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成德镕
李歆2018-12-23 00:404,559

  天黑后冯道风寒加重,身上开始起热,他一开始还浑然未觉,直到恶心犯呕将才吃下肚没多久的熊肉尽数吐了出来。少年显然不懂照顾病人,特别是病者还只是个十岁小童。冯道浑浑噩噩,烧得全身滚烫,嘴里开始不停地念着之乎者也。

  少年听不懂冯道嘀咕的四书五经,却也明白人已经是彻底烧糊涂了,若再不想法子,轻则烧坏脑子变成傻子,重则兴许小命不保。少年犹豫再三,终是不忍心眼睁睁的看着冯道丢了性命,简单收拾一番,用熊皮将冯道包裹严实,背负在身后,趁着夜色,发足狂奔。

  冯道迷糊间只觉得自己如坐云端,飘飘忽忽,时而飞升,时而下坠,也不知道过得多久,突然耳边有个声音惊呼:“你怎么来了?”

  冯道强打精神,勉力睁开一线,模糊间看见有个中年郎君站在自己跟前,正怒目而视背负着自己的少年。

  “师父,他病了。”

  “他是何人?”中年郎君的注意力显然没在冯道身上,他只是懊恼万分的盯着少年,神色紧张的将他拉进了屋子,左右环顾一番后立即关上了门。

  这是一间陈设简陋的茅草屋,屋内墙角搁着一些农具,无榻无椅,甚至连张胡凳都没有,唯有一角铺了张席子,席上有案,案上焚着香炉,还有一壶茶,两盏茶杯。

  中年郎君见少年视线落在茶盏上,心里一慌,忙道:“不是说过你义父坏了事,李存信那厮又盯得紧,我让你不要露面,更不要随便与我相见,你怎的就不听?你离了晋阳也就罢了,怎的跑到瀛州来了?”说着,心中一懔,惊疑道,“李三旺,你莫不是追踪我?”

  少年摇头:“师父,徒儿不敢的。”

  中年郎君气急:“你不敢?这天下还有你不敢为之事?你义父是个胆大妄为,你是他养大的,一丘之貉,有何不敢的?”

  李三旺只是摇头。

  中年郎君拽住少年的胳膊,欲将他拽拉出去:“你走!你快走!”

  李三旺扭头看了眼冯道,意外的发现他已经醒了,只是一张脸烧得通红。

  “师父,你救救他。”

  “我又不是医者,我哪会看病救人?”

  李三旺顿了下,缓缓吐气:“师父不会看病,这里……有人会。”

  中年郎君愣怔住,少顷变了脸色,怒道:“你胡说什么?”

  “好了,阿檀,你就不要再哄他了,好歹他也是你教过的徒弟。”随着这一声落,从草屋隐藏的隔间里闪出一人来。那人不过十六七岁,褒衣博带,丰神俊朗,清贵高雅,笑容可亲,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儒者气息,腰上佩挂了一柄镶满宝石的精美长剑。

  李三旺眼神犀利的扫了眼那人按在剑柄上的手,那手指修长白净,但他并不会就此认为那剑只是用来妆点的配饰。

  薛阿檀冷笑:“我何时收他做过徒弟?”

  那人笑道:“你指点过他武艺总是真的,这岂还称不上有师徒名分?”

  李三旺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薛阿檀啐道:“你义父是李存孝!你这一身本事也是他教出来的,与我何干?”

  李三旺抿着唇不说话,一双眼牢牢的盯住了那佩剑的郎君。

  见此情形,那人神情微滞,剑眉一扬,倏地醒悟:“你是不是认得我?”

  李三旺沉着眸色,微微点头。

  薛阿檀脸色像是浸了墨汁一般难看。他自觉今日所行之事安排的颇为隐秘,虽说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实则外围潜伏了数十位好手,谁曾想李三旺如入无人之境般,轻轻松松的就突然出现在门前。

  薛阿檀头疼不已,这小子年幼时看着乖巧懂事不爱闹腾,李存孝把他收做养子后几乎逮到机会就要向人炫耀他这个养子有多聪明,天赋有多高,身手有多厉害。到得李三旺十岁上,已经能在军营里和十名好手同时过招且不落下风,那时薛阿檀在旁观其悟性天分,怕是比之李存孝尚要青出于蓝,出于爱才之心,他手痒的暗地里偷偷指点李三旺练武,没想到这么一教,这死脑筋的孩子就这么认准了自己。虽然他严厉警告过人前不许唤他师父,然而收效甚微。

  三旺本姓是什么已经没人记得了,他随李存孝姓了李,而李存孝这个姓却又是随了晋王的。

  思及晋王李克用,薛阿檀烦躁不安的耙了耙自己的头发,愈发觉得自己此番不该一时冲动,如今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李存孝跟晋王闹翻了脸,好歹捞到了邢州、洺州、磁州这三地的节度使当当,虽说圣人驳回了李存孝要求联合各道节度使兵马讨伐晋王的请求,但朝廷下发了诏令,赐了节度使旌节,给他这个三州节度使正了名分。

  但这些与他薛阿檀又有何干系,虽说他之前和李存孝确因二人处境相似,同病相怜,故而生了惺惺相惜之情,他私底下上了李存孝的船,结果总不能肉全给李存孝一人吃了,他却连口汤都混不上不说,反将自己置入了两难境地,一不留神便是万劫不复。

  李三旺依旧盯牢了那人:“年初我曾随军,在新市见过你,你是成德节度使王镕!”他讲话不徐不疾,并不尖锐,却掷地有声。

  薛阿檀紧张得都想喊他祖宗,情急之下箭步上前欲捂他嘴。

  李三旺闪身避开,薛阿檀伸出去的手没碰到李三旺,却收势不及的一掌拍掉了盖在冯道头上的熊皮。

  冯道气息奄奄的伏在李三旺的背上,乱发遮眼,面色潮红,呼吸分外急促。

  薛阿檀没想到李三旺背上的小童居然病得这么重,一时失语,转向王镕问道:“你出门肯定有带医者吧?”

  王镕十岁时父亲便身故了,年幼的他被三军将士顶上了成德节度使的位置,许是出于担忧的缘故,瘦弱的他从小无论走去哪里,身边除侍卫亲军外,必然还会被强塞进一个医术不错的人。

  但此刻王镕并没有立即应声,他面带微笑的看过来,目光平静温柔,看起来真真是一副平易近人,慈善模样。

  薛阿檀心里一个咯噔,王镕给他的印象一直很好,许是年纪小的缘故,虽身居高位,待人却不世故,颇肯屈尊礼贤下士。他原以为自己张口了,王镕卖个小小人情应该是轻而易举之事,没想到王镕居然没有接茬。

  薛阿檀顿时心生不满,王镕没留意,一双眼只目不转睛的盯着冯道看,眼神有惊有喜:“听闻晋王的晋国夫人育有一子,自幼聪敏睿智,深得晋王宠爱……”

  晋王李克用的正妻秦国夫人刘氏无子,诸侍妾中有位晋国夫人曹氏颇得晋王宠幸,一连生了好几个儿子,其中年长的那个据说生来英武,机敏好学,文才武功都令人称赞,最是得晋王夫妇欢喜,秦国夫人更是视若己出,爱逾珍宝。

  薛阿檀心粗又是个武将,肠子里没绕那么多弯,李三旺年纪虽轻,但经历过前晚邸店的追杀,心里反而有了一定的猜想,见王镕神情兴奋,意有所指,忙直言打断道:“王使君,这是我阿弟。”

  王镕笑容更盛。

  李三旺咯噔一下,觉得自己可能越描越黑,反教王镕加深误会了。

  “你哪里来的阿弟?”薛阿檀奇道,“是你义父新认的养子?”

  王镕谑笑道:“晋王的儿子难道不该是你叔父?”

  王镕识得晋王长子李落落,与自己年若相仿,如今已是晋王左臂右膀,沙坨军中一员猛将。至于那位得宠却尚未长成的儿子,并不被外界所熟知,王镕之所以会在此提起,是因为今早得到斥候传报,晋王的鸦儿军竟在附近出没。

  李克用是沙坨人,他手下有一支由沙坨人组成的精锐骑兵以作战勇猛,所向披靡闻名天下,因全军上下素爱穿黑衣,犹如乌鸦一般,是以世人便将其称为“鸦儿军”,李克用也因此得了个外号叫“李鸦儿”。

  王镕私服来瀛州,是因为听闻从谂法师正行脚在瀛州,他心中有困惑难纾,欲求法师开解,于是冒险离开成德,没想到这路上竟还结交到了薛阿檀。

  薛阿檀后知后觉的终于警醒过来,惊道:“王使君是说……”霍地转向李三旺,激动的跳起吼道,“好小子,你果然胆大妄为胜过你阿爷!”

  王镕先前曾与他说起晋王有个儿子丢了,如今鸦儿军找人都找到瀛州来了,薛阿檀只是不信,觉得李克用找儿子是假,恐怕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派鸦儿军来抓他是真。初时王镕见薛阿檀心神不定,乐得由他误解,心中巴不得薛阿檀能被吓得不敢再回晋阳,直接跟他回成德去。

  有这个前因铺垫,李存孝的养子背着一孩童出现,王镕便先入为主认定李三旺掳劫了晋王亲子来助李存孝,对李三旺的矢口否认并不以为意,只含笑看着薛阿檀上前将那男孩儿接了过来,抱到他跟前。

  薛阿檀打量着孩子烧红的小脸,犹豫道:“我曾在两年前晋王家宴上见过一回,只知晋王给他取名李存勖,夫人唤他亚子。”

  两年前他在李存孝帐下效力,尚未出人头地,以军功上位,所以李存孝参加晋王家宴,他作为侍卫亲军跟随左右,但也仅此而已,宴上没他一席之地,他也只远远看了那一眼,当时秦国夫人领着才不过豆丁大点的李存勖似模似样的给诸位兄长行礼。

  李存勖究竟是何长相他早已记不清了,只是看着眼前的孩子,看着身量,估摸着年岁差不多。

  李三旺仍欲辩解,衣袖突然一紧,低头一看,却是冯道抓着他的袖管,声如蚊呐的叫了声:“我好难受。”

  冯道双靥通红,嘴唇干裂,目中水光莹莹,一副惨淡模样。

  李三旺登时说不出话来。他当然清楚眼前的孩子根本不是李存勖,李存勖为何丢了他并不了解其中缘故,当时鸦儿军冲进邸店是直奔向他而来,冯道原是睡在他边上的,半夜不知怎的就滚到他怀里来了,夜里寒凉刺骨,军营中士兵为御寒,经常报团取暖,是以他当时并没有立即推开冯道。待到鸦儿军冲进来不问情由拔刀相砍,为护住冯道免遭殃及,危急中他不假思索,抱着冯道一块儿逃了出去。没想到冯道因此被他带累的病倒,若不及时就医,后果不堪设想。

  李三旺只觉得一步错,步步错,稀里糊涂的落到眼下境地,只能先将错就错,任由王镕满心欢喜的召来医者替冯道细心诊看。

  薛阿檀将李三旺拎到一旁耳提面命:“你真不愧是李存孝的好儿子,你阿爷前脚跟晋王翻脸,向朝廷献出三城,气得晋王直骂娘,你后脚就把人儿子绑了,给你阿爷当筹码,你……你可真是不怕晋王抽你筋扒你皮!”数落归数落,他虽不肯承认与李三旺的师徒关系,二人情分却是半分不假,薛阿檀低声叮嘱,“成德节度使年纪比你大不了几岁,他为人大方,性情温和,你阿爷私下里也曾有心与他合作,你倒不妨将李存勖直接交给他。”

  依李克用对李存勖的重视,李存勖如今就是块烫手山芋,李三旺武艺再强,也难以一人之力对抗一群擅长单兵作战的鸦儿军。当然,薛阿檀这么想的时候并不知道其实李三旺已经与鸦儿兵交过锋了,只是两边都没讨到什么好处。

  李三旺裹挟着冯道狼狈而逃,鸦儿军没抢到人,还被李三旺伤了三名好手。

  与鸦儿军交过手的李三旺最清楚对方的实力,薛阿檀说的字字句句都在理,然而这个建议他委实没法答应。他从邸店带出来的小童根本不是李存勖,虽然年纪二人身高相差不大,但是比起孱弱的冯道,李存勖精壮得像头牛犊。

  给完建议的薛阿檀当天趁夜离开了瀛州,他想让李三旺把冯道献给王镕作投名状,奈何李三旺死活不同意。冯道的身体亏得厉害,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幸而王镕一心认为他是晋王的儿子,尽兴尽力的让人医治。烧了一夜的冯道无知无觉,全然不管忙翻了多少人。

  王镕身份特殊,瀛州乱象既生,鸦儿军又在附近活动频繁,随行亲卫担忧他的安危,几次三番催促他离开。王镕拖延了一晚上,天明时王镕亲自找李三旺商量,热忱相邀同行回成德。

  李存孝素来勇猛,乃是晋王李克用诸多养子中身手最强悍的一员猛将,只是不知何故,上月父子俩忽而生隙反目,李存孝将打下的三州城池献给朝廷,以此与晋王分割自立。李三旺离开晋军,只身上路,原是要去邢州寻找李存孝,将个中缘由问个明白,毕竟在他看来,他自小生长在晋阳,晋王待手下并不薄。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会被鸦儿军一路缉拿追杀,如今更是莫名其妙带上了一个小病秧子,弄得左右两难。

继续阅读:8、述旧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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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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