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让你难受了?”嬴玄忆的语音温柔,眸光也在那明媚之外,带了几分的柔软。
我摇首,低声,犹带着哽咽:
“是奴婢的眼睛进了沙子。”
“这是内殿,哪来沙子呢?”
他自然是识破我的唐推之词,可,即便识破了,仍是轻轻地替我拭去脸上的泪水,甫启唇,语音里,陡然掺了一丝的落寞:
“你还有关于家人亲情的回忆,而朕,连这些,都是没有的。”
“皇上——”我抬起眼眸,不解地看着他。
他替我拭泪的手稍滞了一下,缓缓道:
“不仅关于真正的亲情回忆是没有的。这么多年下来,关于感情的回忆,亦都是苍白的。朕似乎从十岁那年开始,被灌输的,就只有江山,就只有社稷。”
在这一刻,我从他的眼底,清晰的,读到更深浓的落寞,那些落寞的深浓,是让人史料未及的。
他,一统江山的帝,情感,却不是圆满的。
望着这样的他,我的心里,萌生出一种叫作同情的情愫,当这样的情愫浮显于我的眸底时,换来的,不过是他的嗤然一笑:
“墨瞳,愿意留在朕的身边吗?”
他敛了笑意,问出这句话,带着一些真诚,更多的,是让我无法琢磨的含义。
“皇上,奴婢是您的御前宫女。”避重就轻的回答,是我在无法确定自己,乃至他的心思前,唯一的选择。
他停下替我拭泪的手,轻轻一指那案上的络子,道: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成为如意的拥有者。”
我的身子明显地一滞,向后避了一避,这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脱他的视线,但,他仍静静地看着我,等待我的答复。
“奴婢仅愿是御前宫女。”我淡淡地道,不去看他的眼神。
因为,我怕,我所有的心思,会在他那抹看似温柔实则犀利的眼神下,都将无所遁形。
“做朕的后妃这么让你避之不及?”
“如果您想听假话,奴婢会说,是奴婢卑贱,不敢祈望。如果您想听真话,则是,宫女若得了恩旨,年满二十五岁即可出宫。”
“你想出宫?”
“正如您所说,奴婢进宫是为了父亲的仕途,而早在奴婢进宫的路上,父亲就——”我刻意顿了一顿,深吸口气,方继续道,“不在了,奴婢不能尽孝慈前,那么,待到出宫那日,能于父亲坟上再尽孝道,是仅余的心愿。”
第一次发现,倘若一个人,需要用说谎来实现自己某种的目的,那这个谎,即便是初次说的,都会带着一种言不由衷的真情,而这种真情,往往感染到聆听的对方。也会让自己真的以为,仿佛,过往就是那样的。
纵然,我的父亲,澹台谨,仍还活着,但,在我的心里,从进南越后宫那年开始,他就和死,没有任何的区别。
我不是一个心狠的人,只是,过往我所承受的不堪,让我的心,逐渐变得坚硬,如此而已。
“宫外你已无家,若得了恩旨出得宫,你又何以为生,更逞论坟前尽孝。”他的语气骤然转冷,瞳眸深邃黝暗地凝着我,“你所谓的真话,不过是欺君之言!罪,当诛!”
“奴婢忤逆皇上,但,皇上却仍不会赐奴婢一死,个中原因,皇上明白,奴婢也明白。”我蓦地挣脱他另一只虚拢住我的手,跪地道,“奴婢是墨瞳,不是蓁儿,更不愿做蓁儿的替身,所以,请皇上,放了奴婢。”
玄忆不语,任由我跪着。
高高在上的他,此时,是怎样看着我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敢抬眸望他。
是不敢,还是不愿呢?
我突然分不清楚。
金砖地,跪久了,便是渗骨的寒冷,可,我依然纹丝不动,这些寒冷,又怎吞噬得了心中残留的坚持呢?
不论蓁儿是谁,也不论景王最终意图是什么,我总要为自己着想一次。
他和蓁儿之间的感情世界,我不会去涉及,因为,除了‘活’之外,我有另外需要维护的东西。
做御前宫女,其实,何尝不是目前最好的法子呢?
近君前,但,可以暂时不必做谁的替身,不涉及任何的情感,也对景王的紧逼有所交代。
纵然,这个尺度把握会很难,但,再艰难,总比放下尊严要容易,总比死要容易。
在长久的沉默后,他,终于打破这份寂静。
“朕一统三国又如何,最后,还是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留不住,也不能留!”他顿了一顿,这一顿中,是任随都无法窥探的纠结,随后,说出的那句话,却让我有一缕的惊懵:“既然,你执意要出宫,朕会替你妥善安排,也算,不枉你御前伺候朕的这几日。”
这句话,着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怔怔地抬眸,但他,只淡淡地挥了一下衣袖,示意我退下。
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说的,该就是此时的我。
我断断没有想到,他会恩准,更隐隐有丝不暗席卷而来,他所说的会妥善替我安排的意思,难道是——
我不能问,他是君,我是奴,我什么都不能问,我只能带着疑问退下。
此时,顺公公疾疾从殿外小跑而入,气势惴急,俨然发生了什么大事。
“万岁爷,景王妃两个时辰前自尽于王府!”
我的脚步再挪不开,震惊地回首,他的眼底,没有丝毫波澜,竟分明湮出一丝笑意。
“秦御史如何?”
“御史大人已至景王府。”
“嗯。”
“万岁爷,景王妃自尽是在您要赐侧妃于景王之后,此事难免不会让别有用心之人引着御史大人往这方面想。”
顺公公并不忌讳我尚未离开,说出这句话。
我顿时明了,顺公公心中所急的,并不仅为了区区一王妃的生死。
“是吗?”他的唇边都勾起了一抹哂笑,“嫁于景王五年内不曾有所出,又用自己的命去阻夫君纳妾,这本就违背了太祖皇后颁下的女诫,朕倒要看看秦御史,如何谏言。”
“万岁爷,话虽如此,但,毕竟是您下的口谕,让景王在选秀前一日给您一个答复。眼下,青矜宫那边,怕已是知晓,皇上您看?”
“替朕传旨,准秦昭仪出宫代朕悼念景王妃。”
“奴才遵旨。”
“至于景王,替朕另传口谕于他,节哀,保重——他的母妃还倚赖他的照拂。”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说出这句话时,我骤然会有一丝严寒从手心蔓延到心口,仓促匆忙地走出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