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哲皇后的话语没有任何的掩饰,我看得到她在说完这句话后,神态里的落寞。
“你们都下去吧。没有本宫传唤,不得擅进。”她吩咐一边侍立的宫女。
“是。”侍立在一边的宫女包括云纱俯身行礼,依次退出殿内。
殿内就剩我和她二人,紫檀椅离床榻很近,但我知道,我们之间其实一直隔得很远。
她目光一直端详着我,许久,方悠悠道:
“宫衣叠后未开箱,梦里承恩入未央。墨瞳,你可知这两句的意思?”
“皇后娘娘,奴婢才疏,实是不懂,请娘娘指教。”
“这未央宫,取长乐未央之意,长乐位东,未央为西,这里又称西宫,为西六宫之首。”她徐徐地说着这宫名的由来,我只摒息听语,“你的容貌,颇似倾霁宫的珍妃,是以,皇上才赐你这宫,虽未封以嫔位,但亦见圣恩之隆。只是,这宫名终是应了那两句诗,若握不住,便是梦。”
“皇后娘娘,奴婢愚钝。”
我不明白她为何说出这番话,话里,藏真针锋犀利。
“墨瞳,你可知,这未央梦注定你无法握住,因为,你姓墨!”文哲皇后骤然语意转冷。
我的身子稍颤了一下,虽是坐于软垫之上,仍是觉到一种道不明的惊愕,而有些什么一直困惑在思绪里的东西,此时也逐渐清晰起来。
“先朝熹宁八年六月,睿清侯弹劾丞相墨飞与四王结党营私,意欲谋反,同年七月,熹宁帝以谋逆之罪将墨氏满门诛杀,牵连十族。墨飞行刑前,曾以血盟誓:吾墨姓子孙虽存一女子,亦必覆西周!”文哲皇后稍顿一顿,继续道,“所以,自熹宁帝开始,均明令不得纳墨姓女子为妃。”
“皇后娘娘,奴婢只是一卑微的宫女,对于这些,奴婢从不曾知晓,也从不存任何非份之心。”
她沉吟了片刻,这片刻中,仿佛下定决心一样,缓缓道:
“你虽为盐商之女,可那盐商,却实是十族之外的墨姓之后。墨瞳,并不是本宫气量狭隘,容不得你。你可明白?”
“墨瞳明白。”
难道,她今日是要让我出宫?抑或是——
我不敢往下深想,毕竟她是中宫皇后,若要我的命,实是轻而易举之事。
“既是明白,这宫里你是再留不得了,本宫身为中宫之主,实不想六宫再次失和,眼见着,皇上对你又放不下心,如此下去,皇上迟早违了那条明令,帝业有损。”
“皇后娘娘可是要放墨瞳出宫?”
问出这句话,心里,怅怅地,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若放我出宫,必会妥善安排,这不是最早我所想要的吗?可以活着,不被任何人要挟。
但,景王,既知我姓墨,还安排我入宫,这其中的乾坤着实让人费解。
再则,景王真会就这么放过我吗?毕竟,虽然我出了宫,但,却也知道了他对当今皇上的二心。
而这所有一切之外,我,放得下这里吗?
文哲皇后的话打断我的思绪,她的语音很柔、很淡,可她的音色里夹带着犀冷的味道:
“若放你出宫,难保皇上还是会命人寻访于你,毕竟,你的容貌长得太象她。”
我从她的话语里闻到了危险的味道,此刻,玄忆应该在倾霁宫陪着珍妃,皇后倘若先斩后奏,又有何不可呢?
毕竟,后宫之主是她!
“皇后娘娘,奴婢不过容貌相似珍妃娘娘,既然珍妃娘娘如今已回到皇上身边,奴婢对于皇上而言,就不会再有任何留恋,娘娘您母仪天下,难道,就容不得区区一名奴婢吗?”
“墨瞳,不是本宫狠心。这次避暑,你救了皇上,皇上并非薄情之人,从他赐你入住这未央宫,封位分之日,实是指日可待的,而本宫不能让皇上成为天下的笑柄,所以,哪怕本宫将你赐死后,皇上废黜本宫,本宫亦不会有丝毫怨言。”
“皇后娘娘!墨姓如此,与奴婢何干?奴婢不过是盐商之女,这先朝的血咒,奴婢不知,奴婢也不会是那祸水亡朝!”
文哲皇后望着我,秀美的脸上,拂过淡淡的笑意,那种笑里,竟含着一种表情,我识得,那叫悲悯,她站起身子,走到我跟前,手轻轻地抚过我有些散乱的额发,语意温柔:
“这深宫,不是你不知道,就可以安然无事。本宫不愿皇上重蹈覆辙,一个珍妃,足矣,足矣!”
她顿了一顿,收回手,似是下定决心,戴着护甲的指尖深深扣在紫檀木椅的床栏上,吩咐:
“容与,赐酒。”
殿门甫开,文哲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缓缓步入殿中,手端托盘,上面,置着一精致小巧的杯子。
纵然小巧,可里面装的,却是要人命的鸠酒!
皇后定是料定玄忆今日会相伴珍妃,才会这么急地到未央宫来赐我一死,她怕的,应该是玄忆会在赐宫之后,封我位份,只用在这之前将我除去,方去了她心头的担忧,亦成全玄忆的名声。
只是一个姓氏,就断人生死,何其荒谬!
我不服,我不甘!
我挥开容与的托盘,力度之大牵动了伤口,可,我不会喊疼,我亦不会服这鸠酒!
“皇后娘娘,皇上并未下旨贬去奴婢御前宫女之职,所以,奴婢的命,您做不得住,除非皇上亲下口谕,否则,奴婢不会喝这酒!”
托盘落地,噹噹有声。
酒盅坠地,脆脆有声。
在这两种声音交杂间,那无比熟悉,漾进心底,徒有心悸的男子声音在殿内响起,话语入耳,铿锵有力:
“墨瞳是朕的御前宫女,除朕之外,无人可以断其生死!也包括你——皇后!”
这一次,他对皇后的言辞间没有春风化雨般的温和。
这一次,他望着我的眼神里是如此坚定不移的柔软。
“臣妾参见皇上!”皇后仓促起身,容与也紧随在她身后请安。
“皇后,母仪天下之道,不用朕来说与你听。”玄忆大踏步迈进殿内,并不免她们之礼,只站在殿中,初升的朝辉拂于他脸上,有着宛如谪神的动人。
“皇上,臣妾今日所为,亦是不得已为之,您赐墨瞳居未央宫这两日,后宫非议日多,臣妾既执凤印,自不能让六宫失和,更不能让后宫的无谓殃及前朝!”
“一个墨姓,真的会让六宫失和,前朝动乱?连皇后都信这所谓的血咒?”
随着这句话,皇后砰然跪地,叩首:
“不是臣妾是否信这血咒,而是墨姓女子不得为妃,乃皇爷爷立下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