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寿与景城距离不算远,当初刘仁恭从范阳前往景城任职,便蹭顺带携儿拐去乐寿老家祭祖。冯道明白李三旺突然接了这趟差事,私心里还是为着那句送他回家的承诺,他心中感激,又难免为即将可能到来的分离而感到茫然不舍。不论如何,在外漂泊客居年载,终于有机会可以回家了,这肯定是件开心的事,但是本该随儿一同上路踏上返程的冯良建却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了。
李三旺很不能理解冯良建暂且留在镇州的决定,冯道倒是挺能理解父亲的想法,而褚濆表态同意的理由则十分有意思,话里话外的口气,竟是嫌弃冯良建在来的路上磨磨唧唧拖后腿走不快。
想想当年冯良建从长安逃难回乡,一路竟是晃晃悠悠用了半年多,足可见其性情。
冯良建也晓得表兄嫌他,乐呵呵的说:“你们自去,待我将这些孤本残卷抄录下来,便马上回家去。”
冯道知道以王镕的为人,八成等冯良建抄录好典籍,自会派人连人带书一起护送冯良建回家,所以并不担心,只提醒阿爷多往家中写信,而后施施然地便跟随队伍往乐寿而去。
因是急行军,所以日行神速,冯道远打算跟随粮草辎重而行,但架不住褚濆担忧家中被战火侵扰波及,褚濆一面归心似箭,一面又不放心将冯道落在后头,生怕一个错眼不见,这孩子又出什么事,于是强拉着冯道共乘一骑。
冯道这几月被养得奢靡娇气,哪里吃得了这苦,几天匆忙赶路后,只觉得脚酸背痛,屁股更是颠麻得没了知觉。好在王镕赠送的那两个贴身侍奴甚是贴心,因是伺候得惯了,甚是了解冯道的习惯,里外张罗,伺候得十分贴心,让褚濆没了用武之地。昨夜宿营而憩,两仆起了大早,烧水烹食,而后侍立在帐外等候主子醒来,站得久了,二人不免嘴碎闲聊起来。
“李匡筹真是惺惺作态,明明是他自己逼得兄长走投无路,这会儿却又来扮什么兄弟情深。”
年长些的那个奴仆听了这话,不禁吃吃笑起,眉目流转间尽是别有深意:“你不懂。”
小奴不服气:“我怎么就不懂了?我就说范阳姓李的这对兄弟,都不是好人。我们主君待李匡威那厮多好啊,你看看他干的那叫什么事?”他越说越是气愤,音量不自觉的高了起来,吵醒了睡在帐篷里的冯道。说得多了,他突地顿悟了,拊掌道,“我知道了,李匡筹根本就是在借机生事!真不要脸,连死人都不放过,李匡威地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气吐血。”
那年长的仆人哈哈一笑,压低声说:“李匡威在阎王殿里会不会气吐血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李匡筹才是真的要气吐血了。”
小奴奇道:“为什么?”
“你知道灶下的阿汝吗,她家有远亲从范阳投奔来,说是李匡筹的妻子张氏怀孕了。”
“嗯?那岂非美事?”
“美?傻小子,你懂什么呀!”他一指头戳在小奴额上,笑声窃窃,“你知道范阳李家为何兄弟阋墙?那都是因为张氏……太美了,据说美得就跟天上的神仙似的。”
冯道睁开了眼,被这话题吸引,侧耳细听。
“这张氏,只要是个男人,见上她一面,就会被她迷倒,李匡威当然也不例外了。”
小奴倒抽一口冷气:“张氏真是妻,不是俳优伶伎?”
“当真是妻!李匡筹甚是爱宠于她,哪怕范阳有人传她这一胎怀的可能不是李匡筹的种,李匡筹依然半点没有休妻另娶的打算,依旧爱重嬖幸,由此可见,张氏美貌当有倾国之色。”
小奴不可思议的惊叹连连。
冯道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侧身曲肘,用手支起脑袋,不想这一翻身,竟是撞上了睡在身旁的李三旺。
因着天热,李三旺打着赤膊,全身上下仅穿了条小胯裤,冯道只觉得撞着自己的那块肌肉硬邦邦的,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腹部,指尖戳得生疼也没见李三旺有什么反应。
“我知道你早醒了。”冯道继续戳着他的腹肌,“你说,李匡筹是不是真为了妻子有孕气得无处发泄,这才像条疯狗一样到处咬人?”想想也觉得合理,罪魁祸首已经死了,他又舍不得怪责妻子,那就只好自己憋着了。
他说一句戳一下,正戳得欢实,食指突然被人抓握住。李三旺哑着声说:“别闹!”
冯道奇道:“我闹什么了?你明明醒了,为什么还要装睡?”仰起脑袋,倾身过来,攀爬过李三旺胸膛,想要再听帐外二仆又说了什么,可惜没等他架好姿势,就被李三旺一巴掌掀翻。冯道跟个乌龟似的,拱着龟壳在席子上打了个滚。
“哎唷,你打我做甚?”声音委屈巴巴的。
“我哪有打你,我……就只是推了你一下。”
冯道不理,滚来滚去:“你打我,我要去告诉褚三叔,你才不是什么少年将军,你就是个邸店掳人的蛮贼强匪!”
李三旺一巴掌盖过去,死死捂住了冯道的嘴。
冯道的小脸憋得通红,眼眶里水汪汪的含着一泡泪,李三旺闪过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出手太重,真伤到他了?
忙松了手,不等他开口询问,冯道已是猛吸口气,鼻音戚戚然的说道:“真想不到你十五六岁了居然还会尿床。”见李三旺面色陡变,眼底如狂风席卷,他心里蓦地发起怵来,忙道,“你放心,我肯定不与任何人说。”
李三旺只觉得全身血液从下往上涌,得亏他肤色黑,即便涨红了脸也看不出太明显的变化,只是脸上实在臊得慌,耳根子都在发烫。他退让稍许,拉过扔在席边的衣裳,胡乱往身上一裹,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席上跳将起来,这一突兀的动作,倒把冯道给唬了一跳。
眼瞅着李三旺似是羞愤而逃,冯道摸着鼻子讪讪的想,是不是不该嘴贱去揭人家的老底?尿个床而已嘛,尿的又不多,最多就是把他自己的裤子给打湿了,自己怎么就非得去戳人痛脚了呢。
冯道心生悔意,正打算起床去给李三旺道歉,帐外二仆走了进来,熟稔的上前替冯道穿衣束发。
冯道问:“你们方才在帐外都说了些什么?”
他的声音并不严厉,却将二人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连声告饶。
冯道不以为忤,只问明了李三旺的去向便匆匆忙忙的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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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汉衡是李弘规的得力部将,只是他年轻阅历少,不及弱冠,李弘规虽有心提拔到底还是资历略浅,需得再熬上一段年月。苏汉衡自觉自己年少有为,春风得意,却不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竟是让他遇到了李三旺和冯道这两个异数。
李三旺年纪尚且他小了好几岁,已经颇具名望,甚得王镕青睐。苏汉衡心里明白,这一趟出来明着说是由他领军,实则他是给李三旺当副手来的。思及临行前李弘规的谆谆嘱咐,苏汉衡不得不按下心头不服,事事先询问李三旺的意见。
但李三旺是个耿直的,说不领军那就真是不领军,无论苏汉衡问他什么事,他都不表态,反倒是时时刻刻跟李三旺黏糊在一块儿的那个冯小郎,每次都会插科打诨般说上一两句话,每每总是一语中的。初时苏汉衡不以为意,只当冯道是碰巧说中,后来次数多了,他看冯道的眼神开始变了。
到了乐寿,两军对战,因在镇州一槊穿透李匡威赫赫有名,苏汉衡便以为李三旺擅使长槊,特意从兵械库里挑了一支马槊给他。李三旺也不嫌重,骑马冲阵,杀得幽州军乱了阵脚。一场恶战下来,幽州军退出乐寿,逃到了武强县。
苏汉衡决定趁胜追击。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冯道睡眼惺忪的在二仆伺候下起床,然后看着他俩手脚麻利的收拾行囊。没一会儿,帐外传来击鼓声,冯道昨晚上睡的早,早上起来也没见李三旺,也不知道他夜里有没有回帐休息过。他在心底嘀咕,难不成这家伙铁打的不成?
有道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他才念叨起李三旺,那帐帘子一掀,李三旺挟裹着一阵风的进来,面色肃冷,掷地有声道:“稍后整装拔营,你找机会脱队,随你三叔回家去吧。”
冯道当即愣住了,脑子一时没转过来:“不是去武强吗?”
“你不用再去武强了,眼下时机正好。”
从理性思考,冯道很明白李三旺这样的安排是最恰当合理的,趁着离了镇州王镕跟前,刚夺回乐寿,初战告捷,苏汉衡正是得意振奋的时候,难免会有疏漏,这时候他跟着褚濆脱身正是最佳时机。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要和李三旺就此分别,他的心里止不住的酸涩起来。
“你昨日是生我气了,所以急着赶我走?”理性是一回事,他张口却又是一副耍赖小儿的模样。
饶是李三旺看惯了冯道刻意耍奸胡搅蛮缠的做派,低头瞧见他眼圈儿红着,一双眼眸雾蒙蒙的委屈模样,也实在说不出严厉的话来。
他僵硬的伸出手,掌心在他稀疏的发顶拍了下:“听话,你该回家去了!你不是一直念叨说想你阿翁阿婆了吗?”
冯道心酸得眼睛都发红了,扁着嘴问:“那你呢?”
“等武强战事完结,我便同王使君请辞,去邢州找义父。”
冯道原想说,自己可以跟他去武强,等他打完仗,然后邀请他去景城家里做客,但是这一想法不等他说出口就被掐断了。他要回景城与亲人团聚,李三旺自然也要去和自己的亲人聚首。
冯道仰头看着李三旺,少年的身材称不上魁梧,却也足够挺拔伟岸,甲胄上沾染着干涸的血迹与尘土,平添出一股肃杀凌厉。
冯道深吸了口气,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那你要多保重。”
“嗯。”他的声音很低,鼻息轻的几不可闻。
“那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李三旺表情凝重的冲他一叉手,而后,转身就走,人影倏地消失在视野里。
冯道望着犹自晃动的帐帘,哂笑道:“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随口念了这句青莲居士的诗,面上勉强维持住微笑,却听那小奴在边上哭丧着脸嚎:“冯郎君随褚公返家去,那奴又该何去何从啊?”
冯道回过神来,见小奴跪在地上,彷徨无助,另一个也是愁苦满面。冯道突然想起,这两个仆役原是王镕指派到他身边贴身伺候的,名义上虽是他的人,实则奴籍仍旧归属王镕。
冯道若是开口问王镕要二人的身契,想来王镕也不会不舍,只是想到自家的起居条件,不过是地里刨食的农户,人丁简朴,这二仆细皮嫩肉的可委实干不来这等粗活,没得害了他们。
冯道吸了吸鼻子,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情绪在胸口重新萦绕起来,一团团一絮絮的撕扯着他,呼吸逐渐加重,他突然发足冲出了帐篷。
帐外已是金乌高升,日耀万丈,士兵们整装待发,马鸣咴咴。他在人山人海中搜寻了好几遍,始终没能寻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褚濆牵了一匹骡子徐徐走近,见小侄儿傻愣愣的站在太阳底下暴晒,正欲开口询问,却听他突然哈的一声嗥叫:“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十四个字吼出来,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引来无数侧目,他却浑然未觉般甩了甩袖,回过身来,目光落在褚濆身上,歪了歪头,露出一抹率真的笑颜,眯弯了双眼,“三叔,我好想吃阿娘做的冰蔗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