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闻声回过头来,见床榻上的人已然苏醒,稍稍勾起了唇角。
霎那间,繁花都开了。
“你醒了。”
那不是梦,白司离的声音真真切切地传到自己耳朵里,还是记忆里清澈的声音,带着阳光与流水的温柔,他的眉眼如画,腰间系着一枚青玉扇坠。
唐瑜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身上已然换了一袭干净的衣裳,脖颈上的兰溪玉佩微微泛着柔和的光。
唐瑜从床上下来,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不知为何,一股亲切之感油然而生。
“这,是哪里?”怎么也不像花凉山,他没有带自己回去。
回忆如水,晚清的决绝,长歌的悲伤,玉姬的阴狠,凤息又受了重伤,那他又在哪里?
“这里是梨花小筑。”
名字很耳熟。
唐瑜皱了皱眉,脑海里突然闪现血染梨花的场面,楚长歌,凤息,被掏了心的老人,她大骇,一时害怕地退了两步。
“怎,怎么会,这里早就被血染红了,所有的人都死了。”
她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穿过白司离身边,不顾一切的推开门。
只见院子里满目雪白梨花,树下有酒,飘飘悠悠。
唐瑜一愣一愣地杵在门口,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揉了揉,睁开眼还是这样。
为什么,明明记得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染红了飘落的梨花,惨不忍睹的恍若嗜血的修罗场。
而如今却是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梨花还是雪一样的洁白,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杯中有酒,酒上漂浮着片片梨花瓣。
唯一不一样的是,没有来往的客人。
“怎么,怎么会这样。”
身后有人轻轻环住了自己的肩,接着是一股清雅的梨花香,白司离轻轻叹了一口气,温热的呼吸扑打在自己的耳尖,一阵酥痒。
他第一次从身后这般亲昵地环住她,而她确确然发现,原来曾几何时自己早已不是原来小时候的样子了。
她如今已然是一个少女,身后男子的下巴正好可以抵在她的发上,他不是凡人,自然千百年不变模样。
他呼吸均匀的在自己耳边,而她一时间莫名的心跳加速。
“阿瑜,你说得对。我就是这个梨花小筑的主人,是我又将它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
唐瑜的身子抖了抖,她的目光放回这个院子,满目雪白的梨花,但是一恍宛若又成了一片血色。
她抬起手仓惶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阿瑜……”白司离微微心疼。
唐瑜低下头,眼前渐渐模糊,“你究竟是谁,你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你真的只是白司离吗,只是公子吗,你的秘密到底还有多少。”
眼泪滴在手心滚烫,心中酸楚,身后的那个人又靠过来一些,他温热的吐息那样深刻。
“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你对不对?公子,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你知道吗,我看到那些人一个个都死在我面前,我真的好害怕。”
她的声音隐隐颤抖着,面前的手遮住了光明,她不敢去看眼前的景象,这一切都让她心慌害怕。
白司离的手缓缓挪过去,捉住她的手腕,一点一点地向下放,“我原以为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想来你这么一说,原也是会怕的。”
脸上的手已被他拿了下来,明亮的光线重新进入她的眼里,有些细密的疼。
“公子,我错了……”她忽然说道。
就像小时不小心打碎了他喜爱的翡翠杯,他眼底微微的落寞却让她觉得犯下了大错。
慢慢回过身,目光噙泪地对上他的眸子。
唐瑜的鼻子红红的,“我不该那么任性瞒着你偷偷下山来。”恍若一个小孩子寻得原谅,“我其实早就后悔了,你不在我身边,我真的好害怕……”
白司离心中一动,忍不住抬手去拭眼前女子脸上的泪痕。
那番话似乎听的自己很满意。
白司离微微笑着,清澈的目光似乎想将她看透,“没有下次了。”他语气温柔又不失决绝,“这次就饶了你,不许再任性地离开我了。”
轻轻叹息,将她额前的碎发抚到耳后。
唐瑜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你的秘密?”
白司离一愣,眼前的女子娇艳如花的面容此刻还带着些许苍白,乌黑的青丝散在身后有一种凌乱的娇美。她的身子很柔弱,仿佛风轻轻一吹,便要倒下去。
可她此时的眼睛正闪烁着不乏遮掩的光,睫毛湿湿地,眼角还挂着泪痕,让他没有一点抗拒的余力,心底的防线正在被一点一点地摧毁,他一旦没有守住,随时都可能全盘托出。
白司离定了定神,他的手停留在她脸上,凝视她的目光仿佛端详着自己挚爱的珍宝。
让她知道一切,究竟对她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只要你在我身边,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唐瑜没有说话,风吹梨花落,她似乎还听得见白司离的呼吸和心跳。她叹了一口气。
等了半晌,白司离微微勾了勾唇角,目光继而深远。
“梨花小筑出事的时候我就隐约感觉到了,只是等我赶到这里的时候,犹如你昨日所见,已经晚了。有人给这里下了防护的结界,凡人用肉眼看不到。”他顿了顿,“现在想想,这个结界许是那暮赤君下的。”
白司离露出一丝苦笑,“我虽知道这一日总会要来,却没想到来的那么快。原来的人虽然都已经不在了,而我却还要守着它。”
目光锁住眼前女子的瞳仁,“阿瑜,我是白家梨花小筑的主人,我尽我所能让这里重新回到它原来的模样,逝者已去,当以安息。凡世之人得以安葬,半仙入轮回再从头渡劫,一切自有他们的定数。”
他动了动唇,手指迟迟留恋在唐瑜柔软的发丝,舍不得离去,“我虽能做的只有这些,相比之下,对我而言更重要的却是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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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息比唐瑜醒的晚些,毕竟他伤势颇重,需要一段日子调养。
这些日子,他们都住在梨花小筑,而小筑也因为前后发生了太多事一直隐匿了起来,成了三人暂时安住的地方。
白司离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要带唐瑜回花凉山的想法,凤息住在这里他也欣然接受,而唐瑜虽然很思念冷雾却一时也没有提起来想要回去。
凤息在这里养伤,自己又正好可以照顾到他。
白司离看样子果真是梨花小筑的主人,这些日子他带唐瑜熟悉小筑的一草一木,对庭院的满树梨花也很是上心,更多时候,他还喜欢待在小筑的内阁里面专心酿酒。
唐瑜之前从未看过白司离酿酒,但看他摘采梨花专心的模样,仿佛在做一件极为神圣的事。
后来唐瑜想了想,许久以前自己笄礼之日,白司离带自己去看满山梨花作为生辰之礼,便是凭空变出了一壶梨花酒,那酒的醇香似乎还犹在唇齿之间,回味无穷。
原来,他真能酿制美酒,却也不知他是何时学会的,又如何会有这样一个特别的爱好。
他既然已是梨花小筑的主人,自然来到江南时传言也是听了不少的。
她的公子,白司离。印象中到如今怕是活了几百年,几百年前的他又是以怎样的面貌,如何存在在这个世间。
在她面前他只是一缕残缺的魂魄,靠吸食魇兽之血而活,楚长歌见着他要尊称他一声上神,蓬莱岛主与那玉姬都喊他玄赐,而如今,她似乎又与凤息相识已久……
他掩藏了太多秘密,而他怕是也在等着她一点一点地去挖掘。
或许在更早以前的那年落雪清晨,他忽然走进她的生命向她伸出手,她便渐渐开始明白,她与白司离这一生怕是已经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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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瑜端着一碗甜粥走进凤息房里的时候,他正坐在桌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那把紫陌萧。
听到推门的声音,头微微抬了抬。
“你虽是神仙可以不进五谷,可我刚做了一些吃的,就当是买我个面子,多少你也要吃一点。”
唐瑜眯眼微笑,将碗搁到桌上,挨着凤息在一旁坐下。
凤息看着眼前的甜粥,白白糯糯,看起来倒是令人很有食欲。他浅浅一笑,“谁说神仙不进五谷,神仙也一样对美食没有抵抗力,况且瑜儿的粥看起来真的很好吃的样子。”
唐瑜欣喜地左手托起下巴,两眼放光,“真的吗?公子说很是一般,与从前的没什么两样,不过听凤息这么一说,我看是公子自己在嘴硬。”
说完她轻笑出声来,眉眼弯弯,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
想起自己方才将粥拿于白司离吃时,那厮只尝了一口便送还到她怀里,还数落教育,“阿瑜,何时你的厨艺可以向公子我稍稍靠近些,若我有幸能等到那一日,也不枉费公子我这么多年来含辛茹苦。”
唐瑜握拳。
凤息一愣,原本去握勺子的手顿住,随之笑的有些苦涩,“是吗,原来你先于让白司离尝过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甜粥,“也是,你与他生活在一起久了,他怎么会没有尝过你的手艺。”
凤息轻轻在碗里舀了一勺粥放进嘴里,香甜软糯,十分可口,而今却多了几分苦楚。
喉咙有些堵,粥变得难以下咽,他缓缓咽下,连同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的一点点伤心。
唐瑜怔怔地看了凤息半晌,慢慢回味他方才的话,猛然意识过来。
她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是的凤息,我只是习惯了。这粥本就是煮给你吃,我只是让公子帮我尝一下,若是好吃我才敢拿给你。”
唐瑜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望着凤息的目光带着一丝恳切。
眼前的人一勺一勺地挖着粥默默吃着,并没有回话。
“凤息……”唐瑜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
“粥很好吃。”凤息抬起了头,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他放下勺子,碗里已经空了,“只要是你亲手做的,我都会喜欢。”
唐瑜心头一热。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你,那日若不是你,我哪还有命站在这里。”唐瑜的声音低低的,强忍着心中的酸楚。
“又在说胡话。”凤息含笑看着她,“我既然站在你身边,除非我死了,若不然一定不会让你受一点伤。”
“凤息。”唐瑜抬起头看着眼前温润如玉的人特别想哭,“你为何待我这般好?还有长歌,为何你们都这般,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过往也从不认识你们,为何你们却好像认识了我很久,是不是将我认错,错当了别的人,白白对我好了?”
空气中停留半刻宁静。
凤息叹息一声,抬手去抚她额前碎发,“傻丫头,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哪有那么多理由,对你好便是对你好了。”
“我怕将来不知道怎么回报你们对我的好,我觉得我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成,你们会不会对我失望,你会不会离开我。”唐瑜吸了吸鼻子,“凤息你知道吗?我只想你平安开心,真的。”
凤息一滞,目光在微微颤抖,最终缓缓覆下浓密的睫毛。
“好。”他轻轻应了一声。
唐瑜弯弯唇角,下意识地伸手捉住凤息的袖子,“那我们明天去钓鱼吧?”抿了抿唇,目光迫切地望着身边的人,仿佛等不及想要他开心起来,“你的伤势既然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就应该多去外面晒晒太阳,江南的阳光很温暖,你一定会喜欢的。”
凤息看着眼前的女子展露着笑颜,红红的脸颊宛若春日桃花。
他舒心一笑,“都依你的。”
难得岁月静好,趁现在还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