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艘极大的画舫,舫上隐约有丝竹声飘来,舫头雕成威武的龙首模样,悬明黄的丝幔一直延到华盖处,舫上构建数层,玲珑如楼,宝顶华檐,宛如水上的楼台。
丝弦借着水音更显缥缈悠扬,在两岸略为萧瑟的秋意冉冉中,恰成一卷最委婉动人的画轴。
可,这画轴此时带给我的,仅是一丝的惆怅。
舫的尖挑处,有白衣女子着薄绡纱裾,在潋滟的湖色中,翩翩起舞,犹如九天玄女坠凡尘般般摄人心魄。
虽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但,我知道,只有澹台姮才有这样卓绝的舞姿,自小,她就被夫人严教琴、棋、书、画、又以舞闻名南越。
我那晚于退思涧的舞在她今日的舞技下,真的是无法比拟的,心里,微微地,竟起了一缕无法忽视的嫉妒。
恰此时,清澈的箫音越过一众丝竹声,拔空响起时,我看到,一袭白色身影慢慢走上舫尖,长身玉立在那,以箫助舞。
玄忆,是他!
纤手不自禁地抚上樱树垂下的枝蔓,这是一种名贵的樱树,盛开时,樱如粉色瀑布,而如今,只有空落的枝蔓,握于手心,一如,我空落的心。
舞愈旋,圈愈开,她跳的是胡旋舞,这舞,难度极高。没有十年的功力,谁都不敢擅跳此舞。因为全舞的精髓就在不停地转圈中,一气呵成各种翩翩姿采的动作。
而,此时,她全身的白色的纱裙旋为弧形,姣美的身姿仿佛柳絮那样轻盈,一连旋出十八个弧圈,但都围着玄忆而转。
这刹那,看不清,是她的舞因箫而生动,还是箫音随舞更为有情。
随着一个清亮的箫音凌空,她的圈子转得愈大,眼见是要从那舫上转了下去,连檀聆也轻轻惊唤出声时,我只是淡漠地把枝蔓更紧的攥在手心。
要开始了吗?
果然!
她一个旋身,身子半凌空至舫边,脚尖勾起,纤手勾住脚尖,一个完美的亮翅造型,在那栩栩如生地龙首雕刻前,别有另一种女子的妩媚风情,但,这一造型,危险着实是高的,稍有不慎,便会跌入太液池中。
一边有内侍慌忙中欲抓住她薄如蝉翼的云水裙,才伸手间,澹台姮金莲点在内侍的掌心,裙摆飞旋成一朵绽至最灿烂的昙花,灿烂处,玄忆放下箫,揽住她纤细的腰际。
她的笑靥倾国,映在君王的眸底,那里,是否也是桃之灼灼依然呢?
我想让自己的视线转移,如果我转身,是否就能不继续让自己陷进一种莫名伤感的情绪中?
可,我却移不开自己的视线。
当他的身子俯低的刹那,我才闭上自己的双眼。
他吻上她的唇,是否也带着对我一样的温柔?是否也会在吻结束时,眸底都是对她的情意?
帝王,不会只属于一个女子,我怎会连这点都忘记?
以前有林蓁,如今有澹台姮,之后呢?每隔三年,就会有如花的秀女进宫,还有番邦为表诚心的进贡。
‘咔’地一声,那条枝蔓竟生生被我折断下来。
“小主,你的手。”
檀聆惊唤出声,才让我睁开双眸,凝向自己的手心,除了那条被折断的枝蔓,手心,赫然有一条血痕。
不深,但痛,然后,渗出一些血。
“无碍。”我的语音仍是极淡。
昔日,做为宫女,不慎将那落花握于手中,便招来杖责,今日呢,我哪怕折了这花枝,又有几人会罚我呢?
掌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
澹台姮,你真以为自己可以宠冠六宫吗?
唇际勾起一道浅极忍极的弧度。
我不会与你争这些,这宫中,即有宸妃能让你初次侍寝无功而返,那么,你如今的看似宠极,殊不知,又会予你带来怎样的是非?
这些,我且在局外观看即可。
因为,我知道,若我要去争,要去夺,对于玄忆而言,就不会纯粹。
昔日,在南越,我安然被弃,是因为心无所盼。
今时,在周朝,我安然被冷,是因为心有所寄。
“回宫罢,风起了。”我轻声道,檀聆诺声,扶着我,沿甬道往未央宫行去。
天际,飘起星星点点的细雨,这雨,其实是不伤身的,檀聆待要为我传伞,让我在亭中稍候,我微摇螓首:
“我喜这细雨,不必去取伞。”
雨濡湿我的脸,即未着胭脂,即不着药膏,我是不惧这雨的。
还我本来的素容,亦好。
回得未央宫,早有青矜宫宫女送来一块上好的宫缎,说秦昭仪让在这宫缎上绣百花盛绽。
那方宫缎比我想象中的图版都要大,既然是秦昭仪发话,我当然不能去驳,这两日,且潜心绣这女红,也好过让自己胡思乱想。
我知道,因着那惊为天人的掌上胡旋一舞,今晚,玄忆还是会翻澹台姮的牌。
珍妃有孕,不能承恩,这对宫中其他女子来说,是一种机会,任谁都看得出,一旦珍妃诞下皇嗣,圣宠必将更浓更固。
惟有这段时间,成为新宠,或许才有将来在宫中立足的资本——皇嗣。
檀聆早替我配好各色丝线,我略一斟酌,仍是让她帮我重捻一股线,那股线是用孔雀翠翎与金丝线一起合拧成一股,这样,绣做花枝,在光线流转间,会更有韵味。
瞥见捏着丝线的纤指,仍是春葱般修长的指甲,颦了下眉,遂吩咐云纱替我取来剪子,把十枚修长的指甲悉数铰了,这指甲留来不易,可,为了刺绣,却是留不得的。
将缎子绷于绣架,伏身绣来,已有两年有余不曾握丝线的我,起针还是略有生疏的,但,心无杂念,绣来也不见慢,只是要赶在两日内完工,还是颇费点功夫。
苏绣以逼真的绣成效果名满天下,绣时,需绣线套接不露针迹,所以常用连续变换三、四种邻近色相配,套绣出晕染自如的色彩渐近。幸好,宫中的司绣坊集满最好的丝线,因而,做到这点不难。
但,难在纹样交接与重迭处空留的一线绣地,要空得齐、匀,这就要求绣时先绣画完的花样,再绣下面的花样,才能保证使花样齐整,我的女红生疏在这点上,顿现无疑,眼见着,天又暗下来,这水路更加无法保证。
云纱见状,替我将殿内所有的烛台点燃,如此,即便晚上,却白如昼日,只是,还是需耗费眼力去绣。
“小主,早些歇息吧,奴婢替您绣些边上的枝蔓,您就不必如此辛劳。”檀聆端着香茗进来,轻声道。
“小主要绣,岂是你这个做奴婢的拦得住?”云纱斥道,“清荷不知又去了哪,你吩咐宫门下锁了没?”
“还没,奴婢想皇上是否——”檀聆被云纱抢白后,声音带着些怯意。
“檀聆,皇上今日虽未曾翻牌,你若真是为小主好,就别老引着小主往这方面想,毕竟圣意岂是咱们能揣得的?”清荷施施然走进殿内,又道,“我怎么不在?云纱,咱们昔日都在昭阳宫当过差,这宫里的礼仪规矩,我想,我未必就逊色于你。”
檀聆把那茶盏恰奉于我,我伸手接过,未待云纱反唇相讥,我直将那茶盏揭开,覆重重盖上,声泠音起:
“既来了这未央宫当差,若是嫌低你们的身份,大可以和我说一声,我回了内务府,仍把你们调回去就是,怎偏偏不让我安静,难道,是谁许了你们这样的胆?”
檀聆吓得扑通跪于地,声音愈怯:
“小主,奴婢不是有意的。”
我一手扶起檀聆,她的胳膊却仍在瑟瑟地发抖,我本意不是吓唬她,只是,连日,清荷的言行,加上云纱的冷刺,实在让人不由得心烦气燥,如若不拿话压着,这未央宫,也成不了一块清静之地。
如今的我,虽然隐忍,但,不意味着,任谁都欺凌到了头上,却不知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