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他,所以,我没有犹豫,将手递给他,他一使力,我踩在马镫,顺势上马。
因我身着纱裙,并不能如男子一样的跨骑,仅能侧身坐于他的身前。
流苏金镂鞍上特意置了软垫,他双臂把我圈在内,那一刻,不仅是信任,还有安宁。
而,纵然是夜暮深笼时分,我仍见识到西周帝王狩猎围场盛大磅礴的景象:
草原的憧憧黑影起伏间,花卉的馨香遍野。
松叶厚厚似地毯般铺成山间小径,马蹄踩于上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山峦逶迤纵横交错如迷宫,溪流潺潺宛若银带荡涤澄静。
这里,一年四季,因着天然森林的围绕,终年没有酷暑。
玄忆随行的禁军人数在百人左右,跟在他的马后,亦步亦趋。
虽是盛夏,但凉风一吹,酒意醺醺的脸,还是有一丝的清明。
他骑得并不快,他的呼吸声,却并不算平伏。
我头有些晕,不知道是第一次骑马,还是因为那酒。
螓首趁着第一次颠扑,倚在他的怀里,这样,就舒服了许多。
反正,我们之间的距离,让我没有办法不贴近他。
既然如此,我为何不让自己舒服些呢?
“舒服吗?”
“嗯。”我用力点了点头,身子往他怀里缩了缩。
借着酒意,我允许自己不再故做端庄。
借着酒意,他也许我这样的随心所在。
“你知道,朕带你去的,是什么地方吗?”
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头越来越晕,天,越来越眩,这蓝陵美酒郁金香,玉碗呈来瑚珀光的境界,并不是人人可得的。
于我,只有那,昏昏欲睡神不清,半是为酒半为心。
“这猎场,分三进,最外围是牧场,也就是现在这块地方,往里,则是较为温驯的小兽,再往里,山深处,为猛兽区,每年,也只有秋季,才会进到那第三围。”
“皇上,今晚可是带墨瞳去那第三进?”我歪歪地仰起头,看着他,做出一点不惧怕的样子,呵呵笑着。
他看着我的神情,也淡淡一笑:
“你不是一直向往宫外吗?既然陪在朕身边,动不动你就赌着气,变着法,让自己不痛快,那么,朕不如今晚就把你丢那边,如何?”
“那皇上现在就把墨瞳放下来,墨瞳自个会走进去,不然,连累了皇上,又是墨瞳的不是。”
“连累?”他有些不解。
“是啊,猛兽可不知道,您是君王,万一,它们嫌墨瞳身上酒味恼人,偏爱寻那暖香之处,岂非是连累?”
“你可真是醉了,就凭这一言,可诛九族。”
“呵呵,墨瞳在这世上,再无亲人,皇上怎寻九族去诛呢?”
我笑歪着螓首,伸手去拿他手里的缰绳。
“谁说墨瞳醉了,不信,您搁手,让墨瞳驭这红漠给您看看,瞧,墨瞳还记得它叫红漠,可见,是没醉的。”
他倒放了缰绳,我把螓首转回,伸出纤纤素手,握住那缰绳,学着他方才的姿势,用力地一拉,唤:
“驾!”
不料,那红漠竟忽地撒开四蹄开始狂奔,我骇了一跳,他的手却移到我的腰侧,语音低沉:
“握着那绳莫放,要它停,收一下,它自会停。”
借着酒意,我的胆不小,照他的意思,只握紧那缰绳,殊不知,那绳勒疼了马儿,红漠奔得越发快驰如电。
我旦听呼呼的风声从耳边刮过,发髻早松散下来,青丝飞扬间,忙收那缰绳,喊:
“停,停,停!”
这一勒,于那吃疼的马根本无用,它嘶叫一声,四蹄愈发扬尘见欢地向前冲去。
眼见着,身后跟的那批禁军也有些警觉,齐齐策马扬鞭,紧紧跟随,但玄忆未传,他们不敢轻易僭越上前。
我压住嗓口的尖叫声,可,握着缰绳的手却开始瑟瑟发抖,我不知道,是没有力气导致的,还是心里的惧怕导致的,我下意识地喊他:
“皇上,怎么办?它不停!”
“呵呵,你不是要驭马给朕看?你说这马,可听得懂你说的话?”他的语气仍是悠然,暖暖地从耳后传来。
我侧着身子,哪怕骑术再精湛,如此驾驭骏马,也颇为不易,更何况,今日,还是我第一次骑马。
尤其,我更不知道的是,他暗暗用腿夹马肚,如此,这马岂会停?
我可不愿在这马疯奔下,自己摔个鼻青脸肿,那可真真是斯文扫地不说,还给后面的禁军看笑话。
所以,彼时的我虽手足无措,但,不再要强:
“墨瞳醉了,腿上的伤也疼了,驾驭不了红漠了,皇上,还是您来——啊!”
我应该是醉了,这句话,接近着耍赖,不过,醉,就醉吧。
醉了,就不必多去想,可以率性而为。
话未说完,那红漠前蹄忽然扬起,显是受了惊吓,玄忆的手松开我的腰,拉住缰绳,喝道:
“吁——”
那红漠竟立刻止住受惊的步子,停了下来,玄忆淡淡道:
“原来,你也是会怕的,会耍赖的。”
我嗔怨地回过头,看到,他又在笑,谁规定,女子一定要擅骑呢?不擅骑难道不可以怕?怕了不可以耍赖吗?
不过,这些念头,临到嘴边,却成了:
“我当然会怕,还怕死怕得要命,不然,才不求您,既然求您,反正我是小女子,难道,不可以耍赖啊?”
我忘记自称‘墨瞳’,只碎碎地念叨。
“嗯,看来还是让你怕,朕会比较省心,否则,整日就和朕犟着脾气。”
“您怎知道,墨瞳不曾怕过。”我用手指绕着松散垂下的青丝,酒的后劲绵绵,让我信口说着想说的话,而不是绕两绕,再考虑说不说。
“哦,你也怕过?”
是,我当然怕过。
我复倚靠着他,语音低喃:
“嗯,我怕过,进宫前怕过,进宫后也怕过,那次,您贬我去暴室狱,又恰逢宸妃娘娘因着染料小产,我真的怕过。我怕死,真的怕。”
“你——是怕死,还是怕其他的?”他的声音突然也变得低沉,红漠停了许久,终是开始慢慢踱步,前面,是一泓清澈的湖泊。
那时,我真的怕死吗?
似乎,并不全是。
我甚至在得知还有几个时辰即将行刑时,心里,念的,并非是关于死亡的恐惧。
而是,仅仅相信着,他,一定会救我。
原来,从那次仗责之后,我就开始相信他。
倘若,暴室的无妄之灾,他没有救我,才是我的失望吧。
我所担心的,也仅是在他是否愿意救我之上。
“怕皇上……不救墨瞳。”这句话,带着真心说出,声音渐轻,甚至不敢去望他。
“若非那次你又忤逆于朕,朕怎会贬你去暴室,原以为那样重的劳作,不出一日,你就会让小德子来求朕,可,直到宸妃小产波及暴室,你命悬一线,仍不肯求朕。”
“皇上,倘若,她求你,你也一定会放,是吗?”
我知道不该提那人,因为那人,始终是他心底的那一颗朱砂痣,所以,他才会痛,他才会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