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孙若芜
李歆2020-03-28 16:364,673

  年前冯道往家里写了封信,托人捎带回一些金帛。他在幽州无恒产,仅有的一处店铺契书是落在墨君和名下,这会儿空置着没给人霸占了去就已经算是运气了。他依然住在祗候院,只是这一回同室没了墨君和相伴,隔邻也没了韩延徽清谈。

  转眼他离开契丹已有三四年光景,也不知道韩延徽在契丹过得怎样,也许是在契丹那几年过得委实称不上如意,他下意识的会刻意略过那段回忆,不想再去多想阿保机、寅底石、迭利等等。只是偶尔梦中闪过一些碎片,碎片里突欲总是瞪着一双含泪的眼,控诉的看着他,却始终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一个字。

  这个年末,幽州城淹没在一片白茫茫的雪景之中,这是刘守光成为燕王之后迎来的第一个新年。旦日例行朝拜后,冯道用领到手的赏赐绢帛,到市肆里换了一坛酒,预备回祗候院小酌。

  经过原先韩延徽住过的屋子时,他站在门口稍稍停顿了下。屋舍外围看不出有任何的改变,但是隔着一层厚实的窗纸,他清醒的知道,其实早已物是人非。

  如今住在这间房内的一个叫王缄的。

  因为同处一个院落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冯道记得自己至少已经跟这个王缄见过好几回了,只是王缄这人不太像是容易亲近之人。

  冯道没跟王缄打过交道,哪怕他俩生活在同一宅院内也完全促进不了两人的交往。

  冯道把王缄的倨傲态度归类于血统上自以为是的高人一等。王缄出身琅琊王氏,祖上算是晋相王导那一支。王缄孤傲却有才,只是大概这种目下无尘的态度不太适合刘仁恭父子,所以王缄哪怕写得一手好文章,也得不到刘氏父子的器重,勉强也就和冯道一样,住在祗候院混口饭吃。冯道可以心口不一,见人说人话,在同僚间虽不能说如鱼得水,但至少人缘混得是不差的,反观王缄,大概是出身的缘故,总是端着高门士族的架子,与人格格不入。

  他在院里愣怔只顷刻,四周却突然暗了下来,抬头一望,天空黑魆魆的宛若黑夜,金乌被啃去了半边,墙外有人声在惊呼:“天狗吞日了!”

  冯道急忙回屋,还不待他将酒坛子放稳妥,门外有人急促叩门,虽然动静不大,却透着焦虑。

  “冯郎君!冯郎君!”

  冯道把门打开,因着天色着实太暗,他看了好半晌才发现是祗候院门庑的阍侍。

  “冯郎君,门口有人找你!”许是太过惧怕天狗食日的异象,阍侍说完这句话,就掉头急匆匆的跑了。

  冯道纳闷,抬头看了看天,回房取了盏灯笼,提拎着一路往门庑走。院子里早没人走动了,廊庑下亦是空荡荡的显得特别寂静,冯道隐约看着像是有个人影伫立在廊下,光线昏暗看不清是男是女,只觉得那人身量纤瘦,个子高挑,远看像根青竹杆子,站得笔直。

  冯道疾走两步,待走得近时,那人似闻得响动,侧转过身,往冯道来处看了过来。

  冯道迟疑道:“敢问足下……”

  那人原是穿了件鼠貂斗篷,这时身形微动,拢得严严实实的斗篷扯开,露出一只食盒来。不等冯道明白,那人将食盒递将过来,声音轻柔:“冯郎君安好,叔父命我顺道给郎君送点小食,都是自家做的,不值几钱,叔父叮嘱郎君若得空闲莫忘去家里与他手谈几局。”

  一番话说得细声细气,还略带着几分喘,冯道恍然间醒过神,原来眼前这竟是位娘子。冯道手里的灯笼晃了晃,那食盒一直被拢在斗篷里,似乎沾染了衣衾的香气,带着股暖意递到了他跟前。

  他下意识的伸手接了过来,恍惚间觉得食盒提手上握着的那只手白得像块会发光的玉珏。

  那娘子冲他微微一笑:“哦,忘了说,我叔父姓孙。”

  冯道狼狈道:“我知道,是孙鹤孙先生。”

  她又笑:“我在家中行三。”

  冯道忙行礼:“三娘子!”

  “冯郎君太过客气了。”孙三娘腰背挺得笔直,似乎并不打算还礼,只是她说话慢声细语,与她这身装扮非常不符。

  冯道一手灯笼,一手食盒,低头道谢的时候并没有留意到孙三娘对他毫不避讳的打量。

  廊庑下的风格外得大,冯道出门时没穿大氅,这会儿身上感觉透心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天依然黑得厉害,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孙三娘出门时兴许并不知道会有日食,这会儿客人上了门,他总不好在这个时候把人送出门去。

  “如蒙不弃,三娘子可去舍下……”

  “多谢冯郎。”孙三娘的声线属于那种细细弱弱的,可不知为何冯道却异常的听出一股飒爽气息。

  他略带诧异的抬头去看孙三娘,可惜对方的脸笼在风帽中,看不真切。

  冯道举高灯笼,一路照着将孙三娘领进家门。

  冯道住的这间屋子虽说有三开间,但是不知道他离开的这几年里是哪些人在这里住过,多隔出一间小室,反把厅堂的格局弄狭小了,好在光线不错。平时冯道喜欢坐在窗下读书,比书房更敞亮通风。

  冯道招呼孙三娘登堂入室,因着他也是才回家没多会儿,堂上炭炉还没来得及生火,除了吹不着风雪外,室内的温度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一时冯道又想着生炉子,又想着该点蜡烛,竟是手忙脚乱起来,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团团乱转。

  孙三娘没忍住噗嗤笑出声,走过来帮着冯道生起炉子,她手脚麻利,竟像是在家做惯了活计一般。冯道不免再度惊诧,他听闻孙鹤的侄女乃是县令千金,没想到出门连个仆妇都没有跟随,做起事来也完全没有半点儿大户闺秀的样子。

  但是冯道并没有把这些诧异摆放在脸上,孙三娘的异样落在他眼里视若无睹,他依然忙着去烧水,却因为心太急险些把才点着的炉子给浇熄了火。

  孙三娘顺理成章的接过他手里的活,替他生完炉子,烧开了水,当屋子里慢慢回暖时,她脱去了斗篷,挽了袖子,竟是一点点的将原本凌乱的屋子拾掇归整好。

  她身量比普通女郎高些,只是越发显得清瘦,一把细腰不盈一握,但是整体又像是青竹,木秀于林,风摧不倒。

  待冯道恍然回神时才惊觉自己竟不知不觉盯着孙娘子看了许久,久到天光居然已经逐渐转亮。明亮的阳光从窗牖透了进来,一点点驱赶走冰冷的黑暗。孙三娘步履轻盈的在室内走来走去,明媚洒落在她身上,她转过,抬头,眉眼出奇的寡淡。

  这不是一副第一眼就能让人觉得惊艳的相貌,但是出奇的叫人觉得看着心底特别舒服,她神情与她的五官一样,都是淡淡的,即使是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也依然是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态。

  冯道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被她牵引着,她疏眉淡唇,肤色过分白皙得反显几分苍白,明明是娇弱之态但气度却有一种不太糅合的劲飒,特别是她开口说话的时候,这种反差感更加强烈。

  “我名蘅。”她的气息偏弱,说话像是提不起劲似的,但是直面她的冯道却发现,她在说话时那双墨如点漆的眼眸熠熠生辉,因着这双生动的眼,那寡淡的面容反被忽略掉了。

  冯道觉得胸口有点滞涩,呼吸发紧。

  他捂了捂心口,有点不太敢再看那双眼,那眼就像无底深邃的深渊,看多了容易迷失心智一般。他极力掩饰住内心的狼狈,面无表情的低下头。

  孙蘅。

  原来她叫孙蘅!

  似乎心有所感,必有所应,影影绰绰间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青涩香气。

  孙三娘靠近了些,气息若有若无,哼哼嘤嘤:“字若芜。”

  孙若芜!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念完发现孙三娘赫然站到了自己跟前,与他的距离不过半臂。

  他骇了一跳,想退后,却被她一把拽住了手腕。

  她个子极高,比寻常小娘子高出不少,与冯道面对面站着,也不过只矮上稍许。她没有绾髻佩钗,发饰简朴,形如儿郎装扮,若是不开口说话,确实也有点雌雄难辨的味道。

  冯道耳廓泛红,眼神连闪。

  孙三娘吃吃笑起,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冯道暗自松了口气。

  却不料她突然又说:“冯郎可愿娶我为妻?”

  冯道脑袋嗡的一声,炸了。

  孙蘅却并没有就此住口,反目光直剌的看着他,语速不紧不慢,但说出来的话却是直白得让人瞠目。

  “我知叔父曾与郎君言,家中有一女侄,略有姿色,愿奉郎君侧,以为仆婢。”她说话气音很重,似乎话说多了会有些气喘,若是不看她的神情,会觉得说话的人娇弱柔软,可冯道抬头看她的表情,一双眼灿亮,如星月朝晖,她撇着嘴角说,“叔父说错了,三娘姿色平平……”

  冯道心想,孙鹤那是谦逊之词,但是仔细想想,好像孙蘅说得也对,她的确姿色……

  才想到这里,孙蘅接下来又说:“但郎君姿色出众,私以为正合适。”

  冯道直咽唾沫,他这是被孙三娘调戏了吗?

  孙蘅冲他眨了眨眼,眼底的促狭一闪而过,又道:“郎君貌美,妾自问不如。然则……为仆为婢也就算了,我觉得我做你妻子正合适。”

  冯道见过形形色色的女郎,在契丹迭剌时,寅底石送来不少女奴,虽说做不到红袖添香,但确实个个都是暖衾好手,活泼的,羞涩的,害怕的,无论主动被动都试图通过这种途径来讨好主人。

  但是冯道没想到今天会遇见这么个全身上下充满了不合规矩的娘子!

  她是大家闺秀,行事却又比侍婢还放浪不羁,可若说她这会儿是在没羞没躁向他主动自荐枕席,她说完话后却是重新披上了斗篷,将空食盒提拎起,青葱似的的手指点了点桌案上摆放整齐的四样吃食,淡淡的说:“这里有两样是我亲手做的,另外两样却是家中灶婢所烹,冯郎可品鉴一二。”

  冯道看她的姿态,竟是要告辞离开一般。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刚刚她不是还在表露心迹,怎的却又突然准备走了呢?

  孙蘅将帽兜笼住脑袋,整张脸隐在了裘绒之中,只她的声音闷闷的传了出来。

  “若是觉得滋味还过得去……我不介意替冯郎一辈子洗手做羹汤,嗯……我其实也只会做这个了。”说罢,似乎还惋惜的叹了口气,而后功成身退般走了。

  等门扉阖上,冯道瞪着空荡荡的屋子,迟钝的脑子才缓缓从震惊中抽回神志。

  这般的天气,桌上摆放的四样吃食早就冷掉了,古楼子看起来冻得硬邦邦,没什么食欲,倒是边上摆着的一碟切鲙,看起来干净整齐,刀工精湛,鱼片薄如蝶翼。

  猜度着方才孙蘅的话,她似是对自己的厨艺颇有信心,冯道取了木箸,挑了片鱼鲙放进嘴里,一息之后,他面色大变,干呕着把鱼肉吐了出来。

  “呸呸……”

  满嘴腥味,从喉咙口直沁入肺腑,刺激得真是涕泪直流。

  冯道扔了木箸,如条死鱼般瘫着,忖道,这要是孙三娘的手艺,那她做一辈子羹汤,细思量真是一件恐怖至极的事啊!

  满嘴腥味,他已经完全没了食欲。孙蘅生起的炭热源散开,冯道没来由的觉得身上一阵阵的燥热,他端起碗碟,想把它们一股脑的扔掉,可目光却黏着在那些食物上。须臾,鬼使神差般,他居然把一块冻成硬块的古楼子拿了起来,贴在了炭炉上烘烤。

  香气渐渐漫溢,他不可思议的嗅了嗅鼻子,发现这不是错觉,竟真是古楼子散发出来的香味,羊肉的香气混杂着饼香,令人食欲大增。他将古楼子烤到七分软,撕了一角塞进嘴里。入口有韧劲,虽是二次烘烤却并不影响口感,嚼着特别劲道,肉汁混合,没有膻味却是满满香味。

  好吃!

  他怔怔的想。

  不知道用的什么羊肉,居然不输给塞外草原牧养的那些契丹羊。但是契丹人显然没有做饼的这般好手艺!

  三两口吃完一块古楼子后,冯道打着嗝,不满足的将眼光瞄向剩下的两道食物。

  一道是被则天大圣皇后取名“珍郎”的冷修羊,另一道是一锅已经冷掉的冬苋菜粥。

  冷修羊是冷食,羊肉被肉冻包裹住,切成了厚片,排列整齐的放在盘子里。而瓦罐内盛放的粥冷了却是不太好入口,特别是冬苋菜给剁的稀碎,和在黍米粥里,看着卖相就不太好。

  二选一,冯道选了冷修羊。

  结果,又选错了!

  和古楼子里夹的羊肉不同,这道冷修羊连皮冻带羊肉都带着浓重的膻味,入口如嚼石蜡。冯道仰天怅叹,满口苦涩,几欲落泪。想了半晌,终于不甘心的端了瓦罐去把冷粥搁炉上加热。

  大梁开平五年的正月初一,这一日冯道的晡食是古楼子配冬苋菜粥。

  吃完这一顿后,晚上躺床上就寝的冯道辗转反侧,最后好不容易睡着,却连梦里也是孙三娘吁唏细喘的吃吃笑声。

继续阅读:5、柏乡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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