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蔽天,厮杀声愈烈,刀刃划出,锋光漩飞,潮水杀戮间,血肉横飞。
战马啾啾地奔跃嘶叫,长茅的红穗映红了残阳,置身在怒涛的中央,博杀间,玄忆拉紧绯颜的手,在四周皆是冰白盔甲的兵士中,拼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
飞溅的鲜血洒上他的斗篷,亦在她的眸前滟了片片腥蒙之色,那血色与天接壤处,是晦深嫣冶的朱紫,青丝顺着切面袭过的寒风,飘散去,缕缕绪绪,漠过她浸染着血痕的眸子。
随着一声号角的急吹,她透过这层层血雾,看到,一戴着银制面具的男子,手握着的纯钢枣槊在夕阳余晖下,血色浸透了杆身,顺着那剔亮的杆一直淌蜒下去,滴落黄沙,是一种狰狞的颜色。
而此时,那人,封去了他们的去路。
那张银制面具的脸,一半笑,一半哭。
现在,那半边笑的脸正对向他们,笑得那样的诡魅,在浸染着血腥的空气里,银制面具男子缓缓掷去手中的枣槊,从背后取下弓弩,勾住弓弦,箭簇正对向玄忆。
玄忆反手一拉,就将她护到身后,那道箭簇的寒光正对玄忆的眉心,银制面具后,冷冷地掷出一句话:
“孤,今日不仅要你的江山,连你的女人,都一并要了!”
玄忆仅是淡淡一笑,这一笑间,她的惧意愈深,她看到,银制面具的手势一动,箭离弦,顷刻间射出。
她本能地要绕到玄忆跟前,但,这一次,玄忆返回身来,紧紧地拥住她,再不容她动分毫。
在箭没入他后背的刹那,她听到,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带着生命消逝前最后的尾音响起:
“你最初动心的是他,我愿意成全……”
她的心,在一刹那几乎停止跳动,她拼命的想要说些什么,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用尽所有力气,挣出一句话时,她猛然惊醒,原是噩梦一场。
喉口干涩,连惊醒时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仍卧于昭阳正殿的九龙榻上,晚风吹过,隐约传来合欢花的淡淡香味,丝缕的花香随烛火的摇曳,隔着明黄的帐幔,朦朦淡淡地一并透袭进来,韵染出一帐的晕黄微光,连轩窗外投影于金砖地上的月华都黯然得失了华彩。
赤金九龙绕足烛台上,一枝烛突然爆了个烛花,“噼叭”一声火光轻跳,在这寂静的内殿里,让人听得格外清晰。
这一点的响声,和着彼时噩梦留下的阴影,仿佛,箭簇没进背中,刺进骨胳的声音。
她再无法入睡。
玄忆的手依旧枕在她的颈下,那乌亮如瀑布似的长发铺在他的臂上,如流云迤逦,迤逦不尽地,该还有此时的心绪繁绕。
一直以来,她不愿枕在他的手上入眠,宁愿蜷缩在他的怀里,但,今晚,玄忆却比她更执意地,将手穿过她的黑发,蕴贴在她的颈后。
她转了眸光,凝向帐幔外,紧闭的殿门,镂花朱漆填金,本属极艳丽热闹的颜色,在沉沉夜色里,映着烛火,不过是殷暗发紫,像凝伫的鲜血,落在眼里,陡然分外地触目刺心。
乱刀绞着五腑六脏,痛不可抑,更袭来一阵前所未有的惊惧,背上虚虚地生出微凉的冷汗来。
那梦是否预兆着什么呢?
她怕,她真的怕。
手心亦是冰冷的,她缩进薄薄地丝毯中,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躬去,恰贴到了玄忆的胸前,背部的汗意涔涔,蕴贴进他的胸前时,他动了一下身子,她怕他瞧见什么,复闭上眼眸。
她不要他担心,毕竟,那只是一个梦,不是么?
玄忆觉到胸前湿冷,他素是睡得不深,睁开眸子,略抬起脸,瞧向绯颜,她兀自侧睡在他的臂上,臂下,是明黄底子的云纹腾龙枕,愈衬着一张苍白的小脸上,没有半分的血色,乌云也似的长发,只顺着他的手臂泄滑下来,散垂着如墨玉流瀑,她尖尖的下颔,比再见时更是清减了几分。
这几日,虽她不说,他瞧得出,总有一件事,是扰着她的。
尤其,在昨晚,他说出御驾亲征四字后,更让她心惊忧虑罢。
他的手臂有些发酸,低头凝望着似乎依旧睡着的她。
怀中她的身子轻软,鬓发间有他熟悉的幽香,额发下,她的眉色本就极淡,又未用螺子黛,此刻,更如笼着轻烟一般,惟纤细的手紧紧攥着薄毯的一角。
他的手垫在她的颈后,虽是极不舒坦的一个姿势,此刻却一动也不想动,仅愿这样下去,哪怕就这样一夜,哪怕这一夜就是一世。
只有手上有她轻微的份量,他方能安然地睡去,而他也知道,这份安然,不会持续太长的时间。
或许,今年的避暑未完,他就必须亲征东郡。
到那时,不知道,和她是短暂相别,还是永久的——天人相隔。
天人相隔,这四字洇出他的心底,原来,他还是会怕。
他怕失去她,无论怎样,这次的亲征,他不能失败,否则,于她,他知道,必是情难以堪。
压下这个念头,他轻轻地想将她的手放到薄毯下去,只一动,却发现,她睫毛轻轻扬起,如蝶的翼,露出深幽如水的眼波,她轻轻抬起螓首,欠过他的手臂:
“我还是睡枕上罢。”
淡淡地一句话,她徊转眸华,看到,他的手果然是被她压出了些许的痕子,定酸麻得紧吧。
“是我惊醒你了?”他并不撤回他的手,凝着她,隐约觉出,她的眉心,有一抹他不能忽略的惆怅。
她摇了下螓首,道:
“不是。”
她眼波愈渐幽暗,唇角勉强浮起一缕笑意,瞧了一眼榻边的莲花更漏,低声:
“快四更天了吧,一会子你还得上朝,再睡罢。”
说完,她欠身,避开他的手臂,自往一边的枕上睡去。
再过两个时辰,随着他上朝,她也该去长乐宫了。
如此想着,她再是睡不着的。
“婳婳,”他唤她,她轻轻应了一声,他附在她的耳边,道,“睡罢……”
他收回手臂,她听得衣物窸窣声起,她复睁开眸子,玄忆已穿好袍子,下得榻去。
“忆——”
她不明所里,低唤他一声,他回身,对她柔柔一笑:
“等我一下。”
她手支着颐,瞧见他一径地下榻,将轻罗帐幔用双燕金钩略略束起,殿内的鲛烛映上来,更便如波光烟霞。转过帐幔,直衬得斜倚在榻上的她,透出别样的一种风姿。
他在榻前的御案上,铺上宣纸,笔蘸浓墨,抬起眼眸,见她眼露微讶,遂道:
“我还从未替你画过像。”
只这一语,她记起曾在御书房瞧见的那副画像,该也是他所画,那副像上之人,是他的母后,那么今晚——
心底最柔软处蓦然悸动,见他望向她的眼眸,恰是有柔情万千,情深似海。
她略直了身子:
“嗳——待我着好衫裙……”
这一语说得极轻,燕好之后,她未着寸缕,这般若让他画了去,岂非是不妥。
“不必,就这样……”
他阻住她,眼前的伊人,烛火滟滟之下,眸华顾盼流光,直如秋水静潭,叫人沉溺其间不能自拔,再也移不开眼光去。
譬如他的母后,他也是在十五岁那年,凭着记忆里的样子,做出那一幅画。
而她,也一直是在他心里的。
今晚,若她不在跟前,他仍是能做出这一幅画,但,他却想对着她这一刻的神姿,把那画慢慢地勾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