。就像命格书中所说的一般，他和她，注定要错过。
却也没有想到，能在弥留之际见着她。彼时，她依然年轻，他却已半百了头发。朗月大师真真厉害，他当真只能活五十岁，今儿个，是他五十大寿。司魅影掠过了所有的侍卫大臣，行到榻边来，看着他奄奄一息的面容。
她说，“对不起……我知道那件事情，不是你做的……可是、看到小迦捷的尸体之时，惊慌失措，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的，我都知道。
“你们一个个地便这样走了么……那么我、我该怎么办？”
“呵呵……”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他只觉得血液如同时间疯了一般在他身体里奔走。下一刻，下一刻他就要与她阴阳相隔。“魅儿，我爱你……我一直爱你。”
哗啦啦，那是泪水落下来的声音。
“如果、如果没有沐迦捷，没有他为你而死，你会不会……答应嫁给我。”说到后来，已经气息不定。
“巫啸渊，你……”
“就算是为了安慰我，也请你告诉我，愿意，可以吗？”他嘴角虚浮的笑容绽开，如同一缕梦。
“好，我愿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