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暗的月华隔着轩窗拂进殿内。
今晚,冥宫很静,连从不知疲倦的蝉儿都渐停止一夏的烦燥。
绯颜倦懒得倚在榻上,薄纱袖层层叠叠地褪滑到臂弯出,她凝着轩窗外的景致,面容清冷。
“姑娘,该喝药了。”晴纱端着药碗进得殿来。
绯颜从托盘内端起药碗,凑近唇边时,忽问:
“这是第十碗了罢?”
“是,姑娘,这是最后一碗了。”
绯颜淡淡一笑,复问:
“冥候可回来了?”
“冥候还未回来,姑娘有事么?”
绯颜轻摇颔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这十日,她独自于这殿中,除了晴纱,并无人前来,包括玄景。
自那日后,他再没有出现在她的眼前。
药味还是一样地古怪,带着腥气,她缓缓饮尽,甫饮尽,她突然,眉尖一皱,顿起了一阵干呕。
小腹的疼痛,在这十日内,倒是不再觉得,惟干呕的症状,屡次出现,她用丝帕捂唇时,晴纱忙端上蜜饯果子。
她轻捏一枚青梅,才放入唇中,突听得殿外,传来脚步声,抿进青梅,眸华往殿外望去时,只见,着一袭玄黑袍子的玄景,慢慢步进殿来。
进殿的刹那,他有一丝犹豫,不过片刻,依旧,下定决心,进入殿内。
晴纱会意地躬身退下,殿内,仅留有玄景和绯颜二人。
绯颜并不望向他,眸华仍凝着轩窗外。
玄景径直走到她的榻前,坐于榻旁。
“这几日,可好些了?”
绯颜没有应他的话,宛如,他只是空气。
这一次,他并不恼,只是,把手覆到她犹放于丝被上的纤手,牢牢地覆着,不容她挣脱。
“婳,孤确实做了太多事,让你讨厌,可,孤对你的心,不会有假,孤知道,再说什么,你都不会原谅孤要置玄忆于死地,但,孤今日来此,对你只说一句,孤对你的爱,并不比玄忆少一分一毫。”
一语落时,她蓦地转首,望向他,唇边勾起一弯冷冽的笑弧:
“孤?怪不得,你注定要孤。”
他永远只知道,用这些特定的称谓来称呼自己,就象他的人,永远,仅想活在虚名之下。
“是,你说得没错,我这一辈子注定孤独、寂寞,可,对于你,我不会再放手。哪怕,这,只是我一个人的坚持。”顿了一顿,他的语音渐低,“因为,我,已放过一次手,不想,再放第二次……”
他恢复悬崖谷底的字称,不再用那些超然的称谓。
其实,他何偿想用那些称谓呢?
他只是,想用这些看似超然的称谓,去克制,他对她越来越难以抑制的情愫。
这些情愫,缘于爱,却也耽贻于爱。
这一辈子,如果注定,他的付出,只是一个人的独角戏,他不会后悔。
因为爱,所以,深爱。
深爱,是容不下任何的悔恨。
他覆住她的手,不象以往那样冰冷,有些许的温暖,一沁沁地融进她的手背,她的手,突然在此刻,想挣开他的手,她不要他的温暖将她的冰冷融去,不要。
可,他握得那么紧,丝毫不许她的挣脱。
“婳,我想问你,如果,南越破宫那日,我没有送你进宫,而是把你纳为妻室,你是否会愿意?”
这句话,他说得并不轻。带着清越的坚定,他问出这句话。
她的心,骤然随着他这句话,没有任何预兆地,坠落。
这个问题的答案,仿佛就在心底,可,她却无法说出来。
而,就在此时,殿外传来晴纱的阻拦声,以及,一女子温柔的声音:
“可,你实际的妻,只是我。”
绯颜的手在这瞬间,终究从玄景手中抽回,玄景没有回首,仅是略带失神地望向手中的空落。
林愔缓缓步进殿内,她的容颜依旧,惟眉宇里,透着些许的哀愁,她径直越过晴纱的阻拦,慢慢地走进他们。
她虽暂无名份,却也没有玄景的限足令,是以,在冥宫内,她是得允可随处走动,不必居于地宫。
只是,自抵达冥宫,因旅途奔波,她的身子,并不是太好,全倚着冥霄的调理,直到这几日,方能下榻走动。
也正因为可以下榻走动,或许,才让她意外地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事——
今日这宫,将会宛如一座死宫,是的,死宫。
所以,她必须要找到玄景。
所以,她才会第一次来到这座从不曾踏足的宫殿。
宫人告诉她,冥皇在这里。
曾经她的夫君,再生后,竟成了冥皇。
对于此,她除了适应,没有其他的方法。
“你不过是因着权宜,孤才要娶的女子。”
玄景淡淡说出这句话,是的,她不过是他权宜要娶的第二位王妃。
因为,他不愿承认,自己对一枚棋子动了心,更不愿玄忆反将他一着,将棋子赐于他为妃。
于是,他选择了娶当朝最显赫的太尉之女为妻。
只是,这场政治联姻,是与感情无关的。
所有的政治联姻,最初都不会与感情有关。
第一位王妃清楚他的心思,是以,才会在选秀前,用自尽,来换得最后的尊严。
也正由于她的死,他对续弦的林愔没有做到绝情,但,行房事之时,他都会刻意佩戴含有麝香的香囊,他并不想让任何人留下他的子嗣,源于,他并不知道,他的命能活到几时。
如果他死,孩子的心底,那将受到怎样的一种创痛呢?
更何况,那些女子,都并非他所爱的,他心里,曾向往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确是如玄忆而言,之于皇室,是最不可得的。
可,之与林愔。
却还是有一次的例外。
乌镇的最后一晚,当林愔目睹他和林婳之间的情愫,被他伤到时。
当林婳唤出那一声姐夫,要彻底断去他的念头时。
他在那晚,和林愔行房,并没有用麝香。
如今回想,他是真的想逼自己放手吧——除非玄忆负她,他才把她带走。
而,彼时的他,宁愿永远不要有这一天。
他想要她得到幸福。
可,最终呢?
得到的,不过是她被逼坠崖的消息,也在那一天,他决定,用死来结束从前为了让她得到所谓的幸福,逃避放手的玄景。
重生后的他,只会是冥皇。
玄忆不能做到的,他都会做到。
玄忆不能给她的,他都会给!
从那一日开始,他认为玄忆不配得到这样美好女子的爱!
身为帝王,玄忆的顾虑,玄忆的妥协,玄忆的中庸,终将葬送她的所有,包括命!
如今呢?
他发现,即便,他为她做得再怎样多,可,她心底那一隅的柔软,终将不会属于他。
“是,我是王爷权宜要娶的女子,所以,我不愿再成为王爷的拖累。”林愔深吸一口气,竭力用最平淡的语调说出这句话,“只要,今日,王爷能平安脱险,请用一纸休书,休了我吧。”
林愔说完这句,转望向殿外:
“我知道,我不够好,不讨王爷的喜欢,可,既然为您的妻子一天,王爷平安,就是我所要的。”
“平安?”玄景的眉心稍皱了一下。
难道,乐王——
未容他细想,林愔更为忧虑地望了一眼殿外,急急道:
“王爷,今晚定有变数!”
“变数?”玄景复吟出这两字,皱紧的眉心,倒渐渐松开。
“是,请你相信我,尽早调亲兵进宫护卫!”
林愔的语意更急。
玄景回身,凝着绯颜,冷然道:
“晴纱,带姑娘去暗室。”
“是。”
暗室,是冥宫最为隐蔽,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风波未定前,他的母亲,就被他安置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