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西闽(出版)2022-06-23 02:3513,489

  34

  杜茉莉把那个大相框挂在污迹斑驳的墙上,然后站在那里,仔细地端详着相框里的大幅照片。照片十分清晰,上面儿子和丈夫以及自己的表情都很好。尤其是何小雨,晶亮的眼睛流露出幸福和快乐。唯一的遗憾是,照片里没有婆婆。她记得给婆婆照过不少照片,当然也有全家福,可是她没有带出来。那些珍贵的照片却永远留在废墟里了。

  杜茉莉凝视着照片上的何小雨,轻轻地说:“小雨,妈妈每天都看着你,你不会孤单的。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另外一个地方相见的,一定要等着妈妈啊。”

  这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杜茉莉的目光从照片上收回来,转向房门的方向。她想,不会是隔壁那个黑脸男人吧。这几天,她碰到过他几次,那个男人总是用不怀好意的眼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杜茉莉离开“大香港”洗脚店后的这几天,除了去吴老太太那里,就是呆在住处,她时刻提防着那个男人。

  会不会是他?

  如果是他,她又没有在房间里弄出什么大的响动,应该没有吵着他,他来干什么?

  杜茉莉赶快走进厨房,操起那把菜刀,走到门边。她心里还是十分紧张,不安地问:“谁——”

  “是我呀,珍珍,快开门!我们以为你不在家,正想走呢。茉莉姐,快开门吧,外面冷死了。”李珍珍在门外说。

  听到李珍珍的声音,杜茉莉心上的那块石头落了地。她打开房门。李珍珍看到她手中提着的菜刀,有点吃惊:“茉莉姐,你干什么呀,怎么提着菜刀迎接我们?”

  李珍珍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是洗脚店老板娘宋丽,她手上还提着一袋水果。宋丽也看到了她手上的菜刀,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往后退了两步。

  杜茉莉没想到李珍珍会来,李珍珍来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宋丽怎么也来了。看见宋丽,杜茉莉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很快地,她就换上了笑脸:“你们快进屋吧,别站在外面了。”

  她们进来后,杜茉莉反手关上了门,举起手中的菜刀,笑了笑说:“我还以为来的是一只狼呢!”

  李珍珍笑着说:“茉莉姐,你说什么狼呀,快说来听听。”

  杜茉莉说:“珍珍,你别那么好奇好不好,哪来的什么狼呀,逗你玩的!”

  李珍珍说:“看来你的心情不错嘛,好,这样就好!我还担心你呢!看你的手机老是关机,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都打不通,我急坏了!这不,我们上门看你来了。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杜茉莉把菜刀放回厨房,走出来说:“我现在是无业游民,不关手机怎么办,难道你给我交手机费?再说,我能有什么事,好死不如赖活嘛!”

  她们在说话的时候,宋丽站在那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难为情的样子。李珍珍突然觉得冷落了宋丽,就从宋丽手中拿过那袋水果,递给杜茉莉说:“茉莉姐,这是老板娘给你的,你收下吧,老板娘今天是来请你回去上班的。”

  杜茉莉瞥了一眼宋丽说:“我不敢收,也受用不起,你们还是带回去吧。”

  李珍珍把那袋水果放在了桌子上,说:“茉莉姐,老板娘是诚心请你回去上班的,你就跟我们回去吧。”

  她给老板娘使了个眼色。

  老板娘一改往日里的飞扬跋扈,满脸堆笑地说:“茉莉姐,我是真心实意的。真的对不起,让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那样对待你的。茉莉姐,我在这里给你赔罪了。”

  尽管宋丽的话十分诚恳,还破天荒地叫了她“茉莉姐”,杜茉莉心里还有气,没有正眼看她,只是让李珍珍坐。

  宋丽站在那里十分尴尬,不知如何是好。她可从来没有对自己手下的员工如此低三下四过。要不是杜茉莉的人气高,很多客人听说她离开了“大香港”洗脚店,都不来了;要不是李珍珍告诉她杜茉莉家里发生的事情……宋丽才不会来。客人是她的上帝,如果客人都跑光了,她的洗脚店怎么开下去,她又怎么能赚钱?眼看着花花绿绿的钞票一张张飞走,她坐立不安哪!而且,李珍珍也串通了其他几个员工,准备跳槽。她能不急吗?杜茉莉从四川回来后,宋丽问过她家里的情况。杜茉莉轻描淡写地对她说,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房子没有了。当时宋丽就信以为真了,没想到杜茉莉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李珍珍昨天晚上和她吵架,情急之中把杜茉莉的事情说了出来,宋丽不由得就动了恻隐之心。今天李珍珍一上班,宋丽就找她谈了自己的想法,让李珍珍陪她到杜茉莉的住处,把杜茉莉请回去。李珍珍答应了。李珍珍想,她能这样,也不容易,况且,自己也希望杜茉莉能回来。李珍珍来之前,交待过宋丽,在杜茉莉面前一定不要提她家里的事情,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宋丽答应了她。

  李珍珍没有坐,笑着拉住杜茉莉的手说:“茉莉姐,你不要为难老板娘了。她都向你认错了,你也不要得理不饶人啦。茉莉姐,你就听妹妹一句话,回去吧,我们在一起多好呀!”

  宋丽也说:“茉莉姐,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以后我们好好相处。我做人是有不好的地方,以后真得好好改改我的臭脾气了。茉莉姐,你就跟我们回去吧。你要是还觉得我没有诚意,我答应把你们的提成提高一点,好吗?”

  杜茉莉的脸色缓和了些,她说:“钱多钱少我们也不是很计较,可你不能用那样的话伤人,我们也是人,再卑微也是有尊严的。你应该尊重我们的人格。”

  宋丽说:“茉莉姐,你说得没错,我一定记在心上。”

  李珍珍笑着说:“茉莉姐,你看老板娘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就答应回去吧。”

  杜茉莉叹了一口气说:“那我就回去吧!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再像上次那样,我肯定会走的。”

  宋丽笑了:“谢谢你,茉莉姐,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杜茉莉说:“老板娘,你以后不要叫我‘茉莉姐’了,我听了心里怪不习惯的。你还是叫我‘23号’吧,这样我会舒服些。还有,我不是在帮你的忙,我是在帮我自己的忙。”

  宋丽连声说:“好,好,我还是叫你‘23号’,茉莉姐!”

  李珍珍笑得弯下了腰。

  杜茉莉拍打了她一下:“别笑了,你们坐一会吧,我收拾一下,就和你们走。”

  李珍珍说:“快点呀,说不定店里有很多客人在等呢。”

  宋丽说:“不急,不急,你好好收拾吧,我们等着你。客人来了也不要紧,就让他们等一会儿吧。”

  杜茉莉想,老板娘要是一直这样多好。她还是有点担心,说不准过不了多久,老板娘又会故态复萌。唉,管不了那么多了,今天还不知道明天的事情呢。未来会怎么样,只有天知道。

  杜茉莉走进卫生间后,李珍珍对宋丽说:“老板娘,你坐吧。”宋丽坐了下来,目光在房间里巡视。她突然想,如果让自己住在这个条件很差的地方,能不能受得了?她的目光落在墙上那个大相框上,觉得照片中的何小雨正阴森森地注视着她,不由得浑身颤抖了一下。

  35

  何国典从枯黄的芦苇丛中里爬出来,灰头土脸。他在这里躲了一个晚上,冻得浑身像坨冰。在最寒冷的时候,他也没有合眼,否则可能早就被冻死了。他站在旷野中,阳光有些暖意,但他的身体还是瑟瑟发抖。这是什么地方,他一无所知。这里离工地有多远,他也不知道。眼前是一片荒凉之地。有一条小河沟,河沟里流着清冽的水。河沟两旁是一丛一丛的芦苇地。远处是农田和村庄,更远的地方才是城市,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上海。昨天夜里,他出了工地的大门后就一直狂奔,从公路上跑进田野,然后又跑到这片野地。后面追赶他的不是人,而是灾难。灾难在黑夜里追赶着他,他本来以为自己无处可逃了,结果是那片芦苇丛救了他的命。

  现在,他该到哪里去?

  回工地去是不可能了。

  回四川家乡去,同样是不可能的。他身无分文,那天杜茉莉和他到工地前,给了他一百块钱,让他留着急用。可现在他搜遍了全身的每个口袋,连钞票的一点碎片都找不到了。这让他想起来,有个晚上,他从噩梦中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床边站着一个工友,何国典问他干什么,那个人立刻慌慌张张地走了。何国典记得那一百块钱放在上衣口袋里,现在怎么就没有了呢。也许是在夜里疯狂奔跑时随风飘走了,也许是掉在芦苇丛里了。他钻进芦苇丛,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那张一百元的钞票。不过,就算他找到了那张一百元的钞票,他也回不了四川家乡。一百块钱连半张火车票也买不出来。

  回市区去找杜茉莉?何国典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再见杜茉莉。杜茉莉为了他,费尽了苦心,以为给他找了一份工作,他们的生活会重现阳光;他也以为自己能够通过工作,重新恢复生活的勇气,哪知道没干几天,就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如果昨天晚上他没有走出工棚,也许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命运之路没有那么多也许,就像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可他真的不希望再给妻子增添任何负担了。该往哪里去呢?此时,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无家可归的丧家狗。

  他茫然地沿着小河沟旁边的小路,朝村庄那边走去,草叶间的露水打湿了他沾满泥土的鞋和裤管。在行走的过程中,何国典感觉到了饥渴,肚子里仿佛有一百只蛤蟆,不停地叫唤。嗓子眼里像是冒着火,满嘴都是浆糊般的黏液。这种情景,在地震发生后,他被埋在老屋的废墟里时也曾出现过。那时的他只是想着如何逃生,想着如何去救自己的亲人。现在,他的目光投向了水沟,那清冽的水勾起他生理上的某种欲望。他走到水沟边上,用双手捧起冰冷的河水,不顾一切地往嘴巴里送。清水顺着喉管进入他的体内,他感觉到五脏六腑像干涸的土地受到甘霖的滋润,舒坦通透,一种久违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当他重新走在小路上时,那种幸福感又随风飘散了,一种不确定的悲凉情绪在他脑海里弥漫开来。

  他究竟该往何处去?

  没有人给他指明方向。

  他拖着沉重的步履,饥寒交迫地来到村庄的边缘。受过伤的那个膝盖刺骨的疼痛,毒蛇般噬咬着他脆弱的心脏。这是一个美丽的村庄,通过那一栋栋的新楼房可以看出这个村庄的富足。他和杜茉莉也曾拥有一栋新房。就在春天的时候,他还觉得离富足的日子越来越近呢。新房有了,还掉债,就会有存款。儿子也会渐渐长大。他们夫妻俩只要努力赚钱,会让儿子无忧无虑地读中学,读大学,甚至可以供他出国留学……到时,杜茉莉就会回到黄莲村,和他一起过幸福的日子,再也不会分离。他可以和杜茉莉一起对着青山绿水高声唱歌。他知道,杜茉莉非常喜欢歌唱。他们的歌声会越过一道道山梁,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大城市里读大学的儿子也能够听到。儿子会对他的同学自豪地说:“那是我父母亲唱的歌,多么动听呀!”……如今,这一切全成了他永远无法实现的白日梦。

  他步履蹒跚地走进了村庄。

  他闻到了食物的香味。食物的香味在村庄里自由飘散。

  此时,他只想填饱肚子,脑海里浮现出各种各样的食物。可谁这时候只要给他一碗稀粥,他也会认为那是山珍海味。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觉得如此饥饿,第一次觉得活着就应该填饱肚子。饥饿让他暂时忘了悲伤和苦痛。他来到一栋楼前,这家人的门紧闭,村里每家人的门都紧闭。他伸出手想去敲那扇铁门。他伸出的手突然缩了回来。

  他听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是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

  男的说:“这两床被子都还是新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女的说:“支书说了,灾区的人们需要温暖,一定要捐献全新的被子。这两床被子虽然看上去还是新的,可还是用过的呀,我看还是把刚买的那两床新被子捐了吧。”

  男的说:“看不出来的,保证看不出来的,这两床被子也是刚买不久的呀,新买的还是留着咱们自己盖,把这两床被子捐出去就可以了。”

  女的说:“看得出来的,支书的眼睛很毒,哪怕是盖过一天的被子,他都能看出来。就是看不出来,他一闻就闻出来了。你不知道他是属狗的,他的鼻子比狗还灵敏。你这个人也真是的,平常还装得挺大方的,一到关键时候,小心眼就露出来了。”

  男的说:“谁小心眼呀!”

  女的说:“你小心眼呀,你自己没有感觉呀?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男的说:“你说呀。”

  女的说:“你和我结婚前,用假钻戒蒙我,是事实吧?有一回,你出去旅游,答应给我带个玉石镯子回来,结果弄了个玻璃镯子回来蒙我,是事实吧?……我都不想说你什么了。给灾区人民捐钱捐物,是积德。积德的事情你也可以这样,你说你是不是小心眼?说你小心眼还算表扬你,我都不想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你不想想,如果我们家遭灾了,会怎么样?”

  男的说:“好了好了,别罗唆了,把新买的两床被子拿去捐了吧!”

  不一会,门开了。一个穿着体面的少妇提着两床包装得很好的新丝棉被子走了出来。她一眼就看见站在门外蓬头垢面的何国典,立刻惊叫了一声:“啊——”听到她的惊叫,一个油头粉面年轻男人走了出来,问道:“你又怎么了?”他的话音未落,目光也落在了何国典的脸上。他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对何国典吼叫道:“哪里来的叫化子?看你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出来要什么饭呀?我们不会给好吃懒做的人饭吃的,你赶快滚蛋吧!”少妇也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何国典说:“就是,这种人就不应该搭理他!”

  何国典的颅顶冲上一股热血,野狼般嚎叫了一声,扭头狂奔而去。

  他在旷野狂奔,喊叫着:“我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我是从废墟里爬出来的人,那么艰难的时刻我都挺过来了,现在怎么能如此消沉地活着——”

  他血红的眼中燃烧着愤怒和屈辱之火。

  某种被灾难埋没的东西在他黑暗冰冷的心灵深处慢慢地甦醒着。

  他凄厉的嚎声传得很远,很远……

  36

  杜茉莉的右眼皮不停地跳。地震发生前,她的右眼皮也这样跳过。那时,杜茉莉并没在意。她跟着宋丽、李珍珍她们来上班后,右眼皮就一直跳。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难道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杜茉莉想,那么多惨痛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还能怎么样!今天,她的心情还是不错的。如此顺利地回到“大香港”洗脚店,是她没有想到的。而且老板娘亲自到她住处,向她道歉,还用小车接她去上班。她说要骑车去的,老板娘说就坐一回车吧,下班后,会把她再送回来。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杜茉莉实在想象不出自己会发生什么事情,倒是何国典令她担心。她想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的情况。可是何国典没有手机。杜茉莉记得老陈给她留过包工头王向东的手机,却不晓得把写着王向东手机号码的那张纸条放到哪里去了。她打电话给老陈,想问他工地的电话。可老陈的电话打不通,这个人又像是失踪了。

  工作的间隙,杜茉莉坐在休息室的折叠椅上拿着手机,给老陈拨电话,还是怎么也拨不通,不是他不接电话,而是停机了。难道老陈换了手机?如果他换了手机,应该会告诉她的。

  李珍珍走进休息室,看见杜茉莉愁眉苦脸的模样,关切地说:“茉莉姐,你又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杜茉莉说:“一个下午,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心里特别不安,好像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李珍珍笑了笑说:“茉莉姐,我想是你的心理在作怪,所以总是会因为一点自然现象就联想很多。真的,茉莉姐,你不要想太多,你认为有问题的时候,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杜茉莉幽幽地说:“你说的话也许有道理,可我还是相信我的感觉。国典这些天也不打个电话给我,我真担心他会发生什么问题。他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心理上还有很多疙瘩没有解开,生活和工作都会有很多心理障碍。我不在他身边,他会很困难的。”李珍珍叹了口气说:“茉莉姐,我不知道怎么说你好。真的,你心地太善良了。你总是为他考虑,可什么时候考虑一下你自己,你这样活得太痛苦了,精神负担太重了。”杜茉莉说:“这和善良没有什么关系。你想想,他是我丈夫,他的心理创伤比我严重得多,我不考虑他,谁会考虑他呢?他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怎么办?他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考虑他,也是在考虑我自己。他好了,我才能好。他要是不好,我同样也不好。换了你,你能放下他不管吗?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我相信很多人都做不到,除非铁石心肠。”李珍珍无语了。

  37

  下午还是阳光灿烂的天空,到了傍晚,就乌云密布了。

  寒风嗖嗖,何国典徒步走进上海市区时,已经是精疲力竭了。对他来说,这是一次长征。他艰难地走过了一条漫长的道路。现在,他实在是走不动了,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看到街旁的绿地上有供行人休息的长椅,就走过去,瘫倒在长椅上。许多路人向他投来莫测的目光,脸上的表情各异。作为一个活着的个体,他和他们仿佛一点关系也没有。在这个城市里,只有杜茉莉和他有关系。她此时在干什么?如果杜茉莉现在朝他走过来,发现他如此狼狈不堪,她会怎么样?何国典不敢往深处想,他也不敢去找她。膝盖钻心地疼痛,他摸了摸,膝盖已经肿起来了。看来膝伤又复发了。至于有多么严重,他搞不清楚,也不想去搞清楚,只要还能走路,就无所谓了。肉体的疼痛对他已不算什么,心理上的伤痛才是他的致命伤。

  何国典躺在长椅上,双手捂住脸。他不想看到路人各异的表情,也不想让路人看到自己脏污而惨淡的脸。寒冷的风横扫过来,他像梧桐树上残存的枯叶般瑟瑟发抖。饥饿和寒风一样,侵犯着他瘦弱的身体。他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念头:会不会在这个夜晚饥寒交迫地死去?死,对他来说并不可怕。可就这样死在上海,怎么会甘心呢?还不如当初就不要从废墟里爬出来!他黑暗的心灵里划过了一道闪电,耳旁响起了一声炸雷般的吼声:“窝囊废,你站起来!站起来看着这个世界!看看有谁像你这样消沉,这样萎靡不振!天下有多少人在灾难中失去了亲人,又有几个像你这样不敢正视现实?你醒醒吧,何国典,想想你的妻子,想想她的痛苦,想想你作为丈夫的责任,想想未来的生活,想想你应该怎么办!”

  他猛地从长椅上蹦起来。

  他站在城市的夜色中,辉煌的灯火照亮了他苍白的脸。

  依然有行色匆匆的人从他的面前走过。人们的身上散发出不同的气息,刺激着他的心。那都是活人才有的气息。又一阵寒风吹来,他浑身又不停地颤栗。寒风无情地吹走他心中刚刚树立起来的一丁点活下去的信心。他的头耷拉下来,仿佛要接受死神的审判!他的心灵又被黑暗冰冷的潮水淹没了。

  他的内心在挣扎。

  其实,他的内心一直在挣扎,只不过,恐惧、懦弱和无望总是占了上峰,挣扎的结果总是让他陷入更深的深渊。他知道,这样下去会毁了他。可是,很多时候,他根本就无法自拔。面对这个世界,他是多么的无能为力!他突然转过身,抬起了头。这时,他才发现,在这片面积不大的绿地后面是一座教堂。教堂里一片沉寂,所有的门窗都黑乎乎的,没有任何光亮透出来,只有教堂尖顶上的的那个十字架,沐浴在夜光之中,神秘而又庄严。

  有股奇妙的暖流在他的身体里淌过。他痴痴地仰望着教堂顶尖上的十字架。他不知道此时有多少人如此仰望那神圣之物,有多少心怀悲苦的人从教堂门外经过时,漠视那庄严的十字架而失去必要的信仰。没有信仰的人是多么的卑微,卑微到随时都可以放弃生命的尊严而无法获救。

  何国典竟然移动了脚步,朝黑乎乎的教堂走过去。

  他感觉到一种召唤。那是谁在召唤?是谁把光洒在他黑暗的心灵之上?他不知道,他的大脑混沌一片。他只是暂时忘记了寒冷和饥饿,忘记了恐惧、悲伤和肉体的疼痛。

  仿佛有一只无形而温暖的手牵引着何国典,让他站在了教堂的大门前。大门紧闭,何国典看不到教堂里面的情景,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会不会打开大门,将他引领进去。

  他呆呆地站在教堂门前,焦灼的目光中饱含着渴望,渴望获救,渴望心灵的安宁。他伸出干瘦而又肮脏的手,敲了敲教堂厚实的木门,木门发出沉重的声响。

  没有人从里面打开这扇门。

  何国典又敲了几次,还是没有人从里面打开这扇门。

  他不知道里面究竟有没有人。

  就在这时,何国典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你怎么敲也没有用的,这个教堂里早就没有人住了。它只是这个城市里的一个保护建筑,是这个城市历史的一个遗迹。你如果要找神父洗礼或者告解,到别的教堂去吧。”

  何国典的目光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寻找过去。他看到不远处的地上有一个老人靠在大理石砌成的墙旮旯里,上半身裹着一件破烂的露出棉絮的棉衣,下半身裹着一条肮脏的破被子。老人的脸脏污极了。借着夜光,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透出一股神奇的亮光。老人头发蓬乱,时不时地伸手在头发里抓挠,捉出一个虱子,放在嘴巴里,“嘎噔”地咬一下,然后“噗”的一声吐出什么。那动作十分沉着和熟练。

  何国典被他吸引住了。

  他走到老人跟前。

  老人又说:“你一定会问我,我是什么人。也许你已经猜到了,我是个无家可归的老头儿。没错,我的确无家可归,可哪里不是家呢?这世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是我的家,包括我现在坐着的地方。你也许会问,我一个孤老头子,靠什么为生?实话告诉你吧,我靠要饭为生,有时也在垃圾桶里拣些人们扔掉的食物来吃。这个世界上,太多的人不会珍惜,他们暴殓天物,把上天赐与的食物扔掉。我食用着那些被浪费的食物,同样感觉到那是上天的赐与。我感恩着,平静地接受着,因为它滋养了我宝贵的生命,让我健康地活在世上,享受着阳光和寒冷,享受着欢乐和悲伤。如果哪天我要死了,我就会躺在随便一个什么地方,平静地闭上眼睛。我会告诉自己,死并不可怕,我在人世间走了一遭,问心无愧。我会坦然地接受死亡的邀请,就像我坦然地面对生……你说,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何国典心里说:“你不是一个凡人。”

  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超脱的人。这个老人看上去是那么的糟糕,也许很多人会向他投来同情或者鄙夷的目光,可他又是如此的高贵,他的精神已经超越了许多行尸走肉。此时的何国典在老人面前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他的脸顿时发烫起来。在老人面前,他觉得脸红。

  何国典说:“你真是这么想的?”

  老人哈哈一笑,笑声爽朗极了。他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话,因为很少有人能够像我一样活着。在世人眼里,像我这样的人是没用的,只有过上浮华的生活才有价值。可是,他们为了过上那种生活,用尽了各种卑鄙的手段,内心却永远不得安宁,总是害怕失去。永无休止的争斗,让他们给自己戴上了沉重的、一生都无法摆脱的精神枷锁。人最大的幸福,就是遵从命运的安排。无论贫穷还是富足,无论灾祸还是平安,你都应该自然地活着,不屈从于任何压力,内心永远平静地面对一切。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何国典点了点头。

  他黑暗的心灵开始透出黎明般的光亮。

  老人又笑了笑:“我可以感觉得到,你是个经历过大悲大苦的人。你需要寻找一种心灵的救赎。可怜的人哪,你应该去找你的爱人,把你心中的一切痛苦和困惑都向她倾诉。你要坚强地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那是你真正的信仰。你会得救的。”

  老人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在他的眼前消失了。何国典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这个老人真的在他眼前出现过吗?何国典觉得疑惑。刚才出现的那个老人和他说的一切难道是一种幻象?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何国典揉了揉眼睛,再往那个地方望去,的确没有老人的踪影。何国典倒抽了一口凉气。老人是个谜。他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教堂。走出一段路后,他回过头,惊讶地发现那个老人就站在教堂的门口,对他打着古怪的手势。老人的脸上蒙着一层白光。何国典朝他笑笑,老人突然又不见了,教堂门前黑乎乎的一片。他抬头看了看教堂顶上庄严神秘的十字架,灵魂感到一阵颤栗。

  在一个电话亭前,他想给杜茉莉拨个电话,告诉她:他想见到她,可是自己在这个城市里迷失了方向,根本就找不到她。他摸了摸口袋,什么也没有,他浑身上下一分钱也没有。夜色渐浓,他该往哪里去?何国典拦住一个路人,低声问道:“请问,漕西支路怎么走?”

  那人茫然地摇了摇头,匆忙而去。

  他又拦住了一个路人:“请问,漕西支路怎么走?”

  那人朝他笑了笑:“对不起,我也是外地人,不知道你说的地方在哪里。你最好去问本地人,或者去问警察,他们应该知道。”

  他无奈地看着这个人走开,消失在人流之中。在一张张过往的陌生的脸孔中,他怎么才能区别出外地人和本地人呢?上海这么大,就是连本地人也有可能不知道漕西支路在哪儿。那是一条很小的路,有很多破旧的老工房,住着生活境况都不好的人。

  何国典对警察还是心存畏惧,仿佛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害怕被警察认出来,抓去枪毙。他强忍着饥寒交迫的折磨,对自己说:“何国典,你是一个希望获救的人,你只有找到妻子,别无选择。她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救星,你必须找到她。你不是罪犯,你是一个善良的人!”

  他鼓起勇气,朝正在十字路口指挥交通的警察走了过去。

  那个警察见他不顾一切地走过来,赶紧打着手势对他喊:“不要过来,站在那里别动——”

  听见警察的话,他惊慌地站在马路的中间,一动不动。许多汽车从他身体的两边呼啸而过。警察边让他不要乱动,边朝他走过来。警察来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另外一只手朝那些呼啸而来的车辆打着手势,保护着他走回路边。

  警察有些恼怒地说:“你没有看见现在是红灯吗?你找死呀!”

  他呐呐地说:“警察同志,我只是想找你问路,我迷路了。”

  警察审视着他的脸:“你迷路了?”

  他点了点头。

  警察的口气缓和了些:“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他说:“漕西支路。”

  警察想了想说:“漕西支路离这里很远,这个地方好像没有直达那里的公交车。这样吧,你到前面那个公交车站点,乘22路车,到了终点换乘13路公交车,然后在中江路站下车。你到了那里再问问。那里离漕西支路应该很近了,走十几分钟就可以到。”

  警察说完,就朝十字路口的中间走去。

  何国典说了声:“谢谢!”

  他声音很轻,不知那个警察听到没有,反正他没有回过头来看。

  他朝前面的公交车站点走去。走到那里,才又想起自己身无分文,根本就没有办法乘公交车。他突然想出一个主意,沿着22路公交车的路线一直走下去,就能够找到13路的公交车,然后再沿着13路公交车的路线走,一定能够找到中江路。找到了中江路,他就可以找到漕西支路了。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十分明智的,心中有些欣喜。这无疑又是一次长征,只不过比在荒凉的旷野奔走要好多了。毕竟他可以看清脚下平坦的路,毕竟可以看到那么多人,不会显得那么孤独。走了一会,问题又出现了。饥肠辘辘和膝盖的刺骨疼痛使得他举步维艰。他站在寒风中,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目光落在一个垃圾桶上面。

  他想起了那个老人的话,冰冷的心收缩了一下。

  他咬了咬牙,朝垃圾桶走了过去。他伸出手,揭开垃圾桶的盖子,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他没有在意那股恶臭,而是俯下身,把双手伸进垃圾桶翻腾着垃圾,希望能从里面找到一点被人扔掉的食物。命运就是如此残酷地捉弄人,他翻遍了那个垃圾桶,连一点面包碴子都没有找到。他把脏污的手从垃圾桶里拿出来时,发现自己的右手掌上粘着一个松软的避孕套。他使劲地抖了一下右手,那个避孕套掉回了垃圾桶里。他长叹一声,心里说:“茉莉,你在哪里啊?”

  此时,他多么希望杜茉莉出现在自己面前,把他带走。但这同样只是他的幻想。可无论如何,他还是往好的方向幻想了,而不是想到死亡或者绝望。他正要离开,有一只手朝他伸了过来,那是一只戴着手套的粗大手掌,上面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烤红薯。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对他说:“兄弟,拿着吧!”

  何国典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是一个高大壮实的中年男子,脸上呈现出诚挚的笑容。何国典本能地摇了摇头。

  那人说:“拿着吧,兄弟,谁都有难的事候。看得出来,你是饿坏了,否则是不会去翻那个垃圾桶的。拿着,这是我自己烤的,不信你看看,那个烤炉就是我的,我是卖烤红薯的。”

  何国典顺着那人手指指的方向望去。在一个街角,的确放着一个烤炉,上面还摆着不少烤好的红薯。何国典小心翼翼地接过红薯,迟疑地看了他一眼。

  那人诚恳地笑着说:“兄弟,快趁热吃吧,不够的话,那边还有。你不用难为情,就算我赊给你吃的,以后你有钱了,碰到我还给我就可以了。”

  何国典的眼睛湿了。

  他把红薯塞进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紧接着,他就狼吞虎咽起来。他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淌了下来。

  那人说:“看来你真是饿急了。唉!想当初,我也有过这样的日子。人哪,活着真难!兄弟,你慢点吃,别噎着。我去给你再拿两块,今晚,我干脆就让你吃个饱吧!”

  38

  张先生在这个深夜到来,让杜茉莉觉得奇怪。他从来都是下午来做脚的,从来没有在晚上来过。杜茉莉感到他有好一阵子没来了。看上去,他瘦了许多,眼睛也深陷进去了。杜茉莉不清楚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不会去问他,只是觉得人世沧桑。

  她给一个客人做完脚,本来准备早点回去。她还向老板娘请了一天假,明天去郊区的那个建筑工地看看何国典。如果他没有事情,她就放心了。老板娘宋丽答应了她,并且要开车把她送回家。她们正要走,满脸冷峻的张先生就推门进来了。张先生看到杜茉莉,有点意外,他笑了笑说:“23号,我真没有想到今天晚上能够碰到你,看来我们是有缘分。”

  杜茉莉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了疲惫和某种无奈,她也笑了笑说:“是呀,我正准备走呢,你来得真巧。”

  张先生说:“前几天来过一次,你不在,我就走了。晚上来,是想碰碰运气,看你在不在。如果在,我就做个脚,如果不在,我就走了,也许就再也不来这儿了。”

  杜茉莉觉得他话里有话,听上去十分伤感。

  杜茉莉没再问他什么,也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进了包房,杜茉莉打开电视,她知道张先生做脚的时候有看电视睡觉的习惯。张先生却把电视关了,叹了口气说:“不看电视了,我只想好好享受一下,也想和你说说心里话。”

  张先生仿佛变了一个人,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以前他对杜茉莉不会如此客气,但现在却像个知心朋友,像有满腹的话要对她说。杜茉莉清楚,以前的张先生只是欣赏她的手艺和对客人负责任的认真态度。从某种意义上说,张先生还是有点看不起她,也就是说看不起她这个职业的人,她们在他眼里是下等人。有时杜茉莉给他按摩完后,张先生会伸手捏一下她的屁股,不怀好意地轻声说:“23号,你的身材真好!”杜茉莉就会逃走。时间长了,杜茉莉也就没有太多的想法了,能躲就躲,躲不过就让他占点小便宜。只要他不是太过分,她也就忍了。在这个世界上,需要忍耐和宽容,否则真的没有办法活下去。

  张先生今天的话特别多,而且带着某种生离死别的情绪。

  “能够在今天晚上见到你,我心里真的很欣慰。”张先生半躺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我真的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来的,没料到你真的在。上次我来找你做脚,老板娘说你辞职不干了,我真的不相信你会这样离开。”

  杜茉莉说:“我还能到哪里去,到哪里还不是赚口饭吃。”

  杜茉莉不会把自己心中的悲伤向他吐露。

  张先生凝视着她的脸,突然说了句杜茉莉听不懂的话:“如果我再也不来找你做按摩了,你会不会想我,很久以后你还会不会记得有我这样一个人?”

  杜茉莉实在忍不住了,不解地问:“张先生,你今天怎么了?看上去特别的反常。”

  张先生苦笑着说:“23号,你不问我,我也会告诉你的。我现在是快被推进火葬场的人了。”

  火葬场这个词特别刺耳,杜茉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注视着张先生,心底涌起一股寒气,右眼的眼皮又跳起来。杜茉莉微笑着说:“张先生,你好好的,怎么说这样的话呢?”

  张先生叹口气说:“好不了了!要是好好的,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你。你知道我不习惯在晚上来做按摩。就是想来,我老婆也不会让我来,好像晚上来做按摩就是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现在我出来,她不管我了,就是我去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她也不会管我了。她不想让我不高兴,反正我去日无多了。”

  杜茉莉的心一直悬着。张先生到底是怎么了?

  张先生从杜茉莉的眼中看出了她的疑惑,沮丧地说:“我也不卖关子了,还是快些告诉你吧,我得了癌症。医生说已经到晚期了。我想是没救了。这些天,发作起来,我就痛得不想活了。我怎么就得了这样的病呢?我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说着,他眼里就淌出了泪水。

  杜茉莉不敢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就像当初不敢相信儿子死了一样。面对这个流着泪伤心绝望的男人,她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噩运降临到某个人身上时,他能够想到的人一定是他信任的人。张先生想到了杜茉莉,杜茉莉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她如此信任。

  过了好大一会,杜茉莉才说:“张先生,我想你会没事的。你看你的脸色还是很不错的,尽管瘦了些,可看上去那么健康,不像是有病的人。以前我也见过得癌症的人,脸色是死灰死灰的。你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张先生听了杜茉莉的话,擦了擦眼泪,精神也陡地一震:“你说的是真的?”

  杜茉莉明明知道自己说的是安慰张先生的假话,可还是点了点头:“真的!张先生,你看上去真的气色不错。”

  张先生说:“我自己照镜子发现脸色很难看,怎么在你眼里就不一样了?”

  杜茉莉笑了笑说:“那是你的错觉吧。”

  张先生喃喃地说:“我老婆也这样说,可是我不相信她的话,现在你也这样说,我有点相信了。我真的会没事吗?”

  杜茉莉说:“你应该住院治疗,就是有点小毛病,也会很快就好的。任何时候都不要往绝路上想,那样没事也会想出问题来。就是有什么问题,也应该开朗地面对,心情好了,病就好了一半。其实很多人是被自己吓死的,而不是病死的。”

  张先生坐起来,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杜茉莉的膝盖上。杜茉莉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他的手拿开。这次,她任凭他的手那样放着。张先生的手像他的脚底一样冰凉冰凉的,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她心里十分同情这个男人,她真担心他会死去,再也不会来找她做按摩了。算起来,她认识张先生已经快三年了。时间久了,人总会产生感情的,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

  张先生眼睛里透出希望的亮光:“你说我的病能够治好吗?我治好病后还可以继续来找你做脚吧?”

  杜茉莉认真地点了点头:“一定的!”

  张先生笑了:“那样就太好了,我就可以再来找你做脚了。你可知道,我这一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做足底按摩,而且就是喜欢你给我做。只要我坐在这里,我的心就会变得安宁,这个世界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再和我有关系。长时间以来,我的股票一路下跌,我跳黄浦江的心都有了。但是只要坐在这里,我就不管那么多了。在你给我做脚的过程中,我什么也不想,神仙般享受着。四川地震那段时间,你不在上海,我觉得很没意思,还担心你不会回来了!你给我做习惯了,别人给我做,我都觉得不舒服,我心理上对你已经产生依赖感。我心里一直在为你祈祷,希望你和你的家人平安,那样你就可以早日回来了。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后,我很绝望。今天晚上,我其实是来和你告别的。很感谢你这三年来带给我的快乐,我想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还要找你来给我做脚。”

  杜茉莉的眼睛湿了。没想到平时话不多的张先生会向她说出如此一番有感情的话来,她心里十分感动。她真诚地对张先生说:“张先生,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我会在这里等你来做脚,好好地给你做。”

  张先生说:“我明天就要去住院做手术了,还是害怕——”

  杜茉莉微笑着鼓励他:“张先生,不要怕!你就把它当成是一个小手术,就像割掉阑尾一样的小手术。你很快就会好的,很快就会来找我做脚的。相信自己,也相信医生!”

  杜茉莉说这些话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何国典苍白的脸。何国典也是个需要她安慰的男人。此时,他是否在安睡,有没有噩梦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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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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