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颜缓缓解下裙上的玉坠,玉坠底子垂下金丝缠绕的缨络,她解得并不快,而,秦昭仪的唇角,终是随着她解下最后一个系环,抽搐了一下,只这一下,她心底那些片段,渐渐清明透彻。
她纤细莹白的手指拿住玉坠,将那些缨络晃悠悠地拂于秦昭仪的眼前。
她,是死过两次的人,她的容貌亦不复当初,所以,秦昭仪根本不会知道,她在这宫里待过一年,也是在这一年,见证过一些,本来看似毫无联系,实际,却是步步为营的心计谋算。
这样,很好。
“昭仪,这个缨络是不是很精致?”
绯颜的声音很温柔,但这份温柔漾进秦昭仪的耳中,恍然如钝刀割心般的难耐。
她一步一步,走近秦昭仪,她的脸上漾起同声音一样温柔的笑,她本就是绝色的女子,笑靥自然是倾城的,但,这样地走近秦昭仪,仅让秦昭仪的心底,萌起深浓的惧意。
是的,深浓的惧意。
秦昭仪的身子,随着绯颜手里越来越近的缨络,不可遏制地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是殿内的冰块太冷,还是秦昭仪,心里太冷了呢?”
绯颜的语意渐柔,她的眸华流转间,却将那温柔悉数淡去,湮化成说不出的犀寒。
秦昭仪的眼前,恍惚地,把这张脸,和彼时,那同样娇美的脸重叠起来,她不自禁地向后退去,‘啊’地一声,丝履被凳脚绊到,径直地跌坐于地。
绯颜居高临下地看着坐于地上的秦昭仪,手上的缨络轻轻一掷,就扔于秦昭仪的怀内,秦昭仪仿佛被烫到一样,立刻向一旁缩去,那玉坠子掉于地上,发出泠泠的声响。
那本是宫嫔裙佩上系的极其普通的玉坠子,正是因为普通,有时候,往往更能变成害人的利器。
这宫里,任何一件东西,其实,都可以化做害人的利器!
有些被害的人,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害,抑或是,错怪了别人,反连累那泱泱数十条无辜的命。
绯颜的眼前,仿佛又看到,暴室那次绝杀,所有的宫人,一下子,就都没了。
进了暴室,生和死对于那些宫人来说,本没有区别,可,死亡真的来临时,终究还是不同的。
这是她经历的第二次绝杀,弹指一挥间,那些生命,就烟消云散。
而这一切,原来,答案,或许,真的不过是在缨络上。
就这样一条轻飘飘的缨络,系上的,却是那么多沉重的人命!
“秦昭仪,殿内的冰块再冷,都敌不过你的心啊。”
她说出这一句话,秦昭仪的脸已转死灰色。
“澹台姮,她——她——”
“纵然昭仪掌掴得她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但,世上,还有一种语言,恐怕,是久处深宫的昭仪,并不知晓的。”
“怎么会,不可能!”
秦昭仪的身子往后缩去,身后,幸好,有一根柱子,她的手无措地抓住柱子上垂下的帐幔。
帐幔上的缨络一并被她拽进手心,仿佛被雷劈一般,她立刻将帐幔一并扔开。
心里陡然间明白,她的异常反映,终是避不过眼前这名女子的犀寒的眸光。
难道,今日,就是她的大限了吗?
“唇语。这种语言,是昭仪所不知的。”
绯颜静静地说出这一句话,只让秦昭仪地心如坠谷底,她死灰色的脸上,连眸光一并地晦暗下去。
但,不过须臾,她的脸上泛过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强做镇静地道:
“皇贵妃娘娘何必讹诈嫔妾,什么是唇语?这宫里,岂是皇贵妃娘娘说黑是黑,说白是白呢?”
“既然秦昭仪觉得本宫说得不明白,那本宫就将听到的唇语,告知昭仪,昭仪再辨一下,究竟,本宫说的是黑,还是白。”
绯颜淡淡一笑,她心里的把握不过九分,而这九分最初的一分,正是那日,秦昭仪让仍是御前宫女月琳打的一个攒心梅花络子。
如果说,缨络的出处在这,那么,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她想,她能猜出一个大概。
唯一一分不确定的则是,澹台姮拽住缨络,是否仅指缨络,还是另有其他的用意。
这一分,是最关键的。
可,她没有办法问出来。
唯今之计,她只能凭着自己的猜测,把澹台姮想要告诉她的事复原出来。
“昔日,秦昭仪曾将一条坠着缨络的玉佩送于当时的宸妃为安胎之物,未过多时,宸妃就小产了,经太医院排查,是春日由暴室进贡给其的绢纱面料中含有麝香,是以,牵连当年染作的暴室宫人悉数毙命。”绯颜顿了一顿,随后用极缓极轻的声音道,“但,却被澹台才人不慎发现导致宸妃小产的缘由,并非如此简单。”
秦昭仪脸上的潮红愈深,这是人在极度恐惧紧张时,才会泛起的潮红,愈深,则愈说明她的心底,愈是不安。
这九分的把握,看来,已变成了十分。
“今日,才人在惠妃审问完毕,至长乐宫回禀太后时,要求见昭仪一面,她本以为,用昔日这件事做为要挟,昭仪定能想方设法,搭救于她,殊不知,却反让自己口不能言,手不能写,若不是碍着,惠妃即刻返回,才人死于殿内,昭仪亦难拖干系,恐怕,现在的才人,就该是一具永远不能说话的尸体,是吗?”
绯颜又开始笑,笑得明媚动人,但,这份明媚落进秦昭仪心里,不过是增添了愈浓的森寒。
“若不是唇语,难道昭仪以为,本宫甫进宫不过数日,就能知道这些吗?”
绯颜低下身子,平视凝着秦昭仪:
“昭仪,现在,可信了吗?”
秦昭仪说不出任何话,所有的言语似被堵塞了一般,再说不出来。而她的呼吸,在绯颜的笑靥里逐渐被钳住,仿同一尾在深渊游泳的鱼,再如何地渴求一丝呼吸,呼进的,都仅是冰冷的绝望。
“昭仪,这宫里,人人都会做错事,就看你做错事后,做些什么来弥补。”
秦昭仪的目光随着这句话死死地凝住绯颜,她,该相信这个女子吗?
但,不相信,她又能怎样?
难道,她能让这个女子也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吗?
殿外,候着的宫人,只消这名女子唤一声,就会进来,届时,她只会死得更快。
她在这宫中,步步谋算了这几年,为的,不就是那一份摇摇欲坠的圣恩吗?
临到头,圣恩的留驻,始终是新鲜明媚的女子。
譬如,眼前新册的皇贵妃。
而她呢?眼见着,圣恩再难返,她开始祈望的,不过是一隅的安稳。
能在深宫安稳到老。
可,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这点,她终于相信了。
彼时的她,懂得争,还懂得谋算。
她进宫后的第一年,林蓁专宠。
好不容易熬到林蓁被废入繁逝宫,却有宸妃与她平分秋色。
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她仅能眼睁睁地看着圣恩逐渐由浓转淡,再不复得。
不,或许,根本没有浓过。
旁人,看到她甚得君恩,只有她知道,每每,轮到承恩的晚上,皇上于她,更象是履行一种义务。
没有任何情感的交流,仅有公式化的请安和抚慰。
但,她真的,好喜欢皇上。
没有人会不喜欢他吧。
无论是才学,或是外貌,都足以让女子倾心。
她喜欢看他笑,为此,她弄了无数的小玩艺去引得他笑,白老鼠,七巧木等等,可,每次,他似乎在笑,其实,她看得明白,那不过是敷衍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