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实一目十行,匆匆把那些信件浏览一过,脸上神色已变得无比凝重。
“你求我什么?”
“真家的后人要求得到国法的公正。”
“这是我的职责,不用你求。只是你怎么参与到这事里来了?”
“偶然赶上的。”马如龙把真家的事简略说了一遍,并未回答自己是怎样参与进来的。
“你放心,这事会依国法公正处理的。”
“怎样一个公正法?”马如龙有些不放心。
“和真家那位幸存者希望的一样。”他说完,叹了口气。在他脑海中蓦然而生种种场景:一座巍峨的府邸、一个高贵的贵族门第、近千条性命几天之内就会在地面上消失了。他没有说出口,这事沉重得无法出口,却又是非这样做不可。
“有一件事却是我要求你。”李实沉默有顷,忽然微笑道。
“什么事?”马如龙警觉起来。
“求你留下来,见皇上和新月一面。皇上复位,你立了首功,皇上想当面向你道谢,并封你为郡王。新月想见你我不知为什么。”李实又是一笑,“你们的事我并不知晓,新月从没对任何人说过。但傻子也能看的出来,她想见你只是想问你一句:你为什么要躲着她?其实皇上和我也都想知道这个为什么?”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马如龙叹道。
“你既然怕见到新月,为什么不躲得远远的,反而到京城里来?”
“我爱她,想她。想的受不了了,只好到这儿来,只是想看她最后一眼。”
“这都是那门子的混账话?”李实气道,“你爱她,想她,她也一样,那你为什么还躲着?你可以和她朝夕相处、白头到老,你还有你和她的子子孙孙可以世世代代享受富贵荣华。这一切都为你准备好了,只要你不躲起来就成。你为什么不接受?”李实越说越气,双手抓住马如龙肩膀,像是要把他强行扣在这里。
“富贵和我是无缘了,这是我的命。”马如龙没想到李实的手也如此有力,几乎抓进了他的肉里。
“告诉我为什么?”李实直视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马如龙叹了口气道,“尊贵的皇族,在我眼中看到的却是血腥与争斗;庄严的朝廷,在我眼中看到的也只是权谋与倾轧。你们自认为代表着高贵,也确实能给人带来生生世世享用不尽的富贵的郡王王冠,却染满了同门相残的鲜血。你认为我应该接受吗?”他说到后来,几乎是低声怒吼了。
李实两手一松,收了回来。
“我爱的是做事疯疯癫癫、说话蛮不讲理的新月,却不是手刃自己亲哥哥的公主。”
“新月是大义灭亲,无可指责。”李实怒道。
“我知道。但只要看到她,我就没办法不想到她杀死同胞哥哥的情景,清晰如在眼前。”马如龙痛苦地说,眼中已充满泪水,“我没法再爱她,更不能和她在一起,就像你没办法跟一个杀了自己父母的人天天在一起一样。但我又爱她,爱那个不是公主的她,更忘不了她。”
“好多事情你不知道,所以你才会这样想。留下来,让我对你好好讲讲奕琛是个怎样的人,你就会明白无论谁杀他都是替天行道。”
“我知道奕琛的事,也知道他该死。我接受不了的只是骨肉相残这一事实。所以以前在我眼中尊贵的和庄严的,而今却只有两个字:恶心。”
马如龙说完,站起身提着箱子走到窗下,把窗子推开,人也随之钻出,轻轻一翻上了屋顶。一径奔出相府,又一口气奔出长安。
凌晨时分,城门解禁。同时三千御林军铁桶般围住了定国公府。
第三天,皇上下旨为真家平反,修复故居,返还抄没家产,并用御林军把死难者尸骨挖出重新葬在真家祖茔里,据说这样死者才可以得到安息。皇上为弥补朝廷对真家的过失,收养真毓秀为女儿,钦封长安公主,食长安城国税。因故居修复尚需时日,故将真毓秀安置于新月公主府中,据说这一点是新月公主向皇上力争的。
“李实,真的必须这样办吗?”
皇上对着御案上的卷宗和三法司呈报的对定国公府处以抄没、斩决、污宫的判决,却迟疑着不忍下笔签署。
“除非皇上另立一条法律:杀君杀父者受上赏。”李实语带讥讽地笑道。
皇上苦笑了笑,提笔艰难地在判决书上画了敕,“李实,朕还要向你求个人情。”
“皇上如果想赦免李家的人,臣决不敢奉旨。”李实站起身坚定地说。
“朕岂敢干扰你执法。”皇上摇摇头,“朕只是听说李延年这混账东西有两个小妾怀了身孕,腹中之儿似应在免除国法之列。所以朕想把这两个女子接进宫中,等他们生出孩子后在宫中养着。如全是女婴,也就是定国公血脉定数当绝。如果是男婴,等他成人后就让他承继定国公的血脉。”
“皇上仁慈,臣岂敢不遵。臣马上去办。”李实心中也不免一阵感动,他纳闷的是:如此仁爱无比的父亲怎能生出那样一个凶残恶毒的儿子来。
“对了,那个马如龙为什么又逃走了?他可是又立了一功?他为何要躲着朕和新月?”
“皇上,他鄙视我们。”李实老老实实地回答。
三个月后,真府旧邸修复完毕,府门前还建了一座“敕建胡仙祠”,匾额乃是皇上御笔。每天来祠里上香求神的人络绎不绝,香火极盛。而据来过这里的人都说,祠里确有真仙,凡有叩请,无不应验如神。
马如龙踏进这所寻常庭院时,并没想过会发生什么。假如他知道会发生什么,就是用绳索套在他脖子上拉着,他也绝不会进去。
这只是所寻常的庭院,说它平常,是因为街道两旁几乎都是这种建筑,朱漆的大门,高高的围墙,里面一排排蓊郁高大的古树。据说这里完全是仿照东晋初年的乌衣巷而建,只是已不见当日的王谢风流。
马如龙在门前潇洒地徘徊两步,看清楚门上的匾额写着“王府”二字。从地理位置上看,这里正是东晋初年的丞相府。也是丞相王导和他侄子书圣王羲之合族聚居的地方。王羲之正是在这所庭院里袒腹东床,被郗太尉派来择婿的门生选中,娶到了貌美如仙的王夫人。
马如龙正正衣冠,以示对先贤的仰慕。然后上前抓起铁环轻轻扣门,他扣了几下,沉重的木门竟发出金玉的铿锵,清脆悦耳,仿佛他不是在扣门,而是敲击春秋时的玉罄。
无人前来应门,里面的人不知是都睡熟了,抑或是里面根本没人。马如龙轻轻推了下门,门竟应声而开,现出一面漆黑的影壁。
马如龙迟疑了一下,迈步进去,转过影壁后,便是碧影沉沉,龙吟凤箫的院落,参天古树之下,是一排排修篁摇曳,枝影婆娑,泻金满地,刹那间他竟有种置身王谢堂前的感觉,飘飘然如欲登仙。
他迈上青砖甬道,一步三摇,只可惜手中少了柄洒金湘妃竹扇。不能与此情此景完全相融。刚刚走到甬道的中间,他蓦然觉得脚底一松,登感不妙,醺然陶醉的心顿时沉入深渊一般,身体却自动作出反应,向上笔直窜出,如同一枚旗花火箭。他偷眼向下观瞧,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先前驻足的甬道和附近一大片竹林倏忽间已然不见,现出一个巨大的深约几丈的大坑。
“陷阱!”他本能地想到,身体继续上升,横向纵跃已很难越过宽阔的陷阱,只有攀住古树的枝干存身了。
“嗖嗖嗖”,他没听到有人发出口令,但十几棵古树的树冠上忽然间劲弩齐射,封住了上面和四面的出路,这些弩箭并没瞄准他,向左右前后哪个方向逃逸,都是自动撞到箭墙上,变成一个肢体残缺,血肉模糊的刺猬。
不要说在无法借力的空中,即便在地上,他也绝不敢与这一齐射至的几百枝弩箭相抗。一听那沉闷尖啸的风声,他就知道,这些弩箭一定是机括发出,绝非出自人手。
他胸口微缩,吸一口气,急使“千斤坠”,上升的身体如颗陨石般向下砸落。他下降了约一两丈,头上的弩箭相互撞击,火星四溅,仿佛要把空气点燃似的,一声声巨响,更似无数个霹雳在头顶一齐炸开。
虽在危急之中,他心里也明白,那些弩箭并非是用来射死他的。而是要把他逼回陷阱里去。这说明下面的陷阱比那些弩箭更可怕。
他全力向下击出一掌,同时借着掌力的反弹,身体横向飘移,如大鸟般平平飞掠。这一式若落在轻功行家的眼中,一定会赢得满堂喝彩,并叹为观止。
可惜他赢得的却是八个青衣丫环,站定八个方位,每人手捧一只铁筒,只听得一声娇叱,八只铁筒中顿时金光耀眼,无数金针如光线般射来,马如龙一看便知道那八只铁筒正是传说中的“暴雨梨花针”。
他比畏惧那些弩箭更为畏惧这八筒“暴雨里花针”,内力陡然疾转,身体如钻入水底的泥鳅般扎下地里的陷阱,他现在倒是感谢这陷阱了,如果下面是硬地,他就死定了。
用来捕捉他的陷阱反而成了他惟一的逃生之地,这虽令人匪夷所思,他却明白,这正是对方所要的。劲弩,暴雨梨花针都只是为了把他逼回陷阱里去,这也说明对方只是要捉住他,而不是要杀他。如果要杀他,不必设陷阱,那一轮劲弩加上八筒暴雨梨花针足以让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想不出武林中有任何人能在这两轮突袭中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