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夷离堇
李歆2019-06-30 13:384,368

  耶律阿保机几乎是连夜带着阿钵一路狂奔了数十里,一整宿都不曾休息,直到天亮时分,确定身后没有追兵后方才寻了块易守难攻的地势,命人就地埋灶做饭。

  他这次带去幽州的人虽不多,却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勇士,这些人身手不凡,若是心细之人自然能够觉察到其中的差别,所以在幽州这些时日耶律阿保机极力保持低调,但他没想到事情进展会这么顺利。他虽然嘴上一再说着想要求见刘仁恭,但是真要去见那个难缠的刘窟头,他也真怕会被缠上没法脱身。幸而刘仁恭的长子与传闻中不太相符,面上看着温和,骨子里却是个自大的,刘守文对他的不屑和傲慢就差没直接说出口了,他这个态度这大约也正是所有燕赵之地的中原人对契丹人的表现。

  一想到此,耶律阿保机内心就隐隐升出一股愤懑,但他却又无处可以发泄,谁让契丹身居关外,资源匮乏,经济落后,论富庶的确没法与中原相比呢。他心里憋着火,又想起坐席上韩延徽咄咄逼人的言辞,想着这回所受的屈辱皆是由阿钵引起的,不由迁怒道:“阿钵人呢?把他给我叫来!”

  这个大舅子着实可恨,鲁莽又任性,居然会不分场合的跟人拌嘴争吵,真是嫌命大赔得还不够多。他原想着把阿钵揍一顿解气,管他回头去跟月里朵告状会闹成什么样,结果没想到居然没找到人。

  阿钵不见了!

  “人怎么会不见了?”他勃然大怒,明明出城时还在一起的。

  把人都叫齐了问了个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这个妻兄的确是跟着队伍一同出了城,只是一个多时辰前就没人再见过他了。

  阿保机心里烧着火,他的一个手下忐忑的猜测说:“也许,舍利是中途返回幽州城了。”

  返回幽州城?!

  阿钵返回幽州城能做什么呢?几乎是瞬间阿保机就想明白了,以阿钵的心性,他还真的有可能单枪匹马返回幽州了。

  他揉捏着眉心,深吸一口气:“叫人潜进幽州城……”

  手下有些慌张,幽州城那么大,以阿钵异于常人的体型他肯定不可能明目张胆的高调走动,这叫人怎么找?

  但是夷离堇接下来的话却让人茅塞顿开。

  “……去寻个叫冯道的年轻人,他应该和韩文学相熟。”

  有名有姓,这个目标范围就缩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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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述律阿钵不是个宽容雅量的君子,他被冯道抓住,暴露身份,害得妹夫出了五千军马的代价,这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在没再见到冯道之前,他只能把这份恨意埋在心里,想着总有一日要抓住冯道把他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但没想到今日冯道突然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而且是以一种云淡风轻的态度出现在他面前,前一刻他被韩延徽针对得有多恼羞,后一刻见到冯道那种刻骨的恨意就有多不共戴天。

  他做不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冯道不死,他寝食难安,但他也清楚阿保机不会允许他在这个节骨眼去报仇,所以这一路他都在寻找机会偷偷脱离队伍,终于在出城后没多久被他寻到了个机会,趁人不注意偷偷勒马返城。

  正如阿保机所想的那样,要打听韩延徽和冯道所住的地方并不太难。于是,冯道前脚回到祗候院的住处,房门刚一打开,迎接他的就是一记手刀。

  述律阿钵为人冲动,却也并不是完全没脑子,他是想杀了冯道报仇,奈何冯道住的这个祗候院实在不是个随随便便的地方,它地处闹事,离节度使司府邸又近,最重要的是祗候院是官衙机构,并不是民居。冯道若是死在里头,立时三刻便会惊动官方注目。阿钵知道妹夫此次来中原是有事所图,不敢任意替他招惹麻烦。拎着昏厥过去的冯道,思量再三,阿钵决定先把他弄走,带离祗候院。毕竟他还是很是忌惮冯道身边那个昆仑儿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垂顾,这次摸进门居然这么顺利,完全不见墨昆仑的踪影。

  阿钵不知道的是,他虽然没有把冯道砍杀在房内,但是在他掳走冯道后的半个时辰,韩延徽的婢女拎着食盒妖妖娆娆的出现在了他洞开的房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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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道醒来时只觉得脖子疼得没法转动,脑子在一瞬间彻底恢复清醒,他记起自己昏过去的刹那见到的那张脸,心里打了个突,猛地睁开眼来。

  眼前黑漆漆的一片,他被人捆缚住手脚,像是套进了一只粗麻口袋里,全身都动弹不得。四周有狼嚎虫鸣之声,温度偏低,裸/露在外的肌肤冻得有点麻木。他的口中塞着胡桃,嘴上勒着布条,鼻头冻得又红又肿,鼻子发痒,他吸了吸鼻子,勉强控制着不让鼻水淌下。

  几乎是他这么微微一动,马上就有人挨近过来,没等冯道反应过来,左肩上砸下来一记重击,打得他肩胛骨痛到炸裂,他眼泪瞬间就冲了过来,惨叫声冲出口最后却变成了呜呜的闷哼呜咽。

  有人在耳边说话,是契丹话,他一句都没听懂。

  说话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再然后是三个,最后这几个人像是吵了起来,嗓门越来越大。冯道倒是不想哭,可是肩膀实在太痛了,不仅肩膀痛,他全身上下从骨头缝里都在叫嚣着剧烈的痛意,也不知道那个凶残的舍利阿钵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下一刻,冯道眼前陡亮,他头上的袋子被扯了去,他下意识的眨了眨眼,抬头看见了一张温和愁苦的脸。冯道心想,如果有机会重来,他一定对韩延徽说,兄弟你的心一点都不黑,就该让他们姓刘的自相残杀。

  阿保机盯着泪流满面的冯道看了好一会儿,不发一语。

  阿钵急了:“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他是我的仇人,是掳来的俘虏,是我的奴隶!我的奴隶,我想杀就杀!”

  阿保机冷眼瞥了过去:“要按你这样讲,你是我花了五千匹马从他手里换来的奴隶?”

  提起这个,阿钵又羞又愧,对冯道的恨意又上升了。他本意并不是想把冯道带着上路的,事实上一出幽州城他就想找个地方弄死冯道,然后抛尸荒野,只是没想到阿保机的人找来的速度那么快,他还没来得及下手,就被人押走了,顺带一并带走的还有昏迷未醒的冯道。

  阿保机不比刘守文,他对阿钵被掳的细节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也知道其实冯道是真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书生。按理说这样无能的人对崇尚武力的契丹人而言,收在帐下做奴隶都嫌他废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阿钵叫嚣着要杀人的时候,阿保机突然就想起了筵席上滔滔不绝的韩延徽。

  阿保机虽是契丹人,娶的妻子是回鹘述律部的,论血缘是他的姑表妹,夫妻俩骨子里其实跟中原汉人没丁点关系,但是阿保机并不是个没见识的莽夫,相反,越是了解儒家文化,他越是崇拜那个从底层小人物一路翻盘最终夺得天下的汉高祖刘邦。刘邦的起家史越读越励志,他给自己取了刘姓,给岳家三部都改了萧姓——刘邦的刘,萧何的萧。

  这也就意味着阿保机骨子里对所谓的读书人并不会心存轻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其实很崇拜有学问的人。韩延徽口诛阿钵时口若悬河的自信给予了他颇为深刻的印象,在这个时刻,冯道算是托了韩延徽的福,阿保机爱屋及乌般的对他产生了一丝兴趣。

  就凭着这一丝的兴趣,冯道能活到了睁开双眼,而不是在昏迷中被人一刀剁下了首级。

  和阿保机眼神对视上的那一瞬,冯道的心微微颤了下,眼下这状况他的形象委实称不上好,魏晋风流,隋唐豪迈,在此刻的冯七郎身上找不到半点儿痕迹。从头套中现出真容的冯道,发髻蓬乱,脸上糊着涕泪,鼻头冻得通红,嘴里含着胡桃,绑嘴的布条被口水眼泪浸湿,这会儿正滴答滴答的沿着脖子往下滴,衣襟上斑斑点点,整个人说不尽的狼狈。

  阿保机眼底不自觉的流露出了一丝失望。

  冯道猛地一挣,顾不上肩头疼痛,唔唔唔的出声。

  阿保机迟疑了一瞬,终是伸手将布条给扯了下来。

  随侍的契丹勇士拔刀在手,刀尖对着冯道,那架势只要他敢放肆喊叫,顷刻间就得人头落地。

  冯道不傻,当然不敢也不会这么鲁莽。

  布条解开的刹那,他唇角翘起,冲着阿保机挺胸,努力摆出一副超凡脱俗的姿态来。

  阿保机等了半天,也没见冯道开口,自己面前的这个五官长得有点过于精致的粉面郎君,哪怕此刻身陷不堪境地,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他哪怕身不由己的瘫坐在地,但是脊梁却挺得格外笔直。那张污糟的脸上看不出愤怒和害怕,他只是神色平静的看着他们。

  不,其实并不仅仅是平静。

  阿保机觉得明明对方小命随时要丢,可他不言不语,不争不叱,反而以一种沉默来做无声的反抗,目光看似平静,却不乏一种倔强的不屑。

  阿保机突然对冯道来了兴趣,这一回,不再是一丝,而是很感兴趣。

  此刻如果冯道知道阿保机的内心所思所想,一定会大声叫喊:夷离堇,请停止你的自我想象!

  不知道阿保机脑补过头的冯道,其实真实的想法是还在犹豫要怎么开口比较好,他脑子里飞速的算计着各种可能性,却不想误打误撞的已经戳中了阿保机的点。

  “冯郎君受惊了,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想来,这其实也算你我之间的缘分。”阿保机的官话说得实在不算地道,但勉强还是可以沟通的。他面色和煦,甚至略带歉疚的替冯道松了绑,完全不顾阿钵在身后怒气冲冲的叫嚷,挥挥手叫人直接把妻兄给拖出了洞穴。

  冯道揉着胳膊,抻了抻腰,摇晃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刘郎君……”冯道冲对方叉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夷离堇这个官职转换到大唐,用官话又该怎么称呼合适?他一时卡壳,稍一迟疑双手已经被阿保机牢牢握住。

  “我比你痴长个几岁,如你不介意,可以唤我一声阿兄。”

  冯道着实吃惊,他想象中的契丹人应该是野蛮暴力,凶性毕露,应该是如同舍利阿钵那样子的,这个叫刘亿的契丹部落首领的谈吐,着实叫人惊叹。这年头上位者都喜欢端着架子,稍有权利就会穷奢极欲,纸醉金迷。即便是王镕那样看着性情好的,身上也少不了世家子弟该有的奢靡。

  冯道忽然觉得自己看不透眼前这个青年,他看起来年纪和王镕相差不了几岁,据韩延徽描述,他的出身应该与生俱来就是高人一等的,绝非平民。

  这个人是本性良善之辈吗?

  不,冯道并不这样觉得。

  “咳,刘世兄客气了。”这一声世兄喊的非常没有底气,但这会儿为求保命,别说对方要求称兄道弟,就叫他跪下喊义父,他也没胆量拒绝啊。

  阿保机果然对冯道的识时务感到非常满意。他的神色愈发和颜悦色起来,暂歇的山洞简陋阴湿,阿保机担心冯道那单薄的小身板受寒,特意命人取了一件硝制好的貂皮给他披上。貂皮油光铮亮,显然是上等好货,这样的一件皮料完美做工精致的貂皮,价值不菲,冯道受宠若惊的表示却之不恭,推让了三次方才盛情难却的收下了。

  阿保机更加满意了。

  冯道惴惴不安的想,这到底是玩的什么呢?

  他可全然没想到阿保机是依葫芦画瓢,参照的是明君纳贤臣的参军戏段子,看冯道的三辞三让表现,恰好和他认知的观点完美符合了。

  冯道裹着貂皮,冰冷的身子慢慢回暖,冻僵的脑子终于开始重新回到正道上。

  显然,述律阿钵非常想要他的这条命,而落在这些契丹人手里,唯一能够降服住阿钵,制止他,保住自己一条小命的人,只有耶律夷离堇一人。

  所以他到底需要在这群人手里拖延多少时日,才能等到墨君和发现自己不见了呢?

  想着早起张文礼把自己带走时他也是抱着这个念头,如今真是才出狼窝又掉虎穴,指望着墨君和来救援可见几率太小了,关键时刻还是得看自己自救。

继续阅读:9、晋阳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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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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