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像撕心的痛楚一般，一段一段的，顺着半开的窗棂曳进来，雪离思昏昏沉沉的意识，渐渐的从无边的梦魇中苏醒过来。
“蝶儿。”还未睁眼，下身清醒的痛先让她不由抽起气来，她不安的蹙眉，无力的唤着贴身侍女的名字。“宝贵妃姐姐，你可醒了。”一把微扬的甜音响起。
这声音有些陌生，雪离思有些疑惑的睁开眼，便看到一个着着兔绒披肩貂皮锦衣的靓丽女子，优雅的从桌边的檀木椅上起身，缓步向床边走来。那张被哀伤包裹的脸上隐隐透出三分得色。
雪离思的目光落在她微微凸起的小腹上，半晌收不回来。
“宝贵妃姐姐？”那女子见雪离思许久不答话，竟啜泣起来，“宝贵妃姐姐，要妹妹说，你也是个可怜见儿的。妹妹听说姐姐的第一个孩儿一出生便被掉了包，姐姐历尽辛苦才算寻得了，竟……竟夭折了。这好不容易又怀上了，却又……却又……”
苦涩的味道一股脑儿在雪离思嘴里心里蔓延，带来身心的强烈痛楚，她已经没有心力去计较这女子说这些话的出发点，只一味的沉溺在痛苦里无法自拔。她只觉得意识混沌，浑身僵硬，凉凉的泪珠，无意识的从眼角一串一串的滑落。
“娘娘！”蝶儿绕过美人屏风进来，便看到雪离思在冷风中瑟瑟颤抖，她慌忙去关了窗子，才转回来握了雪离思的手，“瞧给娘娘冻的，这外面可下着雪呢。”她转过头对那依然在啜泣的女子说道，“宸妃娘娘，您可是有身子的人，要仔细着些。”
蝶儿的语气不见得有多恭敬，显然是在怪宸妃放任雪离思吃冷风了。雪离思感受着蝶儿手心传来的暖意，心绪渐渐的沉淀下来。
“那宝贵妃姐姐你好好休息，妹妹就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姐姐。”那女子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才站起身来，却又在屋内的瑞兽香炉前顿住了，“咦，姐姐这香炉里点的，莫不是麝香？”
“宸妃娘娘，我家娘娘怀着龙胎，这宫里怎么会点麝香？也就是那起子小人，四下里放了许多麝香，才害得我家娘娘小产的……”蝶儿殷勤的为我掖着被角，“不过那香炉里点着的，可是皇上御赐的上好龙涎香呢。”“哦，宝贵妃姐姐莫要见怪，许是妹妹辨别错了。”宸妃以帕掩口，轻轻的笑了，“姐姐不知道，妹妹我啊一向分辨不出这各种香，还是皇上见妹妹怀了龙子，怕是妹妹不小心用错了，有个什么闪失，才教妹妹辨别的呢。”
她还在笑，雪离思的心却像溺水的人迟迟等不到救援，越发的感到无望，她的话里似乎有某些无法把握的东西，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牢牢的吸引着雪离思，几欲打破她的挣扎、将她颠覆。
宸妃不懂香，她又何尝懂呢？对于这里的一切，她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门外汉哪。可是，要她怎么相信，皇上居然会放任她使用麝香呢？麝香会催产，这一点，宫廷剧这本教科书早就告诉她了的。
“迎春、香秀，你们几个，究竟怎么伺候娘娘的？”宸妃前脚出去，蝶儿就在大声叫唤我宫里的宫女们了，“瞧瞧，这火盆里的炭都烧完了，也不知道添些进去。大冷的天，竟开着窗，让娘娘吹冷风。我才去了趟御膳房，你们就敢如此怠慢！”
“奴婢知错了，娘娘恕罪。”几个小宫女慌张的从外面进来，听蝶儿这么说，慌了神的跪下。其中一个期期艾艾的低声说，“是宸妃娘娘说，娘娘小产之后，我们几个都辛苦了，让我们下去休息一会儿，由她来帮奴婢们照看娘娘的。”
“你们究竟是宝贵妃娘娘的人，还是宸妃娘娘的？”蝶儿的声音里，透出十分的恼怒和不悦，“打从明个儿起，这芙蓉阁就不要再让那些个闲杂人等进来了，知道吗？”
“是，是。”那些个小宫女忙乖巧的应了。
蝶儿微微的摇了头，不再理会她们，走过来柔声对雪离思说道：“娘娘，您要不要再歇会儿？奴婢刚才去了御膳房，让他们给您做些可口的膳食，一会子也该送来了。”
雪离思可不敢再睡了，自小产之后，她便日日昏沉在梦魇之中。“蝶儿，扶我起来。”她无力的伸出手，借着蝶儿的手臂慢慢的坐了起来。蝶儿麻利的为她套上了夹袄。
雪离思忍着痛站起身来往门外走，蝶儿见状，又给她加了件兔绒滚边的斗篷。话梅春香过来搀了她，她实在是虚弱极了，大半个身子落在话梅身上，才勉强没有倒下去。
“娘娘，您还好吧？”蝶儿不放心的盯着雪离思的脸，“从早上起，您都还没进什么东西呢。依奴婢看，您还是不要出去了，这会儿外头正冷呢。您要是闷得慌，奴婢们就陪您说说话，您这身子，别人不心疼也就罢了，您自己……可要好好爱惜呀……”她说着说着，竟哽咽着掉下泪来。
雪离思看着蝶儿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安慰的话，苦苦的味道再次自喉间溢出，她自己也难以自已的落下泪来。
一屋子人都还在抽抽噎噎抹眼泪，外间却已传来了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话音刚落，几条人影已绕过屏风到了眼前。
雪离思来不及擦眼泪，便木木的蹲身下去：“臣妾参加皇上。”
“爱妃不必多礼。”一双无比熟悉的宽厚的手扶住了她，“你身子不好，怎么不好好躺着？”他说着，竟拦腰抱了她，将她重新放回床上，蝶儿她们乖巧的退到外殿去了，只剩下他和她四目相对。
雪离思默默的看着皇甫尹昊，竟说不出话来。她和他一路走来，种种艰难，诸多辗转，好不容易才柳暗花明，如她却出了这种事，叫让如何不愧疚？然而这种愧疚、这种痛却是她始料未及的，她不会比他轻松，她的痛甚至到了不愿触及的地步。
“思思，你又瘦了。”半晌，他幽幽的吐了一句。
你又瘦了……
只这一句，雪离思便觉眼圈一热，眼泪簌簌的落了下来。
他总是这样，不张扬，却在细小处让人觉得窝心，让人不自觉的掉眼泪。
“对不起……”她扑进他怀里，一边哭，一边嗫嚅。
“傻丫头。”他叹了口气，轻轻的拍着她的背。
傻丫头……
雪离思听到这个称呼，心头又是一热，泪水更加殷勤的滚落。
“好了，不要哭了，朕可不喜欢爱哭鬼。”他扶正她的身子，拿帕子一点一点的为她擦拭了泪痕。
“对不起……皇上，对不起，是臣妾不好，臣妾害你失去了孩子……”他小心的体贴再次激发了她的泪腺，苦苦的味道一直上升，压抑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别多想了，思思，你要尽快养好身子才是，至于孩子……我们还年轻，会再有的。”他似乎有些犹豫，她敏锐的捕捉到了，却以为他和她一样，是在伤心孩子的逝去。她怕再挑起他的伤心，便很快的转移了话题。
他们拥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直到蝶儿在外间问是不是要传膳了，才起身出来一起进膳食。
“来，爱妃，吃点这个金丝醉（随手乱取的，请亲们谅解），这道菜今天做的比往日都好吃。”餐桌上，雪离思兴味缺缺味同嚼蜡，皇甫尹昊却好像意兴盎然胃口大好。
“来，爱妃，你再尝尝这个月影霓裳，朕之前觉得这道菜味道有点过了，特意吩咐御膳房改良了，你尝尝看，味道是不是好很多？”雪离思已经放下筷子，皇甫尹昊却仍源源不断的往我碗里堆小山。
“你慢用，臣妾吃饱了。”雪离思心中升起浓浓的不悦。没了孩子，于她来说，是去了半条命；可是，对于皇上来说，竟好像丝毫没有什么影响力。
“爱妃吃的这么少？”皇甫尹昊看了她一眼，复又夹了一筷子菜，“朕前阵子一直没胃口，今日是真觉得饿了。”
饭毕，皇上回宫，雪离思便带了蝶儿一人贴身跟着，出了游廊，漫无目的的四下晃荡着。
虽是初冬，这一场雪却下得极大，风摇曳着乱絮般的雪花，裹得紧紧的衣裳完全起不到御寒的作用。
雪离思愣愣的看着漫天席地的飘絮，心中丝毫没有赏雪的情致。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也好，“乱山残雪夜，孤独异乡人”也罢，都写照不了她此刻的心情。
“哎，你听说了吗，宝妃娘娘小产了，皇上反而比平常多进了一碗饭。”
“是吗？这宫中早就有传言，说呀，这宝妃娘娘怀的不是龙种，而是一个江湖中人的孽种呢。这孩子没了，皇上自然高兴了。”
“这传言之事皇上他知道吗？”
“难说，这皇宫说大不大，消息向来传的很快……”
交谈的声音，从一旁的通道传来，又渐行渐远。
雪离思惊愕的呆在原地，传言，什么传言？她转过头去看蝶儿，却看到一张苍白、不自然的脸。
“蝶儿，你知道的，对不对？”
“娘娘……”蝶儿的声音微颤，“传言而已，不必当真。”
雪离思一时沉默，不禁又想起宸妃来她宫里时说过的麝香一事，皇甫尹昊自幼接触各种香料，自然是分得清龙涎香和麝香的。
如若她宫内真的有麝香的味道，他自然不会察觉不到。不过，自她怀孕以来，皇甫尹昊虽然赏赐不断，却很少踏足芙蓉阁了；会不会，他也没有注意到呢。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慢吞吞的走着，不自觉的，竟到了皇上的寝宫外。
“贵妃娘娘，奴才这就去为您通传。”守门的小太监极是客气，话说完，人已经向宫内跑去了。
“思思，你怎么跑来了呢？”甫一见面，还未行礼，皇甫尹昊已经将她揽住，“你该在芙蓉阁好好歇着，想见朕了，差个人来说一声，朕就会去看你的。”
“引号，你还记得小皇子吗？”鬼使神差的，雪离思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皇甫尹昊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但还是回答了雪离思：“当然，那是朕和爱妃的第一个孩子。”
“臣妾也记得。”雪离思咬了咬唇，心中的伤痛饱饱胀胀的，“当初，有图国以小皇子为饵，引号竟不顾自身安危，亲赴有图国，与之谈判。臣妾想，小皇子虽然不幸夭折，但有个这么疼他的父皇，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爱妃，”皇上牵了雪离思的手，扶她在软榻上坐下，“你不要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了。”
“臣妾今天做梦，梦见两个乖巧可爱的小孩子，他们一直哭喊着问我为什么不要他们……”雪离思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的流泪，“老天为什么这么对我，一个孩子夭折了，好不容易又怀上个，如今又小产了……”
“思思！”皇甫尹昊似乎有些不悦，但顿了一顿，还是缓和了神情，将雪离思抱在了怀里，“朕知道你失去了孩儿，心里不好受。但你要答应朕，不准再胡思乱想了。”
“皇上，臣妾宫里，是不是点着麝香？”雪离思神经质的发问，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那张英挺的脸，生怕错过他的每一个表情，她是那么迫切的想确定，他到底知不知情。
“怎么突然问这个？”皇甫尹昊的眼睛闪烁了下。
雪离思的心一下子掉落了谷底，他知道！他知道！他居然知道！
她咬着唇，猛的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目光定定的盯着他，任眼泪扑簌扑簌的往下掉。
“思思，你怎么了？”皇甫尹昊不解的看着她。
“你是故意的……你杀死了我们的孩子……”雪离思喃喃的，竟忽然觉得一切是那么荒唐而可笑。
这个男人，曾对她说过“执子子手，与子偕老”，曾向她承诺“朕虽有后宫佳丽三千，但朕独爱思思一人而已”。但她却不曾触摸到他的心，那里一片漆黑，深不可测，而她，就像只迷茫的飞蛾，失落的寻找着些微的光亮。
“不，不是朕……”皇甫尹昊的脸色有些发白，“思思你听我说……”他急的改了口，不再自称“朕”，“我，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雪离思冷冷的笑了，笑得肝肠寸断，“你以为孩子是离殇的？”接连的打击之下，她已经不知道还能发生什么更悲惨的事了，索性破罐破摔的将一切挑明，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不，我……”皇甫尹昊急急的开口，却说不出任何能让雪离思信服的理由，“我有点嫉妒他，所以……”“所以你就杀死了我们的孩子！”雪离思声嘶力竭的吼道，气血上涌之下，嘴唇麻麻的，她无力的颓倒在地，“你好狠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